柳炎歌能够理解为何燕葛对男帝和女帝没有特别的执著。
燕葛并没有意识到,仅仅只是性别不同,会对一个人的命运造成多么大的影响。
她从小到大没有经历过这些,她既优秀又幸运。
固然一些曾经发生在她身上的困难也是因为性别所致,譬如说曾经背叛她,想要撮合她和周建安缔结姻缘而泄露了燕葛行踪的韩宏国。
但对于燕葛来说,那也只是困难,而不是苦难。她优秀到超越了性别的限制,因此无法刻骨铭心地感受到当中的不同。
她自己本人是意识不到一个男帝和女帝,会产生多么大的差别。
如果她知道,在原本的剧情中,恐怕她也不会就此将天下放手交给周建安,就算是她信任他。
但柳炎歌知道。
“我就是要女帝。”柳炎歌说。
“好。”燕葛说:“那就要一个女帝。”
“不仅如此,最好下一个也是女帝。”
燕葛微笑着说:“可以。”
她们来到育婴堂。
育婴堂养育的是葛衣军的遗孤,距离葛衣军的驻地很近,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进去的。但燕葛并不愿意泄露她自己的身份,更不愿意直说她是来挑选下一任皇帝的。
她并不是个傻子。
相反,她是个战术上的天才。
于是在距离育婴堂不远处,她和七姑调转了位置。七姑拿出她身为禁卫军的令牌,说来此地是为了挑选一些人来培养成死士。
燕葛跟随在七姑身后,眉眼低垂,目不斜视。看起来就像是跟随在七姑身旁的一个普通随从。
负责掌管育婴堂的女官是个七品官,和七姑的身份自然是天差地别。
她诚惶诚恐地问七姑。
“死士是什么意思?”
七姑冷肃地说:“死士是要从小培养,才能对陛下极尽忠诚,未来为了陛下而死的。”
女官的眉头跳了跳。
她是真切将育婴堂内的孩子们都当做自己的孩子来抚养的,怎么可能忍受得了有人要把她的孩子拿去做炮灰填旋?
当即就要发作出来。
可惜官大一级压死人。
更不要说是像七姑这种人了。
七姑身材高大又彪悍,瞪着眼睛,不管是看谁一眼,都能让他当场丧失说话的语气。
那女官战战兢兢最后只挤出来一句:“可是……可是……”
七姑眉头一皱,说:“什么可是?”
女官深吸一口气,勉强平静下来问:“上官要多大的孩子?”
七姑说:“不要太大也不要太小,四五六七岁最好。这个年龄段的全部叫过来,我要亲自考核,挑几个好苗子出来。”
女官神情几度变换,最后无奈还是将孩子们带了过来。
柳炎歌看着孩子们不由皱起了眉。
“怎么会有这么多孤儿?”
她知道战乱时代的孤儿不会少,可是她没有想到会这么多。
仅仅只是四五六七岁的孩子们,聚集在一起竟然会能够把屋子挤得满满当当,一眼看过去漫山遍野触目惊心。
柳炎歌知道这是个战乱时代,从她走出葛衣军伤员们聚集的营帐时就知道。但是当她看到这些孤儿们,还是忍不住感到心中刺痛。
六千万人,三分之二。
这样一场战乱,她只是窥见了悲惨世界的冰山一角而已。
“燕葛。”她默默地说:“你真的了不起。”
燕葛终结了一场地狱。
燕葛摇头:“阿柳,你才了不起。”
阿柳可能并没有意识到她随口说出来的那些东西,究竟起到了多么大的作用。酒精、肥皂、热水,卫生、土地革命和女官制度。阿柳从来只会看到燕葛的作用,却看不到她自己的。
燕葛在七姑身后,沉默地打量着在场挤成一团却一语不发的孩子们。
育婴堂中的孩子们,大部分都是女孩儿。
哪怕现在的中原十室九空,男孩子们也很容易找到人愿意收养。
女孩子们不一样。
她静静地看着那些女孩子,逐渐明白为何阿柳执著地要立一个女帝。
被抛弃的人,身后一无所有的人,往往是最忠诚的。
自葛衣军成立到如今,十年时间,军中未曾有任何一个女兵叛变。因为除了葛衣军之外,再也没有任何地方会收容一个女人,只要她们去劳动去工作,而不是要吃她们的肉喝她们的血。
“阿柳,你来选吧。”
燕葛突然怀疑起自己的眼光来。在某些事情上,阿柳实在是看得比她清晰太多。
“下一位皇帝,就由你来决定。”
柳炎歌在燕葛的识海中睁大了眼睛。
“你确定?”
“我确定。”
柳炎歌只犹豫了片刻,就说:“好。”
她们已经相处了很久了,柳炎歌已经不会害怕燕葛的过度信任了。
此时七姑已经将孩子们领到了一处空旷的地方,按照个头高低排好了队。她们都是军人的后代,在葛衣军中耳濡目染,虽然列阵并不算整齐,但也有模有样。
七姑正在恐吓她们。
“为陛下服务可不是一件容易的差事。”她的声音非常低沉,音调虽然平静,却带有一股压迫性的力量。孩子们专注的听着。
“所谓死士,就是要做好随时代替陛下去死的准备。”七姑说:“当战斗发生的时候,敌人一定是挑选我们松懈下来没有任何戒备的时候。因此我们多半不会有足够反抗的力量。当这种时候发生,我们唯一的使命,就是用生命为陛下积攒出脱离战场的时间。”
七姑看着孩子们,认真的说:“我不为难你们。这就是一份送死的活儿,我提前和你们说清楚。不愿意去死也很正常,这个时候退出我不会责怪你们的。”
负责育婴堂日常运转的女官在她身后忧心忡忡地看着被七姑恐吓的孩子们。
她忍不住出声说:“要仔细考虑呀。这可不是逞英雄的时候。”
孩子们彼此张望着,害怕的情绪逐渐蔓延开来。
她们年纪还小,不太明白死亡的意义,但她们也已经见过太多死亡。
那不是好事。
她们都明白。
七姑只是看着。
没一会儿功夫,有人小声问:“可是为了陛下,这都是值得的,是吗?”
七姑思考了片刻,说:“对我来说是值得的,可是对你们来说值不值得,这就不一定了。”
女官为她大胆的言论投来一瞥。
燕葛站在七姑身后,只是低着头,微微抬起眼尾,将视野交给柳炎歌。
女官并没有要配合七姑的意思,但是却实实在在的帮助了她。两人一番恐吓过后,在七姑说:“愿意做陛下身边的死士的,跟我到这边来,从此以后就是我的弟子。”
走出人群的孩子们只有十四个。
其中有九个女孩儿,还有五个男孩儿。
和原本那能够填满一间屋子的人数比起来,实在是太少了些。
七姑并不失望。
她领着他们回到原本的那间屋子,找个地方坐下来,然后对身后戴着兜帽的燕葛说:“接下来就交给你了。”
燕葛点点头,从七姑身后走出来,温声说:“你们很勇敢。”
她们不怕死,这当然是必须的,可是和这个比起来,能够从人群中走出来,是更能够彰显勇气的特质。
很多人都不怕死。可是却很少有人选择去做群体里那个和大家不一样的人。
这就是为什么七姑问的是“有谁愿意做死士”,而不是“有谁不愿意做死士”。
十四个孩子在燕葛的赞赏下,都骄傲地挺起了胸膛。
可是旋即燕葛话锋一转,说:“可仅仅只是勇敢,可是不够的。”
她说:“还得聪明才可以。”
她侧耳听着柳炎歌想出来的考题,问:“有这样一个问题,我想要问问你们的看法。”
这些孩子们最大的才只有六岁,最小的那个只有四岁,虽然已经懂事,能够帮助大人们做些轻活儿,还能够像模像样地模仿着大人们列队,但也只是些孩子。燕葛怀疑阿柳提的这个问题太过于高深了。
但她还是一字不差地转述了阿柳的问题。
“现在你手里有一小队士兵。东西各自有匪徒绑架了百姓,需要你去救。东面被绑架的有一个人,西面有五个人。你如果去了东面,西面的五个人就会死。去了西面,东面的那个人就会死。”
燕葛问:“你选择去东面还是西面?”
这是一个经典的火车难题。
尽管这个时候还没有火车,但是孩子们能够明白这个问题背后的意思。
五个人,和一个人,救谁?
孩子们大为迷惑,有人说:“当然是去西面啊,五个人比一个人当然比一个人要重要。”
燕葛微笑着说:“不要急,你们有充足的时间来思考这个问题。”
一开始十四个孩子都坚定的选择西面,救五个人。
但是当时间一点点过去,房间里只有她们十四个,和两个大人,一个问题。
她们不由得开始进行更深入的思考。
终于有人克制住对两位大人的敬畏,开口问:“东面和西面的人都是谁呢两边的绑匪实力怎么样?既然我们有一个小队,就不能把分兵同时去两边,将绑匪全都杀了吗?”
燕葛想了想,说:“都只是普通百姓,没有特殊的身份。东面的那个人是你上司的儿子,西面那五个人是行脚商人,运送了一批货物。”
柳炎歌只是提出了最初的问题,然后在孩子们问起的时候,让燕葛自己补充条件。
燕葛没有这种假设性讨论的经验,就只得艰难的从自己之前的人生经历中捞了一件相似的事改头换面拿出来。
那是她小时候的事情了,她似乎就是东面那个人。
当时她疏忽大意被官兵绑了,准备砍了她这个匪首的女儿拿她的脑袋向上面邀功请赏。与此同时,寨子被敌对的寨子偷袭。
她的母亲只能选择带着人来救她,或者留下保卫寨子。
母亲选择了救寨子。
她自己烧了牢房,纠结着牢房里的一批犯人们越狱跑了出来。
燕葛想到这里突然皱起了眉头,当时和她一起被困在那间牢里的似乎有个同龄的富商公子失足被绑了勒索赎金……周建安?
燕葛这才想起来,她确实和周建安早就认识了。
她从回忆中挣脱出来,问:“还有别的问题吗?”
孩子们从她这里得到了回答,大受鼓舞,很快就不再害怕她们,开口问出了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
“我上司是个怎么样的人?”
“那些行脚商人运送的是什么货物?”
“两边的地形是怎么样的呢?”
这些问题柳炎歌是绝对无从招架的,但是燕葛对答如流,很快就将情况一一完善起来。
到最后这个问题不知道为何变成了一道军事题。
柳炎歌无语凝噎地看着燕葛和孩子们兴高采烈地讨论起来,在一旁默默地和七姑围观着。
孩子们你一言我一语,很快时间就到了晚上。
天色黑了,燕葛意犹未尽。
她发现这些孩子们虽然天真,但竟然懂得比大人们想象的要多得多。
“小孩子真的有这么聪明吗?”
柳炎歌只是回答:“这个时候的孩子们难免早熟。”
于是又叫了晚饭,月上中天,燕葛才依依不舍地说:“我要回去了。”
“你们还有别的问题要问吗?”
“有。”
一个女孩子看着她。
燕葛知道她的名字。
她叫九儿,在刚才的讨论中发言并不多,性格非常沉稳,但是每次开口说话都是肯定句,是个性格果断又聪明的小姑娘。
九儿认真地问:“陛下,我什么时候可以再见到你呢?”
燕葛笑起来:“你怎么知道我就是你的陛下呢?”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