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女帝

燕葛离开之后,晚了一步的周建安被突如其来的风雪困在了钧亲王府上。

他放松地站起来舒展了下身体。

长达两个时辰的久坐,可并不轻松。

周建安活动了一下脖子,右手握住身侧那柄镶嵌着宝石的礼仪佩剑的剑柄,懒洋洋地开口说:“亲王阁下。”

钧亲王拱手:“周将军。”

周建安笑笑:“不是说安排了歌舞吗?”

他捡起一个新鲜的果子送到口中,对钧亲王点头示意:“亲王府上的歌姬是有名的,燕将军毕竟是女人,欣赏不了也正常。但在下却是不能不看的。”

周围留下的人都是周建安的麾下,当中是没有女人的,闻言不由都是一阵哄笑。周建安也笑,笑意却没有到达眼底。

事情峰回路转,钧亲王不由愣了一愣。

这可是实在让人没想到的。

这个清瘦的中年男人微微眯起眼睛思考片刻,笑了:“一定不会让周将军失望的。”

周建安斜倚在位置上,潇洒地支着腿,将手轻轻搁在膝上。

他此时可以说是放松无比。

钧亲王拍拍手,手下的亲信领进来一队衣着轻薄的美人来,为首的美人犹抱琵琶半遮面,一袭薄纱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多情的眼眸。

随同周建安一起前来的刘将军不由瞪大了眼珠。

奏乐声响起。

靡靡丝竹音之中,周建安打着拍子轻声吟唱着不成调的小曲。

“美人啊美人,一日不见,思之如狂。”

为首的歌姬听到他这话,在弹奏的间隙中眨着一双水润明亮的大眼睛向这边看来,周建安脸上露出一个慵懒的笑容,抬手勾了勾。

那歌姬就抱着琵琶,旋身而来。

周建安抬起手拉住歌姬的的裙摆,笑着说:“怎么不唱歌?”

歌姬微微屈膝,眼中带笑,向他伸出纤细雪白的手指来。

周建安却一翻身躲了过去。

“朱先生。”他懒洋洋地说。

朱骏声不知何时已经从旁边的位置上挪到了他身边。他毫不客气地扭住歌姬的手腕,翻转过来,赫然是两根雪亮的银针。

周建安笑道:“找刺客好歹也下点功夫好吗?一曲简简单单的江南小调都能弹错两个音,估计也就燕将军才会听不出来吧。”

刺客眼见事情败露,却丝毫不慌,反手与朱骏声拆解了几招,手中的银针向周建安激射而去。

周建安眼看着要躲闪不及,却也丝毫没有要躲的意思。

这会儿功夫沉迷于美色的诸位将领也早都反应过来,眼看顶头上司要遭灾,都是大吃一惊,也顾不上别的了,纷纷过来助拳。

刺客的身手固然高超,但周建安风风雨雨走到今天,手下也是有两把刷子的。

怕葛衣军当然是怕的,可除了葛衣军之外,周建安还真的未曾将这天下别的什么人放到眼里。

不一会儿刺客就已经授首伏诛。

刘将军作为除了朱骏声之外最大的功臣,迫不及待地扯下了对方的面纱,然后大怒:“竟然是个男的!”

周建安看了他一眼,笑着调侃说:“怎么?刘将军难道以为钧亲王真的会拿歌姬做刺客?”

别说是久经战阵,亲自手刃了他麾下战将韩策的燕葛了,一个身材纤瘦的歌姬,恐怕就连他周建安都杀不了。

他脸上又浮现出一个微笑,摆摆手让还想说什么的刘将军闭嘴,然后说:“亲王阁下,不准备解释一下吗?”

钧亲王事情败露,被周建安的人团团围住,自知无路可逃,此时却并不慌张。

他又拿起酒杯喝了一口,淡定地说:“当今天下最负盛名的两位霸主,杀一个就青史留名,杀两个天下安宁。”

“我实在是想不通,为什么不动手。”

周建安微微一笑:“你说的也确实很有道理。”

“可惜了。”他摇头说:“你一个清贵书生,什么经验都没有,上来就玩这么大,我想帮你都不行啊。”

周建安坐在下位,看着上位的钧亲王,姿态却像是在俯视。

“有什么遗言吗?”

钧亲王想了想,说:“江南的梅子酿果然是一绝,很好喝。”

周建安摆摆手,轻描淡写地说:“杀了吧。”

鲜血流了满地,周建安喝了梅子酿,有些醉,他捡起筷子敲着碗沿,敲了一曲凤求凰出来。

刘将军什么也不懂,只是瞪着眼睛四处警戒,生怕刚死掉的钧亲王再活下来。

朱骏声倒听得懂他在敲什么,听着听着不由眉头紧皱。

“朱先生。”周建安一曲结束,才开口带着醉意笑问:“我今天这身衣服,好看吗?”

朱骏声:“……”

“好看。”他木然说。

“那你说,燕将军今天一直看着我,到底是看我好看,还是想杀我?”

朱骏声眉头微跳。

“殿下……我可不觉得燕葛此人是那种嫁夫随夫的凡俗女人。”

周建安笑了:“不不不,其实她是很温柔的。”

朱骏声:“……”

你还记得南军被她杀了多少吗?你还记得军中最让你头疼的韩策,是怎么死的吗?

韩策此人恃才傲物,日常对周建安也并不给好脸,但他领兵如神,南军屡次大胜离不了他,朱骏声甚至已经开始想打下京城之后要如何处理这个不听话的神将了。

然后这位战无不胜又性格高傲,就连自己人也看不过眼的天才将领,就在战阵中被燕葛亲自斩杀了。

毫不客气地说,那一次不仅仅是韩策旧部被燕葛吓破了胆。

就连朱骏声本人,从来不上战场的,对燕葛此人都有了心理阴影。

周建安看了一眼钧亲王的尸体,烦躁地叹了口气,扔开筷子说:“给他机会,他不中用啊!”

朱骏声怀疑周建安可能是疯了。

他这个主上,他跟了十八年,周家还没起事的时候,他就跟着他了,但他还从来没有搞懂过他在想什么,这位公子哥儿从小就让人看不明白。

“寄希望于刺客刺杀燕葛,恐怕是很难成功的。就算是成功,葛衣军临死反扑,也是要拉几个人一起去死的。”

“不成功更好。”周建安说。

朱骏声:“……”

他收拾好心情,强行将话题扭转到正事上,说:“钧亲王死了,要抄家吗?”

“当然。”周建安说:“就算是世家门阀,养军队也是很费钱的,蚊子腿儿也是肉,不要放过。”

钧亲王毕竟是皇家贵族,就算此处府邸并不在京城中,也很有些好东西。

不过抄家到一半,朱骏声才发现:“殿下……府上的歌姬和粮食,药材都被闫三娘带走了。”

“看来葛衣军确实很缺粮。”周建安说。

“江南比江北富庶,葛衣军又向来军法严明,不许兵卒劫掠,都是拿粮晌养着,缺钱缺粮都是正常的。”

朱骏声有些遗憾:“如果知道葛衣军此时的粮草储备……”

“可事情就是你不知道。”周建安平静地说:“情报系统实在是太松懈了,该整顿整顿了,你说是吗?”

朱骏声低下头,知道随着这句话出去,又是一场人头滚滚要落地:“诺。”

刘将军见周建安话说完了,才小心翼翼地拉过朱骏声小声开口问:“那些歌姬就一个都没剩?”

朱骏声知道他在想什么,用微笑掩盖住鄙薄,说:“是的,一个都没剩。”

“太可惜了,太可惜了。”刘将军只拍大腿:“你说她们也是女的,要歌姬干嘛啊?这都不给我留一个。”

闫三娘回去的时候没有骑马,而是坐到了驴车上。

一队骑兵押送着药材和府中被藏起来的歌姬,冒着风雪往回走。

和周建安等人所想的不同的是,于葛衣军来说,最重要的并不是粮食。

所有人都知道打仗最重要的就是粮食,缺什么也不能缺了粮食,她们做好了充足的粮食储备,补给线也在密切关注中修整好了。

真正的问题是药材。

燕葛确实心软,她不会像此时通常流行的做法一样,士兵受伤了就放弃掉,让他们等死。因此葛衣军的伤员格外多,也因此格外地缺少药材。

闫三娘从钧亲王府上带走了不少名贵的药材,还有大量军中急缺的三七,心情非常不错。

她笑着对驴车中那些歌姬们说:“听说你们很会唱歌?”

养在钧亲王府上的歌姬们,都是为了养来待客的,年龄幼小,长得漂亮,能歌善舞,但除此之外,人均体重不过百,身材瘦弱,胆小地可怜。

她们骤然被传闻中杀人如麻的葛衣军从府上掳走,满脸都是恐慌。

这些美丽的小姑娘们睁大了眼睛看着三娘,一个个就和懵懂的小兽一样,眼神中充满了天真和幼稚。

三娘忍不住露出一个笑容:“你们怕我?”

有个胆子大的小姑娘摇摇头。

“你也是女人,我不怕你。”

她们只怕被那些当兵的男人们掳走。

歌姬遇到了当兵多年的男人,是绝不会有好下场的。

三娘安抚地摸摸她的脑袋,带着笑意感叹说:“如果我的女儿活下来,也该有你这么大了。”

小姑娘们默默对视一眼,又有人恭维地好了一声:“女将军。”

“嗯?”三娘看过去。

“你要把我们带到哪儿啊?我们除了唱歌儿,什么也不会,但我们会学的,我们学的很快,不要拿我们去充军好不好?”

她口中的充军,绝对不是被拉壮丁去当士兵的那种充军。

“识字吗?”三娘问。

小姑娘们看了看,纷纷点头:“会的会的。”

钧亲王是个好风雅的文人墨客,三娘也料到这件事,便说:“葛衣军的十二部人,七部都是女子。你们要是愿意上战场杀敌,等养些肉去杀敌,会识字的话,砍几个人头升官很快。要是不想上战场,就去做账房。升官虽然慢点儿,但胜在稳妥。粮晌一个月比战兵少点儿就是了。”

“粮晌?”小姑娘们听到这个词,都很关心。

府上的歌姬也是有例钱的,但并不高。因为她们都是签了卖身契的,想跑都跑不掉。但花销又大,就只得使劲浑身解数去讨好主子和贵客。

掌事的就凭借这个来掌控她们。

三娘随口说:“战兵一个月五钱银子一百五十斤米,后勤做饭洗衣服的一个月是两钱银子一百斤米,识字的账房是四钱银子一百斤米。偶尔打了胜仗,犒赏全军时有盐有糖有肉。平日里生病了军中是免费治的。”

小姑娘们一个个瞪大了眼睛:“好多!”

她们一个月例银是一两,但是当歌女当然和当兵的不一样。她们可没想过从亲王府上被掳走了,不仅没有沦落到悲惨的境地,竟然还能过上干活儿拿粮晌的日子。而且还有米。而且生病了军中给治,不是裹了草席扔出去。

三娘微微一笑:“怎么样,要来葛衣军吗?我是三部的正将,很受头儿宠信的,就来我这里怎么样?要洗衣服做饭还是要算账,或者上战场,都可以商量。要是懂医术更好,军中一直缺医生。”

这些刚才还忐忑不安的小姑娘们立刻就叛变了。

“她她她。”她们推出一个人:“她认得些草药,平日里我们生病了,都是靠她给我们开药。”

被推出来的小姑娘满脸害羞:“我只是捡了几本医书看,其实没有学过的。只不过大家平日里不敢请医生,才让我看看。”

三娘笑眯眯地说:“想看医书还不简单,军中有的是书,只要想学,就有得学。”

“真的吗?”小姑娘们现在对三娘简直可以说得上是崇拜了,纷纷开口说:“我可以算账。”

“我可以做饭。”

“我可以洗衣服。”

她们虽然是被养起来的花瓶,可是被卖了之前也都是过惯了苦日子的,没有一个说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抗的。

三娘满意地说:“都行都行。”

她伸手捏了捏小姑娘们瘦弱的胳膊:“不过还是要先养胖了才好啊,回去记得让伙房多给你们打点儿饭吃,饭吃少了走不动路可不行。”

“嗯嗯!”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