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9 封封

淮玉走后,秋崇明在殿中枯坐了半宿,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起身走到了太极殿最后的一间偏殿。

整座偏殿装饰得极为庄重,古檀香凝神静气,层层垂落的烟灰色轻纱后是一排排摆放整齐的灵牌,上面书写的都是羽族历代帝后的名讳。

可是这其中还有一个人的灵牌比较特殊。

是他的母妃,鲛姬——曾经姿色动九州的第一美人。

高位呆得太久,手中权力越来越大,连秋崇明都要差点忘了自己是什么样的出身,在此之前又曾经多么厌弃自己这半身的鲛人血。

算起来,他的母妃应当算是自羽族称霸后,以鲛奴的出身却宠冠后宫的第一人。

那时的朝堂上下一惊,几乎所有的朝臣都倾巢而出,劝谏他的父皇废黜鲛姬,毕竟区区一介奴籍,如何配待在羽族的后宫。

可天子的执念谁能撼动,他和母妃安然无恙地留在了这偌大的羽宫,因着母妃受宠,秋崇明的日子也分外舒服,他成了宫里最受宠的皇子,风头一时无两,甚至盖过了身为嫡子的先帝。

所有的人都在猜,以天子对鲛姬的宠幸,储君之位怕是要被秋崇明半道劫走,就连秋崇明也是这样想的。

论才学,他比先帝那个病秧子高了不知多少;

论胸襟,他眼界开阔,包容四海;

再者,先帝大病小病轮番来,一看就是一个短命鬼,就算扶上帝位,也指不定哪日就驾鹤西归撒手人寰。

秋崇明和先帝从小比到大,处处高他一头,可没想到他最后还是败在了血统上。

只因为他身上沾有鲛人血,他就不配染指羽人的江山,父皇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将皇位传给他,他宁愿将这辛苦打下的九州江山丢给一个胸无大志的病秧子,也不愿意交给他。

秋崇明盯着眼前的灵牌,眼神游梭,终于在其中找到了母妃的那一个,而后缓缓跪在了他母妃的灵前。

他还记的父皇驾崩的那一日,整个太极殿围满了大大小小的医官和前来侍疾的后妃皇子,分明榻上的人还留着一口气,外面的人反而哭哭啼啼不停。

秋崇明那时和母妃跪在一处,与所有的人格格不入,母妃心有些慌乱,却还是紧紧地扣住了他的手,柔声安慰他不要难过。

当时还不理解母妃为何会这么说,可直到床榻上的父皇吊着最后一口气立下传位的圣旨,从传旨的鲛奴口里飞出来的不是他的名字时,秋崇明就明白了。

父皇至死还是选择了维护天家的血统。

他给了秋崇明别人无法企及的宠爱,却也从一开始就决心将秋崇明按死在了王爷的位置上,秋崇明再努力再优秀也碰不到龙椅。

秋崇明已经忘了自己当时是什么样的表情,也忘了他当时又是用什么样的心情,跪伏在那个病秧子的面前高呼万岁。

他以为输给先帝就算是最惨的结局,没想到那一日,他不仅失去了自己唾手可得的王位,还失去了这偌大的羽宫,他唯一可以依靠的母妃。

秋崇明轻垂眼帘,半晌后才轻声开口:“母妃,我至今也想不明白,他当年是怎么狠心让您殉葬的。”

他明明知道鲛族没有轮回转生一说,却还是选择在弥留之际拉着母妃一起死,仅仅是担心依旧年轻貌美的母妃会在他死后被他人染指。

这样的疯狂和无情,让秋崇明迷茫了很久,也让他突然生出了一种感觉,自己在鲛族没有存在感,在羽族也找不到任何归属。

他只是游离于两个种族之间的一个人,没有哪边欢迎,也没有哪边接纳。

除了至高无上的权利和欲望可以填补内心的空虚和乏力,这九州竟然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再让他放在心上。

“儿臣今天听到有人说鲛族也是人,怎么能够这般轻贱,那时泛上心头的第一个想法竟然是觉得这种言论无比可笑,可后来想想却又觉得……如若当年也有人这样认为,是不是您就不用死了,是不是儿臣也不用踽踽独行这么多年。”

秋崇明声音淡淡的,脑海里浮现出了淮玉的模样,小孩儿和他说话的时候总是下意识地轻抬下巴,一副不甘心认输的模样。

眼里的光真亮,甚至胜过了满殿的熠熠烛火。

秋崇明忍不住轻声笑出了声,扶着面前的桌台站起了身,起身的时候不小心牵扯到了肩头的烫伤,微微蹙眉道:

“有了鲛人的血就是麻烦,一点小伤也要折腾许久……也无怪这么容易灭朝。”

他自言自语地说完,突然想到了什么,面色一下子就凝重了起来。

是了,鲛人的确是太过娇弱了,也太容易受伤了……

*

而另一边,淮玉回到一盏明湖后也意外地失眠了,他盯着头顶的床幔看了好久,依旧没有丝毫的睡意。

淮玉有些拿不定主意。

他是一定要打赢这场赌约的,绝对不会让秋崇明得逞。

可,现在的他也确实心里没有底,淮玉想起秋崇明一副信誓旦旦的模样和带笑的眉眼,就觉得对方是在等他出丑。

……

这个人太狡诈了,也太令人讨厌了。

怪不得自己这么不想看见他。

淮玉翻了个身,面朝着窗户这边测躺下,视线正好落在窗外的屋檐上。

今天夜间好像比往常冷许多,淮玉盖着被子也觉得手脚一阵冰凉,有一种丝丝的冷意在体内游走,钻心的冷。

他轻轻呵了一口气,出口就是雪白色的雾花。

淮玉轻轻坐起身子,而后对着窗外眨了眨眼,果不其然,很快就有一个身影“咻”得一声出现在了眼前。

封十九单膝跪地,腰板挺得笔直:“殿下有何吩咐?”

淮玉拍了拍身边的床板,笑得像个小太阳:“我有些睡不着,你陪我说说话吧,正巧我有些话想问你。”

封十九依言从地上起身,却并没有真的坐在小殿下的身边,只是跪在了床边的低矮春凳上。

淮玉看他这样,只好重新躺了回去,封十九帮他掖好被角,就听淮玉开口道:“封封,你说是不是在影宫里,所有的人都像你一样,嗯……这么温顺,又很细心?”

封十九先是被淮玉话里的封封两字砸了一个懵,直接忽略了淮玉竟然用温顺来形容他这样一个嗜血无情的影卫。

封十九呆了一瞬:“封封?”

“……殿下怎么会突然这样叫属下?”

淮玉眨了眨眼,表情有些失落:“难道你不喜欢这个称呼吗?我想着就像你说的,十九只是你的代号,但是封是你的姓氏,影宫里还会有无数个十九,但是我的封十九只有你一个,所以叫你封封的话,你就只是我的了。”

“殿下……”封十九的眼底瞬间染上了一层无奈,他觉得开心,又觉得温暖,这样的两种情绪交杂,让他的声音都不由自主地软了许多。

“没有想到属下随口一说,殿下会这么在意。”

淮玉一本正经地回答:“当然在意了,唔,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影宫里的人是不是都像你一样好相处?”

淮玉在被子里缩了缩,像一个好奇宝宝一样认真看着封十九,看着小殿下这样的目光,封十九实在不忍心扑灭他的幻想。

“不是的,小殿下。”封十九虽然不明白淮玉怎么会想知道这些,不过印象里,好像小殿下一直对影宫里的生活和事物很感兴趣。

“影宫里的人都很危险,他们大多数是根本不知道哪一刻就会死掉的亡命之徒,眼里只有活着,没有良知也没有理智,是不会主动和人相处的。”

淮玉有些疑惑,他努力地将眼前的人和这些印象重叠,却怎么也找不到一点相同的地方。

封十九猜出了淮玉的迷茫,在他开口问之前就解释道:“属下和他们不一样,属下能够来到殿下的身边,就是因为属下还留有神志,而他们失去了良知和理智后,只能沦为残次品,就算侥幸活着走出影宫,也是不能留在主子身边的。”

主人的身边不仅需要能力强大的鹰犬,最重要的就是忠心,一个影卫如果没有了良知,就只能沦为一个不知道疼不怕死的杀人机器,远远不够资格留在羽族贵族身边。

只有经历影宫的千锤百炼和无尽厮杀,还能够保留正常人的思维走出来的人才有资格侍奉贵族。

也是因此,这对于一个影卫的心理要求很高。

大多数的影卫都有或多或少的心理疾病,影宫的岁月也会成为伴随他们一生的梦魇。

只是封十九足够幸运,他的主子是淮玉。

淮玉听他这样说,竟然觉得有些心疼:“那劳工坊的人呢,他们呢?”

“劳工坊关押的都是不服管教的鲛族,脾性更加暴躁,极为不好相处。”封十九如实回答,“只是殿下怎么会知道劳工坊这个地方?”

淮玉抿了抿唇,黝黑的眼珠转了转,小心翼翼地将他和秋崇明的赌约告诉了封十九。

果不其然,封十九瞬间紧皱双眉:“殿下,劳工坊不是您应该去的地方。”

淮玉一骨碌地缩进被子里,捂住耳朵不听不听,他赌约都已经答应了,甚至一副信誓旦旦的模样要让秋崇明改刑,现在认怂,太没面子了。

刀山火山他都要努力去上。

封十九的尾音越来越低,最终化为了一声轻叹。

淮玉缩在被子里也不怕把自己闷坏,隔了好半晌才重新探出小脑袋,呼吸有些不匀称。

他看封十九不在劝他,这才笑眯了眼,轻轻拉住了封十九的手,很甜很甜地开口:“今天好冷,你别在屋顶上守着了,就在这里陪我吧。”

封十九并没有觉得今天变天,屋外虽说比殿中冷了些许,却也不至于难以忍受。

他只当是小殿下不想让他走才找了这样一个借口,于是顺从地点了点头,就这样守在淮玉的榻前。

兴许是有封十九在身边陪着,淮玉的心情放松了许多,没过多久就将自己卷成一个蚕宝宝,枕着枕头的边沿睡着了。

淮玉睡着后很乖,眉眼温温柔柔的,有一股稚气未脱的天真和娇嫩,唇瓣是樱桃一般的颜色,睡着后会不自觉地噘嘴,鼻息匀称而轻柔。

封十九心尖轻颤,他闭眼不去看淮玉,隔了很久才缓缓睁眼,忍不住轻轻翻身,借着床边的一小块空位侧躺在了淮玉的身边。

这个角度他可以清楚地看到淮玉随着鼻息而轻颤地睫毛,根根分明,纤长卷翘,视线再向下,就是露在被子外的一小截脖颈,白皙得像是刚上了釉的白瓷。

封十九就这样静静地用目光描摹淮玉的眉眼,睡梦中的淮玉察觉到身边有热源,顺着本能蹭了上去。

骤然的靠近让封十九没有反应过来,也就是一眨眼之间,淮玉已经将小脑袋靠在了他的肩头,他的小脸有些冰凉,不过好在呼吸出的鼻息依旧温热。

封十九瞬间一动不动,生怕会惊醒淮玉。

他微微抬了抬手指,最终放肆地搂住了小殿下的细软腰肢,鼻尖的乌沉香凝神静气,却让他的心跳骤然加速。

……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