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灾”之后,便是“镇地”。按照规制,罗暮衣和她的道侣风颂应当在这祭庙同住一晚,第二日清晨,在一同归去。
但如今,二人的状况,众人皆见。
好好的一个祭庙,分为了两边,一边是罗暮衣的人,一边是仙台承政司。
罗暮衣没有阻碍魔官去敬拜风颂,毕竟,风颂的确对望北台有贡献。
她是不会以私人情绪影响公事的人。
她不是他。
但少许,一位魔官带着稚童来拜了罗暮衣,却听稚童忽然抬首,眼巴巴看她:“请问魔主,您真的要和风仙君和离了么?”
罗暮衣:??
……怎么小孩都知道了?
她抬眸,却见稚童他娘魔官疯狂招手,把孩儿召了回来:“你在说什么?回来!你这孩子,长什么嘴,说什么话!”
一边和罗暮衣道歉,一边离开。
罗暮衣:“……”她也不想计较。
这祭庙之中,布下结界。土盘珍馐,从东铺到西,罗暮衣听着众人吃喝,却也能一眼看到对面。
对面,风颂坐在亭中,旁人看不见,但那曲苓仙子正站在亭外,扫了眼风颂,随后找人送东西过来。
是一些清心珠。
曲苓,也是守礼,之前也来和罗暮衣行了礼。
罗暮衣见此景,心里还是有一些不舒服。
大概是她已经把风颂看成自己的东西太久了。
但她到底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曲苓没惹她,便也没做什么,只问了曲苓什么时候离开。答明日便走。
这大概是种奇怪的心理,虽然和人要分手了,但是总希望对方不要立刻有新情况,或者希望对方不要比自己更早有新情况。
仿佛这样就赢了。
……
夜色渐渐把暮色挤走,星空之下,土窖上的结界累起雪,下方却极为温暖。
罗暮衣回到了自己的居室。这祭庙之下,有许多地室,也施展了方寸术,魔主和随行魔官都可以在这里居住。
而罗暮衣说是魔主,但草莽出生,也没把那贵族的规矩完全压在望北台。只见那地下的土窖里,魔官带来的孩童正拿着除洞幡如一群小牛绕着围栏一样从左跑到右,从上跑到下。
他们的父母在后面喊他们。再往里,是欢声笑语和酒味。
罗暮衣看着这一切,沉眸……也不知她的妖毒入心能否解决。明年的今日,她可还能看到这般的场景?
这么想到底有些消极,罗暮衣垂眸,便打算往回走。
然而,作为一境之主,到底得处理不少事。
魔官们进来,和她商讨着如今的夺魂坡重建。但其中一位阵法大师提到,一道造舟的术法,希望从仙界引来。那里仙界才有更成熟的术法。
众人都在看罗暮衣脸色。罗暮衣也会意:……
他们说的这术法,较为高阶,若是引来,也得和她联姻的风颂出头。
她沉吟一阵,风颂之前还与她作怪,但这种事,也不知他会如何。
她摆了摆手:“那你们写封呈请书与他。看他那边怎么说罢。”
大师点头。罗暮衣便继续开会。
但不久后,却又有人跑来:“那风仙君的大弟子风漾仙官说,今日仙台也在议事,这些引术的规程也在重制,还望十日内不要提此事。”
“……”罗暮衣一听,头却“嗡”了一声。
她混那么久,还真没傻到只听字面上的意思。
这分明是风颂那方又在拒绝了。
她突然心里冒火。
至于么?
过去这种事,可上可下,如今还没正式分开,就要这样?
她闭了闭眼,眼前却突然晃过风颂冰冷的眼,还有他说:别来求我。回不到之前了。
罗暮衣突然有点愤怒。
他是觉得他这样是在惩罚她么?
要把所有推得干干净净?
还是说,他在逼她去见他,逼她低头?
“魔主……”她身后忽然有属下喊她。
罗暮衣随对方目光看去,却也眯起了眼。
只见曲苓听到什么,便入了风颂所在之地。去时,神色似还有几分错愕。
罗暮衣抿唇,少许,她道:“不应就不应。世上没什么没有法子的事。”
她的手敲击栏杆。
风颂不应,她便逼他应。之前她也是对他太客气了。
他不是不知道她擅长强迫人。
……
入夜。罗暮衣宣布歇息。
祭庙是热闹的,但随着罗暮衣宣布歇息,这热闹沉入了冰冷和静谧。她是魔主境,不必日日休息,但低阶修士还是得与凡人一样入寝。
随着夜深,静谧伴着幽火。
夜半,罗暮衣却悄悄出来了。
她化为一团乌黑的影子,朝风颂所在的堂屋去。
她要去抓一个人,风颂那处的仙官,入梦对方,造出梦魇,套出术法。
正的不行,就来邪的呗。
风颂的人到时候问她怎么知道这术法,她说路上捡的或自己悟的便是。对付一个低境修士,她不是轻轻松松?
然而,罗暮衣走到一半,忽见远方黑影重重,一股清冽之气自门后扑出,罗暮衣自然熟悉这气息,冷笑一声:“这么晚不睡,在这里拦我?”
“好歹如今婚契未绝,你什么都做绝,当心让自己在望北台的路走绝啊。”
罗暮衣本以为是风颂,却突然瞳孔一颤。
嘎吱嘎吱嘎吱——
远方,风颂清冷的身影,忽然化为重影,罗暮衣反应过来——这是幻觉!
她人瞬间移位,召“殃见"、“厌刑”。
啪!
只见那身影化为了一只妖怪,那妖怪像一只巨大的狐狸,但周身皮毛却被青蛙皮和粘液取而代之,粘液之上,滴落了一颗、两颗、三颗眼珠……
那妖怪张开血盆大口,发出幻音,罗暮衣竟一晃眼,又看到了风颂!
幻狐之妖!罗暮衣心中警铃大作,当即召出毒蝎,毒蝎爬向四面八方,只为探是否为地洞引起的妖灾。
然而,那妖竟猛地扑向罗暮衣。靡靡之音,令人心神动荡,其口中喷出一支带着回钩的火箭,竟是要勾向罗暮衣的心脏。
砰!罗暮衣仰头,额顶爆出青筋,手背发麻,这难道……又是冲她烈毒入心来的?
而这妖怪看上去不过玄阶,怎么可能把她手背冲得发麻?
罗暮衣长刀勾向妖怪,一道金光与她相击,她站稳,突然有了数。
这妖怪,竟似人在操纵。
罗暮衣冷汗淋漓……又是谁在试探她?
而妖怪便一击不中,反身之际,那恶心的皮肤化为雾,雾气浓稠氤氲,竟瞬间把土窖包围,所触之地,滋滋之声,竟似能腐蚀万物。
罗暮衣眼见毒雾袭向里屋,那处同行孩童皆在里面,本想冲去拦住,心脏却一阵疼痛,竟有毒发之象,却也不得不手捏魔主令,将众人唤醒。
“什么人?!”
众人也闻声冲出,其中一位魔官见状脸色大变,当即要去,却被雾冷不丁裹住,竟如窒息般陷入幻觉。
其脸色青紫大涨,却忽听一道笛声幽幽,自天而降,魔官、孩童与毒雾,尽数隔绝开来。
再听一声龙吟,万寒正如上古神祗的冷箭,猛地盯向妖魔。
只见风颂出,他雪袍金带,面如冠玉,此时长发由白玉色的发带束在身后,竟让不少人望一眼,便也猛地窒息无言——
许多人再次明白了为何魔主为风仙君着迷许久,只因风仙君实在是太美了。
也有人心中开始嘀咕起罗暮衣的冷淡,风仙君这等人物,旁的女人若可得,只怕都捧在手心怕化了吧?
但被嘀咕的罗暮衣不在了。
妖怪化出毒雾,便是为脱身。罗暮衣在听到笛声的同时,便已回头朝妖怪那方追去。
那幻狐如电掣、如流星,冲出土窖,罗暮衣追出来时,便见巨尾融化成浓浓雾气,横在田艮上,竟让人看不明晰路。
“拦我?”罗暮衣冷笑一声,便化影追去。
就这短短几刻,她已看出几点:
此妖,可造幻术;
但此妖,也是冲她而来,方才攻她之心,是为在众人面前取血,也不知何人为之,但必为人所养。
罗暮衣召出蝎子,少息又朝回响之处跑去。
然而,她方至幽林,却见清冷剑光,如霜天之龙,龙吟声后,怪物凄鸣,但闻倒地之声。
罗暮衣蹙眉。
……风颂?
她抿唇,转念又想通了。风颂修尽清华,比她修的功法更易破幻境。
他先找到幻狐也不足为奇。
她抿唇,犹豫了番,落地了。
雾还未散,风颂则面目冰冷的立在那狐尸之前,手握万寒,周身清冷之气散开。
听到她的声音,他冷冷抬眸,与她对视一眼,又扭开头。
而因着这阴暗的环境,罗暮衣没看到风颂目光触及她的瞬间,便试图压下的狼狈。
“……”罗暮衣的目光却顺着风颂剑尖的血,落到了地上的妖怪上。
……她竟犯了难。
按照如今仙魔二界的规矩,这妖谁击杀的,便属于谁。
她过去和风颂除妖自然从没想过这些,风颂在这方面不难说话,或者说……除妖之上,他们所猎妖物,一向是共享的。
但如今,罗暮衣试图用此妖查出她瞒着的妖毒入心之由,自然不可能共享。
她清了清嗓子:“……那个,可否把此妖与我?少不了你的好处。”
风颂剑尖一颤,抿唇。
在晦暗的光下,他背着罗暮衣,再次闭了闭眼。
……如今,是连猎的妖都要分得清清楚楚了么?
但他再次抬眸,凤眸清冷,如寒天冻地。
风颂居高临下地扫了罗暮衣,淡声道:“我杀了妖,这妖便是承政司的。”
罗暮衣张了张唇,风颂却道:“你三日前既然已有选择,如今要我杀的妖做什么?罗魔主,别变来变去,也别逼我……看不起你。”
“……”罗暮衣愣了下,她许久没感受风颂的唇刀舌剑,如今感受着,竟过了会儿才泛起怒气。
但如今,她心知妖怪要紧,便耐着性子道:“我只是想要一个妖怪,都不行么?”
她想了想,“我过去也给了你不少东西,你就当还我吧。”
她话里话外,都没否认那日选择有错。
风颂的手却握紧,青筋暴起。
他实在,实在是不知道,罗暮衣为什么突然不理他。
这种冷淡,让他茫然,也让他心中冒火,他抬眸,声音却冰冷如对待外人:“过去?罗魔主当真要算?是不是还想回去找先生对上一对,尽早理清谁亏欠谁多?”
“……”罗暮衣无语,的确,过去也有不少风颂与她的好物。
无论被迫还是还礼,她有的,他有的,真算不清。
她想了想,换了思路:“风仙君,与我吧。你暂时还是要待在望北台的,难道就没有要我帮忙的时候?”
“暂时”。
风颂却猛然抬头,目光冷厉如剑,几乎剜在罗暮衣脸上,他声音中也透着毫不在意:“我以为,罗魔主的计划中,我们再没有其他纠缠。”
“……”罗暮衣再次被风颂的话问住了。
他的目光非常凶狠。而此时,他目光虽然似乎隔着什么,却渐渐溢出轻蔑。
这种轻蔑……罗暮衣见过。
在他少时巡山,见她喝妖魔血赶走她时,便出现过。
高高在上,似什么都不在意。
“罗暮衣。”
风颂眼中也透出几分凉意,淡声道,“既然你有求于我,那便要有求的态度。你若以为,你我二人的关系,想有就有,没有就没有,你就想错了。”
“那日你既然如此说,便知道,当没有回头路。”
“你也要做好承受我冷淡的准备。”
除非解释,除非求他,除非释去他最近心里的痛苦,他才会回头。风颂想着,手背已悄然暴起青筋。
“求?态度?”罗暮衣对着他,却也是火气暴涨,“……什么样的态度?”
“求我的态度。”风颂垂眸看她,眼神平淡。
罗暮衣抿唇:“……”
风颂看了她会儿,见她毫无反应,便扭头,冷笑一声。
这声笑似在说:罢了。
他回身,处置地上的幻狐,剑尖要削去其眼珠。正是不打算让罗暮衣了。
罗暮衣盯着风颂冷淡的背影,胸口起伏。
是打算和他分开,但她没打算让自己被他这么气。
冷淡就冷淡,但那些冷嘲热讽的话,更是让她明白风颂全然不尊重她,也不把她放在眼里。
那她也没必要尊重他了。
罗暮衣只恨自己没早点提出分开,何必和这只会自尊自傲的仙人搅在一起。
罗暮衣盯着风颂的背影,目光突然化为引冷。
她声音放柔:“对不住,阿颂,我错了。”
风颂低头,手突然顿住。他似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也似在思考怎么回应,竟愣住了。
他的手微颤。
然而……罗暮衣之柔,不是百炼钢化为绕指柔,而是温柔刀,藏在笑里的温柔刀。
风颂愣住的瞬间,罗暮衣的手指聚起鬼气,将其拍入其后颈。
鬼气勾连神识,风颂身体一僵,倒地了。
一缕发盖住他冰冷的脸。
“阿颂……”罗暮衣把他的头发撩起,挂在耳后,摸着风颂的脸笑道,“习惯对我不设防了?那日后,可得改改啊。”
风颂却听不见了。
他晕过去了。
……
“师尊,师尊……”
明亮的灯火闯入视线。
风颂再次醒来之际,祭庙的门神映入眼中。四周围着的是仙台之人,也有一二魔官。
脑子还钝痛,风颂醒来,弟子却扑过来,只问他是否还好,袭击他的妖魔已经被罗暮衣带回来处死,众人都为罗暮衣叫好。
“……”风颂到底是久经战场的人,不过电光火石间,他转念想起了一切,随之而来的是绵麻不绝的怒气,还有那生生压下的惊意。
“下去。”风颂闭眼,终是没告知旁人到底发生了什么。
“师父……”风迢却担忧地看向风颂。因为旁人不知,他却知前几日风颂到底发现了什么,再伴随罗暮衣古怪的态度,他明白风颂最近所受的折磨是多么重。
他可不希望风颂就因为罗暮衣把风颂带回祭庙便轻拿轻放了。
风颂却站起来,面上如覆阴云。
“师尊?您去哪儿?!”
“寻罗暮衣。别跟上。”
……
烛火摇曳,照亮室墙上的兵器。罗暮衣坐在椅上,正剥下幻狐的眼,试图灌入灵力之际,一道巨响,她身后的结界被打开了。
罗暮衣回首。
只见风颂走入,他身披斗篷,长发披下,显然是醒来便来找她算账了。
他一双凤眸,似浸在冬日冰霜中的烈火;
而他周身的气质,也若冷剑,似将出鞘。
罗暮衣用手指弹着妖怪的眼睛,回头后,故作讶然道:“阿颂怎地来了?”
“真是的,下次来,还是通报一声罢。我也有正事要忙呢。”
“罗暮衣。”风颂却朝下睨她,“别装了。”
罗暮衣:“我装什么了?”
“你自己知道。”风颂的眼十分冷淡,“放下你的刀。我有事,和你谈。”
“本想掩下不谈,但是你今日做事,过于荒谬,过于无耻。”
“我便撕开和你谈。”
“……”罗暮衣蹙眉,撕开?她二人之间,还有什么要撕开的?
但听风颂的语气,阴沉得要凝冰,显然他发现了什么今日之外的事。
罗暮衣也没完全放下刀,抬眸看风颂,声音也化冷了:“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风颂寒声道,“罗暮衣,当初我来刺杀你,便是你算计来的,是么?”
“……”
罗暮衣的手一顿。好久之前的事了。
她想了想,竟识海钝痛。
她抬眸一笑:“你竟知道了?”
“算计仙台的人,推波助澜我来刺杀你,却早准备好针对我的陷阱,随后俘虏我,折辱我。”
风颂道,“却因为幽圹逼你联姻,便回头和我联姻,把我当挡箭牌。”
罗暮衣闻言,听到“挡箭牌”三字,蹙眉。
但听风颂继续冷冷道:“之后,和我成婚,却背着我,把得来的仙台秘法一是传回幽圹,二是送去岑家拿情面。”
“罗暮衣,你真是好算计。”
“……”
罗暮衣安静了会儿,眼中的温度彻底没了。
她也彻底放下了刀。
冰冷的眼望向风颂。
半晌,她勾起唇角。
“你竟知道了啊。”
她那双眼睛,如此幽黑,如此阴冷,如藏了鬼火和漩涡。
罗暮衣歪着头,刀放在腿上,对风颂浅浅笑着,一双眼都在发亮,眼中却没有笑意。
“所以呢?你想怎么样?”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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