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暮衣的过去

长风飒飒,在罗暮衣脸色大变之际,那地上法阵如烈日将倾天砸下,绽放炽目的光芒。富有常识的修士一眼便知,这是要动罗暮衣。

不动,也要把其他人引来。

此时,罗暮衣刚压了毒,并未恢复好。若来了旁人,根本无法收场。

但就在这炽目光芒将升天之际,罗暮衣兔起鹘落。她正如技艺高超的杂耍者,踩着伞上荡出的红叶,如踩着无形的丝。

顷刻间——

只听清脆干练的窸窣声,罗暮衣指尖所向,鬼气如烟花炸开。

法阵被毁的同时,一人也凄鸣着跌出——

正是另一位刺客。

他震惊地看着罗暮衣,不敢相信,这究竟是怎样的反应,也不敢想象,这是怎样的判断力。她似一开始就识破了精心布局的陷阱。

罗暮衣落到刺客前,却是突然从指尖送出一滴血,要拍入那人体内。

刺客大叫。

罗暮衣:“叫什么?”

她手指一翻,冷笑,“不过移来你同伴身上的毒罢了,他正中了你们东领地的蠪血毒,七日后,身骨都将化为血水。”

“饶了我!我什么,什么都说……”

“是么?那不如先收起你手上取血的针?”罗暮衣掌心翻转,看向刺客的眼,“尹东亭,你也别看了。”

刺客屏息,下一刻,罗暮衣的脚踩碎他的手指,手洞穿了他的眼。

“罗暮衣——!”一道缥缈愤恨的声音。

刺客的眼,泛起一阵血红,两道光凝成蝙蝠的形状——那正是尹家的家徽,飞走又消失了。

罗暮衣眉头紧蹙,一掌击去,可让对方也神伤。

但她又忽觉气血翻涌,站定。

地上阴影蚕食了尸体,再无旁人,罗暮衣却周身渗满冷汗。

……

方才不过一个来回,罗暮衣便得到了巨大的信息,但这信息却让她的心都搅到了一处。

把血送到刺客嘴边,是在判断对方是否知道她烈毒入心。

烈毒入心之人的血,可以使低阶修士也染上妖毒,痛苦无比。

那人大叫,作出害怕的样子,说明他知道。

但这中间又有一个矛盾点,既然敢被尹东亭派来这里袭击她,想必是死士,并不怕死。

罗暮衣因此确认,那反应是演给她看的。

此人身上必定有尹东亭的“耳目”,想作她的反应。

如今一切合在一起,可组合出极糟糕的信息,也有不糟糕的。

第一,尹东亭一定通过某种她不知道的渠道,得知并几乎相信她中毒,不然,他不会下如此大的手笔。

第二,尹东亭对此却毫无证据。不然,他不会赌着来试探她,无异于打草惊蛇。他会直接通告幽圹。

但他怎么会知道?什么人告诉他的么?是否和她夺魂坡诡异的经历有关?

罗暮衣冷汗涔涔,她不喜欢这种感觉极了。敌人似比她更了解她。

是以,当夜她便下了命令。

她要去望北山闭关。

望北山,南领地之北,遥望四野。每一年,罗暮衣都要去那里闭关修行。此时虽然奇怪,但别无他法。

她要避开所有人,对此作出决策。

尹东亭的刀,极可能杀了她。

……

日落月转。冰冷的月亮被压在云层后。

魔域之东,芥沌城的田野上,农人火把高举、扫荡,是腊月之际,凡民在扫除秽气。

但除此外,四周都是死气沉沉的。

罗暮衣披着乌黑的斗篷,脸藏在阴影中,已经到了芥沌城。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牌匾。

尹东亭,就在这里。

她的斗篷下,是冬日的棉袄。她的头上,戴着木簪。她隐在被强召进城的凡民里。

魔域,一分为四,北为幽圹,东南西自治,领主听从幽圹皇室的号令。

而罗暮衣进入了这芥沌城,便感到一阵寒意。这寒意和她和尹东亭的仇有关。

他们分别为东、南两地的领主。

但罗暮衣和尹东亭的仇,早在他们成为领主前就结下了。

……

尹东亭来自四大家族之一的尹家,是老来子,还颇有些天分,也曾在南魔宗修行。

而罗暮衣刚到魔域时,拜入了南魔宗。那会儿,尹东亭看不上没落世家的私生子岑浮,便常把岑浮虐待得体无完肤。

岑浮却也是个有心计的人,罗暮衣刚进去时,不知道怎么就被他盯上了。

罗暮衣当时明明刚经历了和风颂决裂的打击,对谁都不相信,但岑浮作局,让尹东亭以为她背着他救了岑浮,她便也被尹东亭盯上。

于是,罗暮衣本打算低调地苟着,却不得不开始每天和尹东亭忍辱周旋,躲避暗算,她那会儿厌烦岑浮厌烦得要死。

但偏偏那时,她只曾暗恋过风颂,虽见过险恶,却也没见过真正的险恶。所以,当她看着岑浮那张稠艳的脸,听着岑浮道“衣衣,没你怎么办”、“衣衣,我出生起什么都没有,只有你,我定不会像你梦里的喊的‘风师兄’那么对你”时,便渐渐沦陷了。

为了岑浮,她对上心狠手辣的尹东亭,有几次差点折了半条命。罗暮衣死里逃生。

这便是二人结仇的前史。

后来,仇恨自然是越来越深的。

二王决战,改朝换代,两败俱伤。罗暮衣早在一次历练中受困,结识了被困的长公主之女,她费劲心力侍奉,等长公主出来,她烧冷灶成功,成为了她们派系的亲信,也扶持了岑家起来。

而长公主和罗暮衣是新派的人,扶持幼年的前太女,也在和旧派对抗。旧派便是当今的摄政王兄弟为代表,尹家也为他们掌控。

罗暮衣作为新派新秀,自然和尹东亭这旧派子弟一直在互相争夺政绩,抢夺果实。

修炼魔功大成,罗暮衣早不是刚来魔域的黄毛丫头,她下旁人不敢下的妖灾,拥有旁人没有的手段,几次把尹东亭逼得气急。

但罗暮衣后来,却在自己全然没想到的地方,狠狠摔了一跤。

一日她被暗算,好不容易得来的疗伤灵果,政绩,被人偷了。然而,罗暮衣寻踪查去,却看到岑浮跪在尹东亭的妹妹尹东霜的脚下,正为重伤昏迷的对方穿好了鞋。灵果的灵汁,被岑浮耐心地送入了对方的灵脉。

他低头,眼中是压不住的阴翳和占有欲。

罗暮衣当时炸了,她质问他。

岑浮沉默许久,第一次展露真言:“衣衣,她是我心中永远的大小姐。”

“……我落魄时,她给了我一颗糖。”

罗暮衣这才知道,因为这尹东霜求他,所以岑浮背叛了她。因为尹东霜要被迫和岑浮的大哥成婚,岑浮发疯,以此为筹码,想回到岑家争夺。

后来夺了政绩的尹东亭听说了这事,还嘲笑狼狈的罗暮衣:“罗暮衣,你在仙域是恶骨,在魔域是平骨,真以为自己山鸡当凤凰了?你天生就是被利用的,低贱的,被抛弃的。”

这件事在罗暮衣心中刻了许久,哪怕她设局杀了岑浮,伤害也没有消弭。

从此以后,罗暮衣总是喜欢做一些局——去看过去她喜欢但不喜欢自己的人,喜欢自己。

似乎这样,可以证明她作为罗暮衣的存在。

她和风颂的联姻,似乎有这样的缘故。但到头来,他似也没有因为她是罗暮衣改观。

也很少有人因为她是罗暮衣就死心塌地地选择她。

罗暮衣其实从出生起,就学会承受这种孤独。

但如今无意想到风颂的冷漠,若即若离,罗暮衣嗅了口烟,便淡淡地把目光放远。

她重新看向“芥沌城”的牌匾。整座城,城中最亮,笙箫之声最好听,但随着城中到城外,城的边缘,笙箫成了寒风的声音,结界只保护城中之人,光亮化为了绝望驱邪、心惊胆战的火。

罗暮衣如今只身前来,便是来杀尹东亭的。

尹东亭露出了破绽。时机已到。

……

一个时辰前。

夜色倾覆着芥沌城,罗暮衣靠在燃着火星的祭台下,敲响石砖,拿出一个斑驳的竹卷。

竹卷被浸泡过特殊的灵药,在罗暮衣的手触上的同时,字符变了。

[已查尹东亭管事霍曲东逃。尹东亭已派暗卫追踪。]

罗暮衣乌黑的眼中映着星火,几不可察地勾唇。这是一种傲慢的姿态,但如今她有资格如此傲慢。

而罗暮衣早在到达者芥沌城之前,便对此察出了蛛丝马迹。

她拥有蛛网一般的情报网,也在尹东亭这里安插了人。眼线回报,三日之内,尹东亭的不少耳目在芥沌城消失。罗暮衣让人报回这些人的名字。

当她发现这些人都是尹东亭手下霍曲的人之后,心里立刻有了数。

霍曲,此人是摄政王安插在尹东亭身边的人。如今霍曲的人消失,极可能暗示着——二王斗尹东亭。

罗暮衣一向对情报敏感。她赶来芥沌城前,派人在尹府附近打探,发现尹府果然暗暗派人追出城,霍曲管辖的赌场也关了门。她因此确定了之前的猜测。

此时,罗暮衣跟随人群进入了芥沌城。幕篱遮挡住她的脸,却见着一群官兵提刀而来,如狼群般圈住了人群。

“尹魔主下令,凡民之中,挑出二十个好看的少男少女入府。”

此话一出,凡民之间如羊群被点了火,一些虚弱的、但起伏的声音涌起来,却被官兵的刀声压住了。

“低什么头?”

罗暮衣模仿着前方的少女低头,官兵的影子压在了她的身上。她的幕篱被抽开了,随后,她被带入了尹府。

但罗暮衣绝不浪费时间。刚进尹府,她便直接随着那押解他们的官兵走。在一个暗角,她抓住了一位尹府的家臣。断裂的手掌。如在玩乐的“殃见”。骨头碎裂的声音伴着乐声。

罗暮衣:“为何带人进尹府?是有什么人来了么?”

尹府的家臣,本有些骨气,但罗暮衣擅长让人骨气尽失。她不久后,在把尹府家臣的尸体抛入两尺宽的枯井后,便知道了来的人是摄政王的使者。

——“为什么来?”

——“嗬嗬……魔主……嗬……魔主犯错了!”

……

茫茫夜色下,大雪纷飞,压覆官道。静谧之中,空气却似吹来了万里外海洋的波涛声,这注定是不安稳的一夜。

几位黑袍魔修,正骑着蛊雕,踏雪朝北而去。他们正是摄政王派到东领地的使徒。

之所以来,便是刺探尹东亭的忠诚。

尹东亭,不日前,犯了错。他杀了摄政王要他晚些杀的人——余夫人。他自称没得到消息。

尹东亭写了呈罪书,但摄政王如今依旧怀疑他的忠诚:

余夫人,是摄政王一个亲信的女儿。尹东亭火急火燎为了烈毒入心杀,怕是想向长公主投诚?

摄政王十分恼火。但这几日,幽圹也得到了密报,一个可靠的来源,正在试图证实尹东亭的不忠。

“送了呈罪书,也不知道尹领主能不能挺过?”

“等等,前方是什么?!”

只见前方,突然出现了一道法阵,黑影憧憧,尽数冲了上来。

在一阵如琴弦乱拨的风声中,使者们发现法阵也让他们的通讯玉简失效了。他们咬牙。

少许,一道烟火炸亮在芥沌城的东边。

是使者在昭示信号,让摄政王来到城外的暗军进来,让尹家改朝换代。

——

尹府。

枯鸦飞离树枝,那讨好使者的少男少女,被赶走了,赶入那毫无人气的冰天雪地里。

尹东亭正一人坐在那堪比幽圹地宫的幽室中,在他琳琅堪比皇宫的收藏里,冷汗涔涔地盯着两封信。

一封信,只要烧掉,可以送往幽圹;但另一封,却是写与罗暮衣。

[蠢货!]

他眼前的宣纸,突然出现了一道墨渍,只有尹东亭能看见。

[再不告发罗暮衣,你就真没生路了!]

尹东亭的汗落到宣纸上。他努力不去看字迹。他隐约知道这和谁相关,但不敢听。

他想,他或许可以和罗暮衣谈判,要挟她,借此拼出生机。

罗暮衣——尹东亭脸上露出了恶狠狠的阴冷表情,别人算计我,我可以算计你!你的命脉,在我手里!望北台,从此被我掌控!

“尹东亭。”

他身后却突然传来一道声音。

尹东亭回头。

但随之而来的,是他手臂、下腹、脚掌,同时传来的一阵酥麻。这酥麻如同波浪此起彼伏地飘入血脉,软绵绵的,轻飘飘的。那幻梦的力量,如丝线般,千丝万缕,缠住了他,让他有一瞬入坠入海浪。

如果尹东亭此时清醒,会发现,这是南魔宗最极致的功法——“千傀”。千傀丝造梦,让人坠入梦乡。

他也在南魔宗,但尹东亭作为魔主,在今日之前,从未料想,自己会毫无察觉地、会被碾压般地,拉入千傀丝的陷阱。

他自然意识到了这点——

是三息后。

但这已经晚了。

他看到了他的脖颈喷出了血。

他看到了罗暮衣手中的刀。

她的刀上,刻着蓝宝石,是余家的徽记。

尹东亭张了张唇。

罗暮衣却高高在上地凝视他。

她很安静,恢复本貌,正如死神。

她的眸子,黑得看不到底,此时泛着一点红色。

但她的目光很平静,像是她本就是主宰,她可以凌驾在他之上。

她没有一丝迟疑,没有一点停顿。

静谧中。

落雪声、枯鸦振翅声,在天空盘旋。

头骨落地声,流血声,在地上蔓延。

一刻钟后。

一道影飘出尹府,在摄政王的军队围来之前。

尹东亭的府邸,被大火吞没。

……

此年腊月二十八,幽圹记,尹东亭叛变,但因发现摄政王围城,畏罪自焚而死。

长公主借此发难,削摄政王之势。

多年以后,才有人查知,当年有人给尹东亭的手下假传号令,围堵使者,此人正是罗暮衣。而在使者们带人围来前,点了尹府,伪造尹东亭畏罪自焚的人,也是罗暮衣。此事也被记为“盗令谋”。

但总之,罗暮衣当时,至少在这件事上,全身而退了。

哪怕有人觉得尹东亭死得蹊跷,恶意揣测她参与了,因无证据,也只能从其他地方为难罗暮衣。这是后话。

……

两日后,罗暮衣从大车上下来。她的头上缀着金丝编成的长带,头发被辫成了粗重的发辫,甩在了身后。她穿着一件紫衣,妖冶又明艳,沉冷又夺目,从大车上踏下。

——众人皆知,闭关的魔主回来了。

远方,大雪之下,是一道雪色的身影。风颂的腰间玉佩,才让他和大雪分隔开。

风颂正在送走二弟子风迢。

风迢告别师父,却一步三回头,颇有些不放心。

风颂,作为师尊,一向是严厉冷言的。但这两日,风颂却多了几分魂不守舍的漠然。

“师尊,弟子将归仙域,望师尊安康。”

风颂点头,沉默着送人离开。

但目送了风迢走后,高挑俊朗的剑修,手却不自觉地摸上玉简,不知他想到什么,又神色冷漠地放下了手。

罗暮衣不由想起了自己的传讯竹简。

这几日,其实她陆陆续续收到了些风颂的传讯。

——[你在何处?迢儿在等你指点。]

——[为何突然闭关?]

——[暮衣?]

罗暮衣没有回信。一来,她“闭关”的前几日满心满眼都扑在刺杀尹东亭的事上,没时间管风颂。二来,刺杀尹东亭的途中,她又想起来一些不好的回忆,便故意不回信了。

风颂后来也没了声。

此时,罗暮衣从大车上下来,是归程。

风颂回头,正好与她四目以对。

却见他倏然扭头,一句话不说,转身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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