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弯弯觉得在他手里成型的,样样都是好的,却他最后只捏了个杯子,又故意用指尖点了点,漾了十几道浅浅的涟漪,以竹签子在杯子的外面雕了一对牛角,随后放进了烤炉。
鱼弯弯见证了一个男人从兴盛到衰落的过程,骆惊舟却没见到她当鬼的灵魂,只看到她一身烂泥。
“总裁也喜欢尿尿和泥么?我以为只有那个去比丘国的猴子才这么干。”
“你要是愿意,我天天都能跟你来这里玩泥巴。”
鱼弯弯忽视掉周围恨不得将骆惊舟吃干抹净的眼神:“在家里不能玩吗?”
骆惊舟意有所察,大有深意的笑笑:“也行。”
“那谁来尿呢?”
骆惊舟笑不出来了。
然而他毕竟太天真了,斗不过鱼弯弯这只一万岁的女鬼,女鬼阴恻恻在他耳边道:“你来尿吧,毕竟是在上厕所时用两只手的男人。”
非鬼与女鬼,势必要斗个你死我活才能有个了局,这一局,鱼弯弯险胜半招,骆惊舟没有计较。
女鬼在非鬼的帮助下勉勉强强的完成了另一个杯子,只不过这个杯子异常丑陋,狰狞十分,鱼弯弯本也想附庸风雅的在上面题首诗,结果竹签子还没戳上去,杯底却掉下来,“啪叽”一声,砸到了骆惊舟的白西装上,骆惊舟的表情有些微妙。
“那啥,失误,失误哈。”
骆惊舟轻飘飘的看了她一眼,将她的那摊泥巴,并自己衣服上的泥巴捏在一起,抓着她的手放在了转盘上:“力道要均匀,泥塑也是听话的。”
这样的声音,鱼弯弯总觉得在自己这次来找骆惊舟以前,好像也在什么地方听到过——这样几乎像是化在皮肤上的液体。
他的声音让人着迷,很有磁性,低沉舒缓之中还带点空灵悠远的感觉,如夏日般热烈的呼唤,融化了人间整个冬天的冰凉。
在鱼弯弯的耳边,骆惊舟提醒着他存在的近在咫尺,只仿佛在那声音响起的一秒,便能让人看见天色瞬暗,四野微瞑,而骆惊舟,骆惊舟在黎明的地平线,要把她从泥沼中拽出来,一起。
被那双手攥住,女鬼只觉得自己的灵魂一烫,七窍都要生烟,神游天外的思绪,却被耳边清清浅浅的呼吸拉回理智的轨道内。
“要是还分心,我就要找你算账了。”
那非鬼高挺的鼻梁勾出完美的弧度,身上有一股明媚春天的植物气息,这一片泥塑区熙熙攘攘的人群穿梭不已,太阳时明时灭的投在他的身上,为他所撼,所以阳光亦在他身上渡一层金色的光晕。
沏一盏烟雨,却泼进烽火一炬,这个叫骆惊舟的非鬼来人间一遭,便焙好了天光的四季,幽深漆黑的瞳仁,水晶珠子般吸引人心。姿态闲雅,尚余孤瘦雪霜,自是云中鸿鹄,非燕雀之网,所能罗也。
鱼弯弯是这样觉得的:既然留给自己的时间还有一年,那现在收走他的命,实在有些可惜,容他再活个七八天也不打紧。
这样一分心,那要做的杯子又坏了,骆惊舟惊疑不定的瞧着她,有些意外以鱼弯弯的聪慧,居然会一连失败四五次。
“你又分心了。”笃定的叹了口气,“你到底在想什么?”
左右实在不好用别的借口来搪塞这个非鬼,鱼弯弯老老实实道:“你。”
这个字比一万句解释都来的更加妥帖安抚总编大人的心,非鬼笑眯眯的弯了弯眼,握着鱼弯弯脏兮兮的小手,再次抓上了那堆烂泥:“我们就在这里做这个杯子,你什么时候做好,我什么带你离开。”
这边像是喜剧,做的却是杯具,那边童重锦从女厕出来已经是个杯具,看到鱼弯弯跟骆惊舟一脸甜蜜夫唱妇随的喜剧暗恨不已。
明显前两个月,之于鱼弯弯那深入灭顶的打击几乎烟消云散,现在她又是那个懵懵懂懂的鱼弯弯,骆惊舟却还是那个卑鄙无耻的骆惊舟,童重锦深感责任在肩、不吐不快,硬生生的极进两人中间,清了清嗓子。
“那啥,我对这个手工艺品也挺感兴趣的,带我一个发光发亮呗?”
其实对这个童重锦,地府的鬼帝是没什么兴趣的,毕竟一个人类的女孩不足为惧。但是显然此人类与这具身体的关系非同一般,鱼弯弯既然想在江湖上行走,完成自己的任务,那在人间有个助手是必须的。
况鱼弯弯住院期间,骆惊舟寸步不离的陪着她,所以每次童重锦来,都让鱼弯弯有了喘息的余地,并且深感童重锦是自己的救命人类,是值得信任的非鬼。
“好啊好啊,你也试试,我觉得这个杯子实在太难。”
有了童重锦加入,骆惊舟的温柔霎时锐减,鱼弯弯这次无需他插手,反倒是轻而易举的做成了一个杯子,像模像样,比骆惊舟的那个还要雅上不少,得意洋洋的炫耀:“怎么样?怎么样?”
“弯弯就是聪明!”童重锦夸耀一声,见效果达到,开始处理自己的那摊烂泥。
原来,以她的聪明,做成一件事很容易,只要离骆惊舟远点就行了。
骆惊舟捏着烤好的杯口,留下深深的指纹,第一次,对一直无感的童重锦,产生了几丝不爽的恼意。
绕过手工区,餐厅传来一片曼妙的歌声,轻缓的乐调柔柔的推开,骆惊舟低头:“是《玫瑰人生》。”
嘎?
什么玫瑰人生、茉莉人生的?
鱼弯弯不识时务的摇头,童重锦的胳膊定点“投篮”至鱼弯弯的手臂,一副哥俩好模样,指着鬼屋的那条路:“去逛逛?”
人扮的鬼?
“好,去看看非鬼扮成的鬼!”
童重锦在有意的疏离他与鱼弯弯,这一点骆惊舟早在看到她的第一眼就发现了,所以才会明知童重锦在鱼弯弯的身后还不提醒,甚至预想到之后发生的事情,提前带她离开了等待区。
按照童重锦的猜测,他骆惊舟现在她心目中,该是一个披着羊皮的伪君子,对鱼弯弯始乱终弃却又不肯潇洒放手,还要变着法的折磨鱼弯弯于必死之地,最终还真的差点让鱼弯弯死去,只留了一点空空荡荡的残缺碎片,抱着那一纸名存实亡的婚姻而已。
而事实上,童重锦想的,比骆惊舟所揣测的,还要更狠、更绝、更妥帖。
鱼弯弯没了记忆,没了孩子,骆惊舟迟到的爱,在她眼里廉价的还不张擦完就扔的厕纸,又脏又皱,揪在一起尚还看不出啥,一旦展开,连你有没有痔疮都能查的清清楚楚。
鱼弯弯失去的那些记忆要么不回来,继续浑浑噩噩的活在骆惊舟给她编织的美梦里,要么回来,彻底认清骆惊舟到底渣成如何。
骆惊舟最怕的,就是鱼弯弯恢复记忆。
因为一旦恢复,鱼弯弯一定会走的比上次还绝情,而这次,骆惊舟就算如何为鱼弯弯要死要活,怕再也唤不回她的一颗心了。
骆惊舟有把握能让一个爱过他两次的鱼弯弯对自己旧情复燃,却不能让一个被自己伤了两次的鱼弯弯对他深情不换。爱情这件事很飘渺,忘得也很快,一个新欢,一场电影,一束红玫瑰,一场为你特地奔赴万里的相会便足以让人死心塌地,若还忘不了,无非是新欢不够好,旧爱伤你,伤的还不够坏。
但深入骨髓的切肤之痛,那是隔了多久多久,都能恨得牙根痒痒、辗转难眠的心扉难开。
骆惊舟是骆家的遗孤,他有多恨何氏集团的庄有为、何苏习,他是最清楚不过的了,鱼弯弯的两次失子之痛,到底比不比得过自己的丧亲之痛呢?
骆惊舟希望能轻一些,轻一些,再轻一些,所以最好的结局,是鱼弯弯永远忘却,最坏的结果,是他永世孤寂,现最好的结局在他的面前明明白白,伸手可捞,他不愿再与鱼弯弯生恨生怨,他想跟鱼弯弯举案齐眉、琴瑟在御,牺牲一切而在所不惜。
想他骆惊舟也杀人,也放火,也在举手投足间要人性命,也在谈笑风生间葬送别人的家庭,但是他希望,他真的希望,至少这一世把鱼弯弯完完全全的还给他,下一世,他背负的罪孽,留在下一世再还,不用很久,给他鱼弯弯这辈子的寿命终结就好了。
鬼屋里曲折通深,童重锦明明是那个提出来要来冒险的人,却偏偏一个非鬼装的鬼还没登场,已经吓得“哇哇”乱叫,一些胆小的非鬼反倒被她吓得不轻。
拐了弯是个浴室,布置的阴森又瘆人,鱼弯弯皱眉打量着卫生条件:这纯属瞎编,我们地府的公厕环境哪有这么差?甚至比你们的饭堂还干净,怎么人间这些无知的人类,隔了这数千年,还将这“脏乱差”的屎盆子扣在了不讲卫生的鬼身上?她鱼弯弯带头表示不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