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第十一章

霎时间,一切的一切都在贺松明心中明了。

角落里的偷袭者,腰间被割下的肉,电梯中阮陌北异样的反应,许多次装若无事的隐瞒,昨晚让他睡在医生家的要求……零散的碎片拼凑出眼前残忍的事实。

他脸色骤然发白,身形不稳摇晃两下,靠在门框上。

原来……是这样。

医生以为他被描述中尸体的样子吓到了,赶忙道:“今天休息一下吧,这几天跟着我值班辛苦了。”

贺松明点点头,魂不守舍地回到书房,他一直觉得可能是之前的罪过的谁偷袭了他,却没想过会是身居高位的副执行官。

他常年住在西区,和副执行官从未有过交集。

少年重新躺回床上,他侧着身,认真盯着阮陌北,身侧的手摸索着,碰到阮陌北的手指,轻轻抓住。

阮陌北“杀”了副执行官。

这双手干净修长,总让他情不自禁怀念起曾经的安逸年代。

也许并未亲手沾染鲜血,可阮陌北确实惩戒了那个人,替自己报了仇。

贺松明鼻子一阵发酸,有温热的液体在眼眶里打转,他自诩是个坚强的人,生割下自己的肉都不掉一滴眼泪,可这样引以为傲的防线却在这个人面前脆的像张纸,每每决堤,让他情绪失控。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阮陌北一直不肯正面回答他,而现在,贺松明已经不再执着于从他口中得到一个答案。

只要有他在身边就够了。

副指挥官的死似乎没能引起多大波澜。

他的妻子坚持说那天晚上遇见了鬼,不断惊恐哭诉。人们只是当她悲伤过度发了癔症,这个世界上怎么可能有鬼呢?

据点附近的脚印仍然每天出现,仿佛某种预兆,人们愈发恐慌,哪里会顾得上关心一个被吓死的高层。他的死只不过成为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感慨两句,然后就此揭过。

阮陌北昨晚消耗了太多能量,一直到将近中午才转醒。贺松明蜷缩成一团,靠在他肩窝里睡着了,少年睫毛乌黑,脸颊上还有未干的泪痕。

从那之后,两人谁都没再提副执行官,似乎这人不曾存在于他们的世界。

逃跑计划按部就班的进行,阮陌北已经绘制出了据点的准确结构图,确定了总控室的位置,从他这些日子蹲伏在电梯里偷听来往高层的谈话,得到了不少消息。

贺松明说的不错,这个季节,经常会有北方的据点朝着更温暖的南方迁徙,行进路上需要补给,这里就是一处补给点。

最近一支南迁的队伍将在三天后到达这里。

“准备好了吗?”阮陌北问道,他将耗时两个月绘制而成结构图放进贺松明口袋,最后一次复述计划:

“四点之后检修就会开始,通风装置会暂停工作两个小时,按照我标注出来的路线,你从负九层值班室一路爬到负十一层,待在指定位置,我会潜入在负十三层的总控室,搜索有关那一支迁徙队的所有信息。”

贺松明点点头,他早就把路线牢牢记在脑子里了,图纸不过以备不时之需。他特地穿得很少,方便在狭窄的管道中爬行。

“动作一定要快,错过这次机会,就得等下个月了。”阮陌北拍拍贺松明肩膀给他打气。

“出发。”

医生去查房,不在值班室,短时间内不会回来,贺松明踩在办公桌上,在阮陌北的帮助下,卸下通风口的栅栏。

阮陌北托着他双脚,让贺松明爬上去。

通风管道里一片漆黑,贺松明打开头灯,手脚并用地快速爬行,他体力已经锻炼得相当好,不一会儿就爬到了直上直下的岔口。

垂直的管道段旁边设有窄窄的竖梯,方便检修,贺松明一路爬到负十一层,去到指定的位置,气喘吁吁地坐下。

少年靠在狭窄的管道内,双脚蹬着另一边,整个人蜷成u形,头灯照亮周围和阮陌北的脸庞。

“等你回来。”他轻声道。

阮陌北比了个ok的手势,转眼便消失在贺松明视线中。

四周前所未有的安静,有些冷,贺松明在掌心里哈了口气,搓搓脸。他挪了个姿势,头灯碰到管道壁,发出的回响吓了他一跳。

他双手抱住膝盖,头埋进臂弯中,闭上双眼,在一片黑暗寂静中,数着时间,安静等待阮陌北回来。

潜入总控室比想象中还要容易。

毕竟再先进的安保系统都无法防住一只鬼魂,阮陌北顺利到达总控室,身着制服的行政人员坐在各自的工位上,其中一个正在和迁徙队进行联系。

从工作人员的电脑屏幕上,阮陌北清晰看到了迁徙队的规模、所需的物资,和到达的确切时间。他们一共开了一百三十七辆车,贺松明到时候只需要随便藏进一辆装在物资的车里,就能跟着一同离开。

阮陌北记下这些关键信息,确定无误后,原路折返。

他一回去就看到贺松明一动不动地蜷缩在通道里,头灯的光从少年臂弯中流淌而出,阮陌北悄无声息地靠近,轻轻拍了下他肩膀。

贺松明吓了一跳,猛地抬起头,看到是阮陌北,松了口气:“这么快吗?”

“比我想象中容易很多。”阮陌北伸手拉了他一把,“走吧。”

贺松明艰难地翻了个身,调整为四肢着地的姿势,开始往回爬。

贺松明在管道里等了会儿,趁着医生出去上厕所的空抓紧出来。回到值班室,他把门反锁,靠着门缓缓坐在地上,一颗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直跳。

冒险带来的肾上腺素还奔涌在他的血管里,贺松明不讨厌这样的感觉,甚至可以说还有些迷恋,虽然危险,却不会有性命之虞,不像之前的许多次逃跑,淹没他的只有无边的恐惧。

他和阮陌北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出声来。

贺松明的脸在管道里蹭的灰扑扑的,他一边擦去身上的污迹,换上厚实暖和的衣服,一边听阮陌北说新鲜得来的情报。

“迁徙队会在三天后的早上六点到达,在这里休整一天,与第二天晚上九点离开。他们一共有一百三十七辆车,负责搭载物资的都在队伍的前方和末尾。

“方案有两个,一是在迁徙队快要离开的时候出发,提前等在他们的必经之路上,装作难民被他们救下。

“二是提前藏进最后的物资车里,等迁徙队出发开的离据点远了再出来,他们总不能再把你送回去。你觉得哪个更好一些?”

贺松明摸着下巴认真思索片刻:“第二个吧,第一个总感觉风险有点大,我们就两条腿,走不了太远,万一他们图省事把我又送回来就糟糕了。”

贺松明才十二岁,思考方式却已经像个大人了,阮陌北点头:“我也倾向于第二种,还剩下两天时间准备,先把可能出现的状况都考虑一下,到时候再随机应变。”

期盼了许多个日日夜夜的逃跑近在眼前,贺松明忍不住兴奋地在值班室里转了两圈,他抓着阮陌北手腕,仰望着比他高出许多的青年,雀跃道:“说不定在南方能看到没结冰的海,照片里那样的花和草,也许还有许多小动物,我们可以养一只兔子。”

“会的,温暖的地方会有更多生命。”阮陌北也被他的情绪感染,他给贺松明整理好衣领,道,“到时候还会有全新的生活。”

“嗯!”贺松明咬住嘴唇,想要压住胡乱上扬的嘴角,对未来的畅想挤满了他的脑袋,于是当身后的门被猛烈敲响时,少年吓了一跳。

“小明在里面吗!”和他比较相熟的师姐拍着门大喊,“能不能赶快去手术室一趟!出事了!”

“出事了”这三个字瞬间勾起了贺松明许多不好的回忆,人们总是大喊着不好了,然后拽着他去到手术室,用迫切渴望的眼神注视着他,等待他献祭自己。

少年脸色有些发白,他站在原地,隔着一扇门,尽量冷静地问:“怎么了?”

“刚刚有个还差两周到预产期的产妇摔了一跤,羊水破了只能提前分娩,结果胎位不正难产,流了好多血!”

光是这一番简短的说明就足以让人心惊,阮陌北未曾亲眼见过,却也知道生产过程有多么的危机四伏。他皱起眉头,低声问:“要去吗?”

贺松明不吭一声,他低头盯着门把手,只留给阮陌北一个带着发旋的头顶。

师姐在门外焦急等候,她说的很严重,却不足以形容那边情况的十分之一,异位的胎儿卡在产妇的产道里,光是远远听到那撕心裂肺的哀嚎她的双腿就开始发软。随时都可能发生大出血就像达摩克利斯之剑,悬挂在每个人头顶。

她强迫自己深呼吸,不去做过多的催促,终于,漫长的两分钟后,值班室的门在她面前打开。

年幼的男孩站在她面前,面色发白,却很冷静:“走。”

两人一鬼快步跑去产室,还在走廊上,阮陌北就听到了女人的嚎叫,她似乎正经受着千刀万剐的痛苦,撕裂的嗓音尖锐到能刺破耳膜。

贺松明浑身颤抖了下,脚步更快了。

少年步入手术室的门,匆忙换上手术服用消毒液洗净手,女人声音不知何时已然弱了下去,混在医护人员们混乱的话音中,仿佛预示着一场悲剧。

刚一踏入产房,浓烈的血腥味就涌入鼻腔,阮陌北忍不住屏住呼吸。触目所及之处全是鲜红的血,一盆盆血水被端到旁边。

“不能剖腹吗?!”有人绝望大喊。

“不行!她已经在大出血了!”

输液架上挂着三个血袋,正源源不断地往产妇身体里输送鲜血,生命监测仪上代表着血压的数值不断下降,医生被搀扶着站在一边,大喊道:“输血!加快输血!”

“血库里的血不够了!”

医生当即高声询问:“谁是A型血?!”

“我是!”贺松明的一个师兄举手。

贺松明站在最外边,一整张脸全白了,他从来没像现在这样觉得血是如此恐怖的东西,竟然能像泉水一样,从人的身体里汩汩流出。

似乎没人注意到他,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产床上已然昏厥的产妇身上,她肚子高高鼓着,里面孕育着一个婴儿,并将随时可能带走她的生命。

满眼都是刺目的红。

“不够!还有谁是A型血吗?!”

“我去外面问问!”有人跑出产房,大声呼喊着询问。

贺松明上前了一步。

从人群的缝隙中,他看清了产妇的脸。

他认得她,她是值班员的妻子,经常挺着大肚子到门口给丈夫送饭,每每遇见贺松明,都会笑着给他一些小零嘴。

就在昨天贺松明还见过她。

少年身体不稳地踉跄一下,血,惨叫,生命艰难地诞生,或者步入死亡,人影幢幢,命运朝着不可逆转的方向滑去——

他可以做些什么……吗?

可是……

彷徨之际,一双手温柔地捧住了他的脸颊。

阮陌北跪在少年身前,他捧着贺松明的脸,额头抵住他的额头,黑色眼眸中映出少年彷徨的模样。

“接受你的天赋。”他轻声道。

话音落下的那刻,一点明黄色的萤火从贺松明身上骤然钻出,迸发出明亮温暖的色泽。

那点萤火在两人身边亲昵地盘旋片刻,倏地没入阮陌北眉心。

随之而来的还有无数混乱繁杂的画面——

血的腥气挤满每一寸空间,细胞的融合与分解前所未有的剧烈,墙壁上爬满诡异的泡膜,有生命般不断鼓动。一切都在惊恐地震颤着,他紧紧抱着怀里那具癫狂的躯体,用尽全身力气嘶吼:

“接受你的天赋!!!”

阮陌北松开手,眼前一时间看不清任何事物,他自己的声音在耳边不断回响,有什么柔软的东西缠住了他的腰,摩挲着他衣料下的皮肤,轻声呢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