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第十章

阮陌北被惊动,见贺松明醒了,赶忙摸了摸他布着细汗的额头,问:“感觉怎么样?”

“……”贺松明没有回答,他盯着天花板上的灯,轻声道,“有人切了我的肉,是吗?”

“他带了头套,是个男人。”阮陌北顿了顿,坚定道,“我会找到他的。”

贺松明重新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仪器上代表着心率的数字悄然上升,一滴泪从少年眼角流出,安静地没入枕头中。

“我……明明我已经努力在改变了,为什么……为什么还会这样?”

阮陌北轻轻梳理着贺松明的发:“不是你的错。”

贺松明深吸口气,努力想要止住眼泪,汹涌而来的委屈却让泪越流越多。

改变又有什么用呢?

在这之前,他竟然还天真地抱有希望,觉得也许一切正在变好,觉得还是有人会愿意为他付出善意。

——离开这里。一定要离开这里!

陈芮在这时候过来了,她嘴唇发白,十分疲惫,见贺松明已经醒了,陈芮松了口气,拉过椅子坐在床边。

“你还记得些什么吗?”她轻声问道,“那个地方是监控死角,我们没看到究竟是谁。”

贺松明摇摇头,他确实什么都没看见,只有阮陌北提供的那些信息:“应该是个男的。”

“我们会尽力找出来那个人的,先不要把这件事说出去,好吗?我怕会有更多的人模仿。”陈芮清楚知道,有些事情一旦开了先例,就再也没法挽回了。

贺松明低低地嗯了声,他往被子里缩了缩,哑声道:“我想回家。”

“再在这儿待一会儿好吗?”

“我想回家。”

陈芮拗不过他,只得叹息一声:“好吧,来,吃点东西,之后我送你回去。”

阮陌北陪着贺松明回去西区。

顶多再过一天,少年后脑勺和腰间的伤口就会痊愈,但这场袭击在他心里留下的伤痕永远也不会消失。

好不容易开朗一些的贺松明再次自闭,只有独自面对阮陌北时,他才会短暂的真正放松下来。

这是他唯一能够全副身心信任的人。

阮陌北一直在试图找到袭击者,他把那人的鼻子揍断了,膝击的力道足以让那人胃出血,但如果那人回去后吃掉贺松明的肉,一切伤势就都会恢复。

不过没关系,阮陌北确信,只要再次见到那个人,他能在第一时间认出来——他记住了那双闪着得意的狭长眼睛。

令人作呕的眼睛。

转眼一周过去,医生的腿打着石膏,坐在轮椅上授课,他从没提过让贺松明来治疗自己。

阮陌北知道,那天贺松明本来是打算做些什么的,可是袭击者的所作所为扼死了他好不容易萌芽的全部善意。

对据点的摸查仍在继续,贺松明大多数时间待在负九层的医院,方便阮陌北在正下方的负十层负十一层徘徊。

据点共有一万三千人生活,天寒地冻的,头疼脑热再正常不过,医护人员经常忙的忘记时间。这天晚八点,跟着医生完成所有的问诊,贺松明嘴里含着医生给他的糖,准备回家。

“累吗?”阮陌北问道。

贺松明小声回道:“还好,我体力比之前好多了,锻炼身体果然有用。”

电梯门在两人面前打开,扑面而来的臭味让阮陌北下意识屏住呼吸,电梯里有几个刚从下面楼层上来的男人,穿着样式考究挺拔的正装,一看就是行政人员。

阮陌北一眼就看到了其中瘦高个的男人。

贺松明迟疑了下,不知道该进去还是等等下一班,他不喜欢和陌生人待在同一片狭小空间。

“进去。”阮陌北的声音却从身边响起,贺松明抬头看了他一眼,他从没听过阮陌北的声音像这样冷。

阮陌北直直盯着电梯里,没看他,日常带着笑意的脸绷着。

……怎么了吗?

贺松明再次看了眼电梯里的男人们,乖乖走进电梯,自觉站在角落里。

贺松明闻不到臭味,那恶心人的味道只有他自己嗅得到。阮陌北紧紧盯着那个男人,他有一双细长的眼睛,说话时会稍微眯起来,流露出精明之色。

阮陌北不会忘记这双眼睛。

他身上散发着浓重的臭味,像是腐烂了一个月的鱼虾,烂肉里翻滚着蛆虫。

这个味道,阮陌北曾于第一天在搜寻贺松明的人群身上闻到过,在手术室里科洛夫的身上闻到过,在从身边路过的几个路人身上闻到过,但都是淡淡的。

从来没有一个人像他身上这么臭。

男人胸前挂着工作牌,高级行政人员的边框,以及说明确切身份的职位名。

——他是据点的副执行官。

阮陌北终于忍不住,干呕一声。说不清是因为狭小空间里浓烈的臭味,还是因为“副执行官”这四个字。

贺松明投来关切的目光,阮陌北脸色相当难看,他有点担心。

“我没事。”阮陌北强忍着恶心,道。

副执行官和行政部主任聊着,居高临下地垂眼看向角落里的贺松明,目光在少年后脑勺上停顿,脸上的笑意有一瞬间的凝固。

贺松明收回看向阮陌北的视线,通过电梯壁上的映像,和副执行官有片刻的对视。

两人视线交汇的刹那,男人下意识地闪躲开了。

贺松明:……?

很快到达地上一层,贺松明走下电梯,阮陌北终于敢再次呼吸,他深吸了口气新鲜空气,总感觉那股臭气仍在鼻畔萦绕不去,久久不肯消散。

他忍不住又发出一声干呕。

“怎么了?”

“……没事。”阮陌北决定暂时不告诉贺松明,他没想到那人竟然如此位高权重,是据点的副执行官。

他不敢想象贺松明知道后会是什么反应。

贺松明狐疑地皱起眉头,既然阮陌北不肯说,也不再追问,换了个话题:“查的怎么样了?”

“再有两天就能彻底摸清。”阮陌北道,两人走在从东区到西区的路上,贺松明背包里装着一盒兔肉,专门给阿婆带的。

雪纷纷扬扬下着,路灯有点暗,贺松明打开手电筒,光柱随着他的步伐左右晃动,在某一个瞬间,照在了路旁雪地一处非同寻常的地方。

于是阮陌北再一次看到了那骇人的巨大脚印,和上周在森林里看到的如出一辙。

阮陌北:“……”

贺松明:“……”

贺松明站在原地,手电的光照在脚印的五指上。从被雪覆盖的程度来看,痕迹很新鲜。

脚印很可能就在半小时前出现。

“我去叫人。”贺松明意识到了不妙,他盯着脚印后退几步,扭头飞奔回东区。

半小时后,东区众人围绕在未知的脚印旁,小声讨论着,恐慌的情绪在不知不觉中蔓延。和阮陌北第一次发现它时一样,看到脚印的第一眼,所有人都无法抑制地陷入了震撼和惊恐之中。

贺松明站在人群的最外面,既然大人们来了,好像就没他什么事了。

“回家吗?”他问道。

阮陌北望着人群,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回去吧,锻炼锻炼身体,好早点休息。”

一连好几天,脚印都出现在据点附近。

人们在附近安放了许多摄像头,想要探明究竟那是什么东西,却未能能发现有用的信息。脚印仿佛来自一个透明的生物,总于不经意间在附近徘徊,带给人们无尽的恐慌。

阮陌北确信,吸引那家伙过来的东西就在据点。

东西两边据点都进入战时状态,一旦危险发生,地堡的大门会立刻关闭,人们将前往以核防御工事为基准建造的地下十二层紧急避难。

前人留下一万多座休眠仓就那里。

脚印的出现无疑让据点的行政人员们焦头烂额,他们要安抚居民的情绪,对可能到来的危险做好万无一失的打算。身为通讯员的陈芮也忙起来,无暇顾及家里,更多时候贺松明要推着医生,一起去食堂吃饭。

医院这边则一如既往的繁忙,焦虑的情绪中,更多的人表现出不舒服的症状,贺松明已经学的有模有样,能辅助医生做一些初步的问诊了。

“我去趟卫生间。”看完手头上的最后一个病人,医生重重地舒了口气,他疲惫地揉揉额角,道。

贺松明点点头,推着行动不便的医生过去,卫生间就在不远处,阮陌北不需要跟着一同移动。

趁着诊室里没人,阮陌北赶忙坐在医生的电脑跟前,在输入框里敲下副执行官的名字,点击搜索。

他花了两天才打探到副执行官的名字和住址。

页面跳转,显示出一条问诊记录,时间在两周前,这位副执行官果然在医生这里看过病。

他点进那条问诊记录,飞快浏览,掠过那一条条症状说明,在最后找到了医生写下的诊断结果——

勃.起功能障碍,建议使用药物治疗。

阮陌北:?????

阮陌北死死盯着那行字,每一个字眼都仿佛咧开了嘴,对着他无情地嘲笑。

只是为了这个?!

只是为了这个,他竟然……!?

鼠标被捏得嘎嘎作响,仿佛就要承受不住力道碎裂。

走廊上传来隐约贺松明的声音,阮陌北用力闭了下眼,用尽所有的自制力,点下页面右上角的叉号,删除搜索记录。

贺松明推着医生回来,收拾东西准备下班。见阮陌北脸色好像不太好,少年趁医生不注意,小声问道:“怎么了?”

“看到了些不太好的东西。”阮陌北深吸口气,他没法再忍下去了,“今天晚上你别回去,先住在医生家里,我有事情要做,住一夜就可以。”

“啊?”贺松明有点懵,他和阮陌北对视两秒,在对方眼睛里看到了难掩的愤怒。

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好。”

得知贺松明实在累到不想动想要在家里暂住一夜,医生欣然应允,本来他就想让贺松明搬来一起住的,天天从西区赶过来上课确实很累。

阿琳高兴得很,要不是医生说让贺松明累了一天需要好好休息,她还想拽着少年打几把游戏。

陈芮把书房收拾出来,虽是书房,却也比贺松明在西区的房间大一些。少年关上门,双手背在身后开始今日份的两组深蹲,抬头问阮陌北:“我要做什么?”

“躺在床上休息就可以。”阮陌北帮他记着深蹲次数,早已筹备好了全部计划。

目标在张叔叔家附近?贺松明试图揪出是谁,但他对这一片远不如身为灵魂体可以到处乱窜的阮陌北熟悉,想了半天想不出来,放弃了。

钟表的指针无声转动,丈量着时间的流逝。

时针指向了凌晨一点的那刻,阮陌北睁开了眼睛。

他悄悄爬起来,没有惊动身边沉睡中的贺松明。借着门缝中透出的微弱应急灯光,阮陌北摸索着到了东侧墙边,悄无声息地穿了过去。

年轻的女人睡得正沉,阮陌北绕过她,又从东墙穿过,进入第三户人家。

站在一片漆黑的客厅中,他闭上双眼,努力将自己放空,沉浸入灵魂体的状态。一切都好像变得虚无缥缈起来。

这是阮陌北探查据点结构时掌握的技能,对于自己的鬼魂状态,他已经控制得炉火纯青了。

双脚穿过地板,双腿和身体逐渐轻飘飘飘地落入下方,几个呼吸后,阮陌北睁开眼,双脚重新触到地板。

他现在到了医生家的斜下方,这一层大多住着作为据点大脑的行政和科研人员,而他所在的这一户,属于副执行官。

吃下贺松明血肉后,副执行官的隐疾已经离他而去,也许之前深深困扰于此的他和妻子分房而睡,但现在,卧室的床上确实躺着赤.身.裸.体的两个人。

阮陌北走到副执行官睡着的那侧,面无表情地定定看了他数秒,他在副执行官脸上造成的伤全然消失,没留下丁点痕迹。

一切都是因为贺松明的肉。

浓烈的臭味从这人身上散发出。

阮陌北伸出手。

……

一夜无梦。

这一晚贺松明睡得相当好,第二天他打着哈欠起来,阮陌北正躺在他身边补充着灵魂能量,还没醒。

客厅里隐约传来医生打电话的声音,语气严肃。

贺松明伸手戳了下阮陌北的脸,飞快地收回,少年盯着阮陌北的睡颜,见他没有反应,又戳了戳。

阮陌北还没醒。

睡得好沉。贺松明不免好奇:他昨晚干什么去了?累成这个样子。

很快贺松明就从医生嘴里知道了答案。

副执行官死了。

男人的尸体表情狰狞,嘴巴大张像是要惊慌呼喊,双手紧紧抓着空中某处,如同在拼命摆脱什么。

初步尸检的结果表明,他血液中的儿茶酚胺严重超标,死于心肌撕裂导致的心脏出血。

他是被活活吓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