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在周老太的刻意宣扬下,一顿饭的功夫,魏桂花被林二柱王老太“打死”的事情传遍了公社。
消息传开,所有人视林二柱王老太为公社的老鼠屎——这个时代的人更注重荣誉感,公社里出了这种事,同一个公社的人都抬不起头,以后走到哪,都会有人对他们指指点点,看,就是他们公社的人打死了媳妇儿,现在是新中国,还能出现这种事儿,可见他们公社的男人都不行,以后嫁闺女可不能往他们公社嫁。
名誉受损不说,以后村里的男人娶媳妇儿也不好娶,涉及到自身利益,村民们的情绪格外激动,恨不得立马把林二柱与王老太俩人拉起来去□□。
“别打了,别打了,让我看看桂花怎么样了!”
林二柱不住哀求,村民们这才放他一马,押着他往公社走。
公社的医生看完昏迷中的魏桂花,给出自己的诊断,“暂时没什么生命危险,但这下手也太重了,头撞得这么狠,以后怕是会留下后遗症。”
“没死就好。”
林二柱一听没有生命危险,连忙替自己分辨:“这都是家事,谁家里还没有个磕磕碰碰?至于这么大惊小怪吗?”
无论什么事,只要沾上家事,就变得不好判断了,要不然也不会有清官难断家务事这么一句话。
医生听林二柱这么一说,便有些不好开口了,毕竟是要换大队长的档口,他是孙庄的人,孙庄与大林村是最有可能当上公社大队长的两个村,他要是继续往下说,就显得好像是他恶意针对大林村一样。
大林村的林队长巴不得其他医生好面子不说话,这样他才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为大林村的前程,也为林二柱。
林队长便借坡下驴问林二柱:“二柱啊,那你知道错了吗?以后还打不打桂花了?”
“知道错了!”
林二柱再三保证:“我以后再也不打桂花了!我肯定好好对她!”
王老太见此,也趁机在一旁帮腔:“是啊,他叔,二柱这个孩子你是知道的,平时最老实了,要不是气急了,他也不会对桂花下手啊。”
“不过你放心,以后我看着他,肯定不让他再打桂花了。”
林队长心中一喜,“既然二柱都知道错了,那这件事就这么算了——”
“不能这么算了。”
林新知打断林队长的话,冷笑道:“都快把我妈打死了,还是磕磕绊绊?林队长,别人要是把你闺女打成这样,你也能这样算了?”
林队长面色微尬,“大人的事哪有小孩插嘴的份?快出去!”
这就是底层女人的生活,孤身嫁入男方,哪怕被男人打个半死,男方的亲戚们也会无底线护着男方——
男人嘛,都这样,忍忍就好了。
他平时最老实了,一定是气急了才动手。
他都知道错了,这件事就这样算了。
正义?公道?
不存在的。
三纲五常,三从四德,男权社会下的女人生来就是男人的附属品,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社会为女人打造了一个又一个枷锁,敲骨吸髓般将女人牢牢锁死在里面,半点挣脱不得。
万幸,在这个满目疮痍的神州大地,出了那么一位伟人,他说妇女能顶半边天,让女人以“人”的身份重新站起来。
这句话就是她的武器。
“好,我出去。”
林新知转身便走,“我出去就去举报林队长公然与主席同志为敌,主席同志明明说过妇女能顶半边天,但现在半边天都被打塌了,林队长还在这包庇施暴者,这不是与主席同志公然为敌是什么?”
屋外围了一群看热闹的人。
谁家没有闺女?谁家没有姊妹?
他们看到林队长明目张胆包庇林二柱,心里早已有些不满,但林队长说得也有道理,毕竟是林二柱的家事,他们不好插嘴,可一听林新知把家事上升到林队长叫板主席同志的高度,原本低声议论的人群立马炸了锅——
“对!”
“林队长这是公然与主席同志为敌!”
“妇女能顶半边天,林二柱不能欺负妇女!”
在这个特殊年代,这样的话几乎能要人的命,林队长冷汗直冒,立马叫住林新知,与林二柱撇清关系,“回来!我哪有包庇林二柱?林二柱打桂花是非常严肃的事情,同志们,我们必须严肃处理!”
医生见林队长这样表示,立刻狠踩林二柱一脚,“虽说魏桂花同志没有性命危险,但后遗症还是很大的,她的头部、手部,以及膝盖受损都很严重,以后哪怕出院了,只怕也干不了重活了。”
说到这,他悲悯看了一眼魏桂花,“干不了重活,就是挣不了工分,没有工分,她以后可怎么活?”
——不用自己当坏人就能让大林村主动承认错误,这是多好的事儿啊,大林村在这个时候爆出这种事,竞争公社大队长的事情是彻底没希望了!
大林村的林招娣简直是他们孙庄的小福星!
等林二柱的事情了了,他们得让自己媳妇儿代表自己好好慰问林招娣和魏桂花!
这话听着像是同情魏桂花,实际上却是在火上浇油,周围人一听这话,情绪更加激动了——不能上地挣工分,这对于一个农村人来讲就是绝了她的活路啊!
这比把魏桂花打死更加恶劣!
“林二柱,你简直不是人!”
“桂花嫁给你这么久,你居然这么对她!”
村民们纷纷骂起林二柱。
大好形势突变,林二柱瞬间急了,“别啊,叔,村里的人谁不是这么过来的?谁没个言差语错的?互相忍忍就好了。”
“村里的人都是这么过来?”
林新知一脸正气,十分具有求知欲:“爸,你快说说,村里还有谁打妇女?主席同志可是说了的,妇女能顶半边天,现在有那么多人打半边天,这不是反主席同志吗?”
一席话,让原本喧闹的人群安静了一瞬,然后下一刻,安静人群爆发出更大的声音,争先恐后表示自己与林二柱不一样:“林二柱,你少血口喷人!你打媳妇儿就打媳妇,别把脏水往别人身上泼!”
“我们跟你不一样,我们才不打媳妇儿!”
“妇女能顶半边天,我们要尊重妇女同志!”
林二柱脸上一白。
他本来想着村里的人大多数都打媳妇,打媳妇的人多了,也就不显他了,这样林叔也就不好再揪着他不放了,哪曾想,被招娣几句话搅和了,更可怕的是,村们们怕他拖自己下水,个个都跟他划清界限,他丝毫不怀疑,如果他再说其他人也打媳妇儿,暴怒的村民们绝对会饶不了他。
他什么都不能说,只能反复重复着废话:
“我,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我一定尊重魏桂花同志——”
但是已经晚了,村民怕他牵扯出自己,在屋外不断吵闹着:“大队长,不能就这么饶了林二柱!”
“林二柱这种行为是封建主义作风!是老鼠屎!是我们大林村的耻辱!”
“我们必须□□他!”
“对!□□他!”
“□□他!”
村民的呼喊声一声高过一声,大队长便顺水推舟表态,轰轰烈烈的□□大会开始了。
公社外就是广场,以前用来晒粮食的,现在用来批评斗争阶级敌人,大队长一发话,村民们便冲进来拖走林二柱。
林二柱不是没有见过□□人的场景,但□□的人不是自己,他只觉得热闹好玩,可当这种事情落到自己身上时,就感觉就十分不妙了。脸皮再怎么厚的人,也架不住这样的阵仗,哪怕他能把今天熬过去,可村里的人谁没个亲戚在外村?串亲戚的时候讲两句,他被□□的消息就跟风一样传遍了,以后无论他走到哪,都会被人戳脊梁骨。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他的名声坏了,会不会影响小勇上学?
要是影响到小勇,小勇会不会记恨他?会不会不给他养老?
要是这样的话,那他以后可怎么办?
林二柱站在台子上,听着众人对他的唾弃,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不是羞愧,而是担心以后没有人给自己养老送终。
早知道这样,他就不打魏桂花了。
□□大会结束,白天生龙活虎打魏桂花的林二柱此时像一滩烂泥,要不是民兵们揪着他的领子,只怕他现在早就趴在地上站不起来了。
他身边的王老太也没好多少,低头含胸畏首畏尾站着,丝毫不见白天挑唆林二柱打魏桂花的嚣张模样。
林新知看着台子上异常狼狈的两个人,这才觉得心里舒服了些。
什么玩意儿,居然当着她的面打女人?
做梦!
天色渐晚,大队长在台子上发表□□感言:“同志们的思想觉悟都非常高啊,这是非常难得的。对于林二柱这种封建主义作风,我们公社绝不包庇姑息。”
林队长面上有些难看。
这句话简直在明晃晃指责他包庇林二柱,可他也没有办法啊,现在是大队长换届的档口,林二柱又是他本家侄子,为公为私他都得护着他,哪曾想林招娣的一句话让事情闹得这么大,不仅没保住林二柱,只怕就连他的参选大队长资格都没有了。
果不其然,大队长又道:“鉴于大林村发生复辟封建主义作风的事情,我决定取消大林村参选大队长的资格,同志们有没有不同意见?”
“我赞成大队长。”
“我也赞成。”
全票通过。
林队长面如土色,悔得肠子都青了。
他就不该护着林二柱!
烂泥扶不上墙的玩意儿!
丢大林村的人,更把他也拖下了水!
林队长恨恨瞪了一眼林二柱。
林二柱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今天他不止得罪了大林村的村民,更把林叔得罪了彻底,林叔管村里的公分,管粮食,以前他仗着林叔是他本家的叔,晚上工多分粮食是常有事,今天出了这样的事,以后别说偷懒多分粮食了,只怕以后还会处处针对他。
偏心自己的林叔没了,小勇也会不理他,他几乎不敢想象,自己以后的生活会有多艰难。
而造成这一切的元凶,都是他那个白眼狼丫头,再想想娘之前说的话,他和娘都是比白眼狼砸晕的,他气急败坏在人群中寻找林新知的身影。
等他回到家,看他怎么收拾她!
林新知丝毫不惧,迎着他吃人的目光回望着他。
——开什么玩笑,她会怕一个手下败将?
林二柱的目光太吓人,周围的婶子们不免有些担心,这件事归根到底还是招娣捅出来的,林二柱又是个不讲道理的,只怕一回家便会打招娣。
可怜的招娣,娘已经住院了,爹又是这个德行,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哦!
婶子们好意劝道:“招娣啊,等回了家,你好好跟你爹赔个不是,千万别再跟你爹犟嘴了,知道不?。”
“他要是再打你,你就赶紧跑,到我家来,我让你叔劝劝他,千万千万别跟他顶嘴,要不然他还打你。”
“你妈不在家,没人能护住你,你得学会自己保护自己。”
听到周围善意的劝说,林新知既感动又心酸,郑重谢过周围婶子,“多谢婶子,我一定保护好自己。”
然后她举起了手——
“大队长,我要举报,举报林二柱同志与王同志买卖人口大搞封建主义作风!”
“他们听算命瞎子说我命格好,八十块钱把我卖给孙家当媳妇!”
想一回家就打她泄愤?
林二柱在想屁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