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林招娣是被吵醒的。
女人的哭喊,男人的辱骂,尖锐如刀子一般刺着她的耳膜——
“多少丫头片子刚生下来就被丢在尿盆里,我能叫她活着都不错了!招娣退亲的事你想都不要想,小勇还指望这个钱去上学!”
“你进老林的门多少年了,一撇腿一个丫头,要是再生不出来儿子,趁早滚回老魏家,我们老林家不要不会下蛋的鸡!”
在这个国穷民更穷的七十年代,虽然主席提出妇女能顶半边天,但人们的思想仍停留在重男轻女层面上的时代,她是“赔钱货”一个,她的父亲为了给老林家的香火筹学费生活费,八十块钱把她嫁给别人当媳妇。
而现在,就是老林家刚收下彩礼钱的时候,到底是自己十月怀胎掉下来的肉,她的母亲不愿意让她嫁给一个病秧子,想要退亲,却被她的父亲暴打的情节。
她起身去劝架,然而睁开眼看到眼前的景象,她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男人的体力在这种时候发挥得淋漓尽致,魏桂花毫无反抗能力,她双手抱头蜷缩在一角,哭喊着哀求道:“别打了,我错了。”
“我一定给老林家生儿子——”
她的求饶毫无用处。
林二柱的拳头依旧落在她身上。
林二柱扯着魏她的头发狠狠撞向墙,鲜血滴滴答答洒在地上,她尖叫着用手抵着墙,但林二柱一脚踹在她手上,她的手无力垂下。
“砰。”
一声又一声。
她的求饶声越来越低,濒死的猫儿一样无力挣扎。
窗外的王老太咯咯笑着,“二柱,你就应该这样,你要是早点收拾她,她还敢在这件事上叽叽歪歪?”
“咱们老林家从来都是男人当家,哪有女人指手画脚的份儿?”
“也就是你,馕货一个,才会让女人爬在你头上,要是你早点硬气起来,哪还有这些破事儿?”
“我让你多嘴!让你多嘴!丫头片子都是赔钱货——”
“砰——”
林二柱的声音戛然而止,对魏桂花拳打脚踢的动作也随之停下,他抬手摸了下被重物砸到的脑袋,下意识转身去看是谁砸的自己。
“砰!”
林二柱高大身体轰然倒地,烂泥似的趴在地上。
站在窗外看好戏的王老太看傻了眼,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尖叫着冲进屋:“你个赔钱货居然敢打我儿子!”
人在气头上,林招娣什么都做得出来,见王老太冲进屋,两手捧着大青砖砸向王老太,“打得就是你儿子!”
王老太完全没有想到林招娣敢砸自己,根本不曾设防,被青砖迎面砸在身上,两眼一翻晕倒在地。
小小的屋子里躺了三个人,林招娣扔掉手里的青砖,累得在靠在炕上直喘气。
是的,是她砸的林二柱。
她受够了。
这样的事情每天都在上演,饭做得咸了,上工晚了,说话的声音大了,每件事情都可以成为林二柱打她们的借口。
奶奶非但不阻拦,还会火上浇油,因为妈妈没有生儿子,让老林家绝后了。
她真的真的受够了。
林招娣去探了一下魏桂花的鼻息。
还有气,只是暂时昏迷了。
林招娣松了一口气,抬手揉了下眉心。
虽然主席同志提出妇女能顶半边天,可流传几千年的封建恶习岂是这么容易改的?在这个年代,底层妇女的权益完全无法保证,家暴率居高不下,但离婚率却低得出奇——思想尚未完全解放的时代,离婚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男人都是这样,多包容就好了。
为了孩子,忍忍就好了。
但自幼在林二柱拳头下长大的她,只想说——忍个屁!
林招娣伸手去摸王老太身上的钥匙。
想在她面前打她妈?
做梦!
想把她卖给孙家当童养媳的钱用来补贴林建勇?
行,那她就拿了这个钱,然后再倒打一耙让王老太与林二柱滚去农场改造,让他们在以后的日子里再也不敢招惹她林招娣!
等等。
她不要再叫招娣了,她根本不喜欢这个名字,仿佛她的存在的意义只是为了给自己招个弟弟,给老林家招个香火一样。
她要改名。
她想起割完猪草在学校偷听到的老师的讲课,老师说他们这一代人生在红旗下,长在新中国,是最幸福的一代人,温故知新,方知他们现在生活的来之不易,要他们好好学习,将来报销祖国。
温故知新?
她叫新知好了。
林新知很满意这个名字,拿了钥匙去王老太屋里找钱。
还没到吃午饭的时候,其他人在上工挣工分,没有人发现她从王老太屋里拿了钱,她把钱藏好,把钥匙仍放回王老太兜里——这可是她“卖身”的钱,她怎么可能让这个钱给林建勇用?
更何况,书里的这个时候的确有小偷,而且不止偷了一家,她大可把这件事推在小偷身上。
林莱娣原本在厨房做饭,听到动静吓得半死,直到屋里不再有声音,她才装着胆子走进屋,一见王老太与林二柱倒在地上,整个人都傻了,哆哆嗦嗦问林新知,“姐,这、这是咋了?”
林新知抬眉看了眼瘦成竹竿似的林莱娣,“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孩,能打得过林二柱和王老太吗?肯定是家里遭了贼。至于你,你现在有两个选择,一,在这儿等他们醒过来打你和咱妈,二,跟我走,你只是看到咱妈被被林二柱打,其余什么都不知道。”
在这个年代,妇女能顶半边天并非一句空口号,而是绝对的政治正确,可惜太多女人仍秉承着旧社会的“家丑不可外扬”,哪怕被男人打个半死,也不愿把家暴的事情宣扬出去。
很明显,魏桂花就是其中之一。
至于林莱娣是不是,她还真不好说。
林莱娣低着头搅着手指,小声道:“姐,这能行吗?他、他可是咱爹啊。”
林新知嫌弃踹了脚林二柱,“你把他当爹,他把你当闺女吗?他今天能为三十块钱卖我,明天就能为五十块钱卖你。”
“你不跟我走,咱们在这等着他醒过来,等他醒了,看到我这么忤逆不孝,你觉得他会做什么?”
“他会先把我打个半死丢给孙家,再来收拾你——别说你听话懂事他就不会打你,他只会觉得一定要好好收拾你,这样你才不会学我。”
“他的拳头有多重,你不会不知道吧?”
一旦不愿忍受糟糕的生活,林新知什么都想开了,她的话一针见血,精准扎在林莱娣心上。
林莱娣不住哆嗦着,听到最后,一张小脸惨白惨白,张手去拉林新知,“姐,姐,我跟你去,我什么都听你的,你别把我丢下,我怕。”
七八岁的小女孩儿抖成一团,一看就知道平时没少挨打,林新知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别怕,姐姐护着你。”
“等会儿出了门,你什么都别说,哭就行了。”
对付林二柱和王老太这种垃圾人,她一个人就够了,根本不需要其他人帮忙。
林莱娣不住点头。
林新知牵着她的手走出林家大门。
大概是实在害怕林二柱,林莱娣哭得很是凄惨,引得刚刚下工的村民们纷纷上前问原因。
林莱娣哭哭啼啼说不成话,林新知抓着来人的胳膊,抽泣着解释:“四奶,我奶跟我爸把我妈打死了。”
隔壁村的四奶周老太,与王老太最不对付的人,周老太刚嫁过来的时候,一撇腿一个丫头,没少遭王老太的嘲笑,后来终于生了儿子扬眉吐气,但与王老太的梁子却是彻底结下了,俩人见面就掐架,乌鸡眼似的,她想对付林二柱与王老太,不能少了周老太的煽风点火。
四奶周老太眼皮一跳,“招娣,这话可不敢乱说。”
林新知知道这个时代的家爆率高得可怕,毕竟刚建/国没多久,很多女人的思想仍停留在旧社会,觉得家暴都是自己家的私事,忍一忍就过去了,可对于实施家庭暴力的人来讲,你越忍,他越觉得你软弱可惜,下次会更加肆无忌惮打你。
所以应对家庭暴力正确的方法是——报警。
可惜现在他们在村里,让城里的警察来村里出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好在这个时候有公社,她可以把事情捅到公社,让公社的人处置渣爹和渣奶。
林新知有心把事情闹大,便说:“是真的,我妈都没声了。”
“这还能行?!现在都新社会了,二嫂子还学旧社会恶婆婆欺压儿媳妇那一套?!”
周老太吓了一跳,随即眼中精光一闪,“别怕,招娣,这事儿四奶给你做主!”
周老太立马招呼儿子儿媳:“都出人命了,你们还愣着干啥?快去公社叫人!”
林新知再次暗示:“可是,我妈被打死了,叫公社的人就能救回我妈吗?”
周老太心思一动,“人命关天,这事不能瞒,把大队长、民兵队长,还有妇女主任都叫过来!”
周老太虽然生了几个丫头片子,可架不住丫头片子嫁得好啊,有隔壁孙庄大队的民兵队长媳妇,有在公社医院当护士的,小女儿更是了不得,在城里当老师,是十里八村为数不多吃公家饭的人,女儿们争气,周老太说话也硬气,任谁见了周老太也要给她三分薄面,她一发话,周围人立马忙起来,找队长的找队长,叫妇女主任的叫妇女主任,还有人忙不迭往林二柱家赶——人命关天,他们可不敢马虎!
众人林二柱房间里倒着的三个人,还以为是招了贼,见魏桂花还有气息,便七手八脚抬着魏桂花往公社的医院送。
至于同样昏迷中的林二柱和王老太,便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一盆水泼醒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开始训起来:“二柱,不是我说你,丫头片子虽然是赔钱货,但你也不能不把丫头不当人看啊。”
“还对桂花下这么重的手,你要是真把桂花打死了,以你这条件,还能娶得上媳妇?”
“啥?你们说啥?”
林二柱抹了把脸上的水,摸着隐隐作痛的后脑勺,一脸的迷茫。
——林新知是从背后偷袭的的,现在的林二柱还不知道自己是被林新知砸晕的,更何况,自己家里围了一群人,他哪还有心思去追究是谁砸的自己?
另一边的王老太也醒了,听到村民们的话,一拍桌子中气十足骂道:“放屁!你们别听招娣瞎咧咧!”
“我跟二柱就是被招娣打晕的!亏我跟二柱待她这么好,结果现在打我跟二柱,真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众村民:“......”
就很无语。
林家本家的妇女看不过去,“招娣那瘦巴巴的胳膊能打得过你跟二柱?大娘,快别扯了!四婶都让人找大队长了,你赶紧去公社医院看看桂花吧,再等一会儿,大队长还有民兵队长就该来找你了!”
村里的人再怎么泼辣再怎么横,也仅限在村里,听到周老太叫了公社的人,王老太嚣张气焰全蔫了,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抓着身边的人不住解释:“我说得都是真的,招娣真的是个白眼狼——”
“大娘,你到现在还嘴硬,你也不想想你们把桂花打成什么样了!”
“当真是不是自己生的闺女不知道心疼!”
“现在都是新社会了,你这种作风是非常不对的!简直是丢我们大林村的脸!”
王老太仗着自己生了三个儿子腰杆硬,平日里没少讥讽生了女儿的人,好不容易抓着她的错,不劈头盖脸骂她一顿怎么过瘾?
而对魏桂花重拳出击的林二柱,下场便更惨了——此时正值大队长换届,公社下面的几个大队牟足劲想要推自己的人当选,在这个时候爆出这种丑事,大林村再怎么有希望当选大队长,现在也变得没希望了。
大林村的人气得直打林二柱。
林二柱抱头求饶,盛怒中的村民们谁会听他解释?
在地里干惯农活的人力气重,几巴掌下去,林二柱鼻青脸肿鲜血直流。
人群中的林新知微挑眉。
这才哪到哪?
她与重男轻女垃圾家暴男永不和解,垃圾家暴男就应该滚去农场接受劳动改造,众叛亲离孤苦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