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的身躯对于蛟龙来说本就渺小,更何况是在渺小的人类脖颈上更为细小的纹身——可偏偏周扶光的皮肤那样白,在四面翻卷的白色雾气里,像剥落的珍珠外层。
每一枚鳞片都勾画,栩栩如生的游蛇,眼瞳赤红的泛着光,剑气自周扶光身上溢出,那把没有被炼化过的素商剑在她手上成了锋利到令人不敢直视的剑。
剑气刮得蛟龙眼珠生疼。
它不得不垂下瞬膜以抵御扑面而来的剑气,那小巧的人类一跃至他眼前,正面劈下一剑;蛟龙怒吼挣扎,脖颈处鳞片翕动,扎入它脊骨处的铁链被扯得轰然作响!
元气一层层卷过灵台,嘉陵江的江水逐步升高,随之高涨的亦是杀气与剑意。生长在周扶光灵台中的数千根翠竹同时被剑风拂动枝叶,竹浪起伏随江水一并往外推——推出去,就化作锋锐的剑,和素商剑一起砍向蛟龙!
她脖颈上的纹身仿佛短暂的活了过来,有黑色巨蛇的虚影闪在周扶光身后。
素商剑砍到蛟龙额头上,剑锋与蛟龙面上鳞片擦出一连串火花,随着火花一起迸溅出来的是金色血液,溅到周扶光脸上,衣裳上,她眼瞳也略微泛着红,仍旧是左手握剑,注视蛟龙的目光专注又凶戾。
蛟龙吃痛怒吼,甩动脑袋将周扶光连人带剑一起撞出去,撞得周扶光在半空中呕出一口血。她落地滚了半圈,蛟龙尾巴紧随着凌空砸下来,周扶光纵身躲开,在龙尾落地的瞬间,反手将素商剑插下去——
剑身不够长,虽然完全没入了龙尾,却没能插入地面。蛟龙的尾巴没有被素商剑定住,一甩尾反而又将周扶光抽出去,砸入岩壁。
额头上的鳞片已经全部被剑气掀翻,露出底下炸开的皮肉,金色血液流进鼻子里,惹得蛟龙打了个喷嚏,粗声喘息。它没有片刻的停歇,一扭身,带着满身哗哗作响的铁链,一头撞进岩壁,撞到周扶光身上。
外力冲击胸膛,周扶光闷哼一声,清楚听见自己肋骨断裂的声音。
不只是肋骨。
胸腹处的五脏都被外力撞得挤成一堆,又被一口元气护住,不至于被撞烂。
抵在胸口的龙头坚硬无比,被剑气炸得外翻的鳞片边缘锋利如刀剑,轻易在周扶光身上留下伤口。人类深红的血和蛟龙淡金色的血流在一起,晕开成新的颜色。
蛟龙覆着瞬膜的竖瞳近在咫尺,近看甚至能看见那金色瞳孔边缘密布的血丝——周扶光扯了扯嘴角笑,左手握紧成拳,拳头上裹着凌厉的剑意,一拳打进蛟龙眼瞳里!
霎时温热液体爆开,浇了周扶光一头一脸,蛟龙吃痛怒吼,过近的距离,龙鸣声震得周扶光耳朵一片雪花点在响。
蛟龙稍微退开些许空间,随后又狠狠撞上去。
整个地下湖泊的空间都被撞得摇摇欲坠,即使是阵法也难以维持它的平衡,一些倒挂在顶上的钟乳石掉下来,扑通扑通掉进湖泊之中。
被撞进石壁缝隙中的人类浑身抽动了一下,四周石壁上都是被压榨到极点后溅开的一圈赤红血液。蛟龙喘息,被打爆的那只眼紧闭,另外半只眼则被血液糊住。
不只是单纯的淡金色血液,还有人类的血液,混杂着淌过它的瞬膜。
蛟龙在喘息的余裕里,轻轻耸动自己鳞片后面小巧又柔软的耳朵,捕捉这片空间里所有的声音——岩壁上是被它脑袋撞出来的深坑,溅出去的血液缓慢的,遵循某种规律,往低处流去,流进坑里,淹过周扶光衣角。
她闭着眼,露在外面的透白皮肤被染上一层红与金混杂的橘调色。蛟龙听不见对方的心跳,只听见内脏在对方身体里,慢吞吞下坠的声音。
它顿觉理所当然,松了口气,覆盖眼球的瞬膜往上抬,金灿灿的竖瞳重新出现——同时,瞬间的,噗通一声,心脏跳动的声音,撞进蛟龙耳朵。
嘉陵江的风吹过,引着风的剑莹白胜玉,迫不及待,宛如流星穿透蛟龙的脑袋。
它的头惯性的往前撞,撞上石壁后才后知后觉一股从后脑勺贯穿到前额的凉气,那股凉气又缓慢的化作痛。被它抵在石壁深坑内,全身骨头至少断了一半的人类少女,蓦然睁开双眼,手臂微抬,右手攥住贯穿了蛟龙头颅的长剑剑尖,将其倒抽出来。
蛟龙身体弹动两下,气息渐弱,轰然倒地,拖着满池子铁链,发出哗啦啦的巨响。
周扶光从深坑里爬出来,那把白色的,剑身有红色莲花纹的本命剑,安静的悬在她头上。
都说剑随主形。
周扶光傲气得惹人厌,她的剑也是如此。
爬出深坑之后也没办法站起来,身上断的骨头太多了。周扶光翻过身,摊开两手,面朝上躺着,眼皮耷拉,剧烈的喘气,胸口起伏间,元气流出灵台,淌向四肢百骸,将那些外人眼里的致命伤挨个修过去。
她人躺在那里,好似半死不活。但看那把本命剑,分明是还能再打一架的气势。
结丹期修士,周扶光的底子又打得那么扎实,全力一剑能破开蛟龙的鳞甲——这些身体上的外伤反而不重要,只要不伤及命门和灵台,这些伤养上个三四天,也就差不多愈合了。
她闭上眼睛听自己身体里的骨头,咯吱咯吱的被元气掰正复位。除去这些声音之外,就只余下身边那条蛟龙,心跳越来越弱的声音。
越是到了生命的尽头,它越是努力的呼吸,恨不得将吸进去的气全部化作某种力量灌进心脏处。可惜只是徒劳无功,那一剑贯穿了蛟龙未能完全龙化的角,它就算勉强保命,活下来之后也不是蛟龙,而只是一条长蛇了。
于是那由弱转强的心跳声,落进周扶光耳朵里,就不再是心跳声了。它是一种死亡的预示,每跳一下,就能感觉到那只庞然大物的生命力流逝了一点。
越是濒死,心脏就跳得越剧烈。
周扶光想起她第一次进剑冢——是误入,但刚好撞上祭剑,同族的一位表兄,掐着他妹妹的脖子,将她扔进剑炉里。剑炉很大,十来岁的孩子却很小,那孩子死死抓住表兄衣袖不肯掉下去时,心跳也是这样的快。
斩杀了蛟龙的本命剑又落进周扶光灵台,稳稳扎在那条嘉陵江里。江水缓和下来,夏风和缓,竹林声悠,周扶光的剑安静起来,收敛了凶戾。
三分龙气缠绕于剑身,被那把剑一点一点摁进赤红莲花纹里。每摁进去一点龙气,本命剑周身的剑气就沸腾一次,好似做对了题目的学生发出欢呼。
东胜神州,观棋院。
观棋院共占二十五楼,横跨三角湾,地广,弟子少。
三角湾西南角那栋最高的尖角楼,别名闲话楼。楼顶翘起八个尖角,檐角镇有白泽塑身,而塑身微抬的前爪中攥着一截绸缎,垂落八条五丈长的条幅。
闲话楼里住着观棋院最会推衍天机的弟子——他们上能推算一洲气运,下能演策三角湾的渔夫什么时候与妻子和离。那些挂在闲话楼檐角的条幅,便是他们日月推算勤劳学习的成果——主要用来记载四洲五海内最有意思的八卦。
夏风和煦,临海的天空蔚蓝如洗。在海风吹拂中,那八条绸缎条幅迎风招展,分外醒目。
其中一张条幅突然自己往上卷起,条幅上原本用草书龙飞凤舞写下的一行‘最年轻的斩蛟龙修士:西府院萧秦’在太阳光底下一闪而过。
这副条幅在闲话楼已经挂了三年,其他七个条幅换了又换,唯独它从未被收起。其他楼的弟子闻讯赶来,在闲话楼下围成一圈,议论纷纷。
“萧秦的条幅怎么收起来了?难道是闲话楼那群人觉得斩蛟龙的八卦没有意思,打算换一个主题?”
“闲话楼自挂幅起,历来是只换内容不换主题,没有为那萧秦破例的道理。”
有人嗤笑一声嘲讽:“难道你想说有人年纪比萧秦更小,就斩了蛟龙?你知道萧秦几岁斩的蛟龙吗?”
他话音未落,闲话楼空余的檐角刷的一声,垂下条赤红绸缎,上面同样用张狂草书写下一行字:最年轻的斩蛟龙修士,嘉陵周家周扶光。
一时间四面安静,说话那人被这安静所震,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匆忙抬头去看。
恰逢海风拂过,赤红绸缎随风飘扬,末端周扶光三字用草书写出来,一笔一落都张狂肆意,映着日光,鲜亮动人。
刚刚出言嘲讽的人张了张嘴,喉咙里却连一个字都挤不出来。身边的人倒也没有嘲笑他,因为他们内心也一样的震撼。
那人喃喃自语:“萧秦二十岁斩的西海蛟龙……这个周扶光,总不会十九岁又三百天吧?”
作者有话要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说扶光十九岁又三百天的意思,就是她刚好差几天才满二十,实际上应当和萧秦差不多——不过这只是他们的猜测。
粥粥目前只有十五岁,比小祝大几个月,是同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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