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作序

迟应将铜镜捏在手上,身后是清泉凌冽,微风不燥,身处曲水流觞,本应是个舒适悠闲的下午,却被前面两列文官的聒噪扰的好心情全无。

皇帝确实不容易,要和武官比骑射,休息一会还得跟文官玩作诗。

有了沈槐送的麋鹿,陛下秋猎顺利获得第一名,百官恭贺后,下午的时间便是对酒当歌,开始文绉绉的作诗作词。

哪怕迟应靠在亭子里,和诸臣隔了一段距离,他还是捕捉到了这些人数声恭维里藏着难以察觉的不屑,只是碍于这是陛下,他们不能也不敢表现出来而已。

不过他的秋猎任务已经完成,诗词集会这东西,走个排场罢了,他也不在乎,反正是输是赢也无损利益相关。

天师风烬尘也身在官员席位中,他依旧是白发紫袍,翩翩上场时,跳舞的歌女为了多看他几眼,甚至差点走错了步伐。

“陛下。”风烬尘作礼。

“天师的声音吗?”现在约摸是下午两点多的时候,沈妄估计在上体育课,隐约还能听到哨响,“他怎么会来?以往从未见过他出现在这里。”

迟应立刻跟着问:“天师怎么也来凑热闹了?”

天师马上持杖弯腰,恭维说:“臣夜观天象,算得今天是个吉利日子,陛下必能一展雄风,所以特地前来观望。”

“……”

将想来吃瓜说的如此出淤泥而不染。

忽的又有女子的声音传来,在一众汉子里显得格外清流:“那天师的意思是,不是吉利日子陛下就不能展了?”

沈槐突然从殿外走来,不同于上午的清雅服饰,此时她身披轻甲,腰配长剑,铁片在阳光下煜煜生辉,照的她有股刚强之意。

“镇远将军?啊,好久不见。”天师不疾不徐笑说,“将军这番是打算卸田归甲了?”

沈槐一摆手:“哎,不敢,臣可没这想法,此番前来,只是想见陛下一面罢了。”

“啊,确实,险些忘记镇远将军还是三公主了,是臣冒犯。”风烬尘莞尔一笑,“此地正处兰亭,风景宜人,想来将军也是很喜欢的。”

而后他看向迟应。

迟应一顿,脑子里还是沈妄那边传来的热身运动节奏“一二三四五六七八”——自从穿到这,他俩的联系几乎天天挂着,热恋中的情侣都没这么勤快。

风烬尘又笑:“说来,臣还是第一次在诗词集会上见到陛下的身影,当真是难得。”

“……”

沈妄不是说他从来没来过吗?

“真是好酒。”风烬尘将散开的长发捋到背后,手指捏着酒杯轻轻嗅了嗅,“如此美景,兰亭之中,陛下何不与我……对诗一首?”

刚刚还称得上热闹的宴会瞬间寂静了。

玄鹤暗暗捏紧剑,偷偷看陛下的神色——天师不隶属于朝廷,又身有重要职责,这种背景下暗暗找茬儿,陛下是不好责罚的。

大臣们原本只敢在心里小声嘀咕,没想到这回天师吃了熊心豹子胆当众犯上,难得让陛下难堪,此时不吃瓜更待何时?

迟应一时成了全场焦点,沈槐愣了愣,她本能想把弟弟挡在身后,却在迈上前一步时被拔高的台阶阻挡住。

望向坐在龙椅上依旧面无表情的当朝圣上,她这才回神,是了,这已经不是当初那个连鸡都不敢杀的,被公认成不早夭已经是大吉大利的八皇子了。

他姐弟二人十五岁分别,两年后的如今才重逢,最初她听说八皇子在她走后就被扔入了第一刺客组织行夜楼,她急得要命,奈何被战事拖得回不来,只能干着急,等她终于抽身准备偷偷溜回来时,却听闻了皇帝重新立储,太子位给了八皇子的事。

她不知道两年间,她这个八弟到底经历了什么,从一个看起来最没前程的小皇子摇身一变,身着龙袍站在了万人之上,昔日的胆怯烟消云散,只存在于记忆中。

她只知道……她这个八弟突然对天师轻轻一笑,神色淡漠的分明叫人瞧不出其他情绪,却偏偏一副满肚子坏水模样。

他说:“天师,你知道王羲之吗?”

风烬尘抿了口酒:“那是何人?”

“哦,你们不认识,朕昨晚做梦梦到他了,他还写了首序给朕。”

“……”风烬尘险些被呛住。

“兰亭是吧。”迟应重新靠在椅子上,学着别人的样子也抿了一小口酒,立刻被辣得舌头哆嗦。

这有什么好喝的。

众臣等了许久,冰镇的瓜都快热化了,终于等到陛下缓缓开口。

“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

风烬尘手一顿,微微撒出些酒。

“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

“……”

迟应叭叭叭在椅子上自言自语许久,活像被老师点名中奖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全文背诵,一直说到结尾的“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整整几分钟,没一个人打断他。

“漂亮。”事实证明还是天师比较勇,风烬尘率先赞扬,“好序,臣回去得请人书写裱起来,陛下果然是文武全才,好序,好序。”

当然是好序,不然怎么上的高中语文课本?

为了防止风烬尘说出“期待陛下亲笔写序并提名”这种糟心话,迟应连忙招呼舞女上前演奏缓解气氛,歌舞升平中,总算过了这一茬。

听玄鹤的意思,估摸沈妄从小就是个学渣,迟应怕露馅,也更不想把别人的作品提上自己的名字,所以提前讲出“梦到”这个离谱说法,加上刚穿来时,他已经梦到了“幻日”,也就更让人可信了些。

完成任务,离换回来更近一步,迟应淡淡笑了笑,看向沈槐,却见沈槐一副震惊脸,活像看到文弱书生打死老虎似的。

“你怎么会作序的……”沈槐喃喃。

迟应搓掉手中花生米的皮,扔到嘴里:“说了,不是自己写的,是梦到的。”

“这真能梦?”沈槐跨入自闭的边缘,“我武功卡瓶颈的时候,怎么没梦到应该怎样变动作。”

迟应突然有些出神。

因为我梦中是高楼大厦,车水马龙,而非亭台楼阁。

远方的湖泊,一艘船缓缓驶来,伴随着宛转悠扬的琵琶声。估摸陛下当场作序刷新了大臣们的认知,他们讨论起来也大胆了许多,甚至有杂在人声里起哄着让陛下再作一次序的声音。

好像逼着他把语文书挖空似的,甚至连沈槐看他的眼神也颇为期待。

算了……迟应想,姐弟一场,就当他还回去的见面礼了。

他重新拿起铜镜:“沈妄,你语文书在不在身上?”

“嗯?我在上体育课。”沈妄回。

“我知道,你现在能弄到本语文书吗?”

“做什么?”

“你姐让我作序。”

“……”

沈妄眼角一抽,就像学渣听到十分钟后临时听写,整个人都不好了。

“那你等下,我去上楼拿。”

“挺急的。”

“……”

三秒后,迟应又一次听到了沈妄的声音:“同学你好,能不能借下你的语文书?”

陛下大概是很少这么客气的和人说话,语气很别扭,被他问到的女生更是头一回遭到校草的主动问候,磕磕巴巴了半天:“啊我……我有……我可以!”

沈妄接过书,全然不顾女生的脸红,继续问他:“然后呢?”

他说话太大喇喇,那女生还以为是在和她说话,人呆了呆,突然激动:“你还要教材全解吗!我可以跑上去拿!”

“……不用,谢谢,我等会还你。”

然后头也不回就走了,留给女生一个无情的背影。

迟应顿了顿,暗自感叹陛下适应环境之快:“你找个没人的地方,我怕你会被人误以为在好好学习。”

沈妄走到操场拐角处,坐在树丛的阴影下的台阶:“这里没人,然后?”

“你翻书找一下,有一篇课文,叫琵琶行。”迟应缓缓说,“我知道有这么一篇,但我没背,等会你说一句,顿一下,等我说完你再接下一句。”

这一天,扈国秋猎,宣尧帝第一次参加诗词集会,一举洗刷了他“文盲”的形象,散文出口成章,如行云流水,一时惊动全国。

山遥水阔,兰亭之下,十七岁的宣尧皇帝负着手,并不张扬,只是风轻云淡地一字一句娓娓道来。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另一时空,沈妄生疏地捧着语文书,控制着节奏,一点一滴引导迟应下一句话,在两人的配合下,近乎是毫无破绽地念完了一整首文章。

沈妄读完最后一句话,舒了口气,闷声一笑:“我可没提前看过这篇文章,差不多是当场认字再读给你听,如此艰难,我却丝毫没出差错,你不感谢?”

迟应扶正皇冠:“好厉害,谢陛下圣恩。”

“……”

“作为谢礼,我帮你洗掉了你在你大臣眼里文采不好的形象,怎么样,可以交换了你读了一篇课文吧?”

“……那自然足矣。”

至于陛下是怎么做到一夜之间拥有了足以参加科举的文采,陛下的原话极其玄幻。

“昨晚朕做梦梦到两个人,一个叫王羲之一个叫白居易,两首序都是他们念给朕听的,朕只是转述。”

然而找遍了历史书籍,甚至民间的本子也被人疯狂翻阅,愣是没人找到这俩行和序,有人坚定地认为陛下这是谦虚,但是当朝中有人真正提到落笔提名时,陛下的神色是令人毋庸置疑的严肃。

“别提朕的名,说了不是朕写的,你要提名就写王羲之白居易。”

最终,在迟应的威迫下,提书的文官在落笔处颤巍巍写下了不属于这个朝代的名字。

提好的书传阅得很快,只有在天师手上停顿了片刻,风烬尘手持书卷,轻笑说:“错了个字。”

至于错哪,他没说,迟应也就没当回事。

不过他也没那心思当回事。

因为十一中明天就月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