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皇姐

万籁俱寂,掉在地上的箭成了所有人的目光焦点,迟应依旧面无表情,令人感叹陛下不愧是陛下,哪怕……发挥失常,也如此沉稳,沉稳到让大臣们怀疑自己眼睛瞎了。

就好像他还有一发隐藏的箭正中靶心,只是所有人都看不到而已。

“呃。”玄鹤绞尽脑汁也没想明白这箭为什么会空,又看到陛下似乎在轻轻捂着手腕,登时悟了。

“陛下数日前遇刺,手腕被刺客所伤,尚未完全恢复,便让臣为陛下代劳。”

迟应听出了解围之意,立刻将弓箭丢给玄鹤,便看到玄鹤半蹲马步,没瞄多久便将箭发出,落点不偏不倚是正中间。

大臣们愣了愣后,也跟着捧场高喝,玄鹤一身劲装黑衣,长发束高马尾,半点邋遢都没有,这才是真的英姿飒爽。

“你手腕真的伤了?”嘈杂中,沈妄冷不丁冒泡。

“没有。”迟应低声,“刚刚拉弓没拉好,手滑,崩到我自己了。”

“……”

现代校园有关体力的活动,无非就是运动会和远足。然而运动会还是拘束太多,只能在跑道和一定范围内来回蹦跶,筋骨还没活动开便匆匆结束。

而秋猎的范围大得离谱,迟应的性格并不外向,然而他以往的生活如同一个囹圄,被锁在里面许久,现在被放出来,就如同出笼的鸟,不撒欢一番,简直枉费他还是个少年人。

迟应纵马狂奔,骑术居然不差,玄鹤左手拎包右手抓剑险些跟不上,只是狂风入耳时他隐隐约约还能听到陛下在说话。

“世界观方法论那两句话,你再给我读一下,老师说的我刚刚没记住。”

“近代形而上学主义?那是自然科学成就基础上丰富发展的唯物主义,你自然没听过。”

“是啊我以前提前预习过,我知道先学必修三……说了那是现时代思想智慧,反应最广大人民根本利益,跟你们那的基本规律和历史发展客观要求不一样,制度思想自然也不一样啊。”

玄鹤:“……”

这都是什么东西,陛下是射箭射空后疯魔了吗?

不过说来,迟应骑术确实可以,但射箭的技术……实在有些惨不忍睹。

沈妄那边还在上课,他正托着腮听台上老师解释唯物论,听也听不懂,干脆专心致志和迟应唠嗑:“你猎了几只麋鹿了?”

迟应再次空了一箭:“不是打兔子?”

“……”沈妄吸了口气,“也行,兔子你打了几只?”

“目前还没打到。”

“……”

沉默无言,迟应也是难得不好意思——这一次他可能要毁掉陛下的一世英名。

他小时候曾骑过马,好说歹说能在马背上坐稳,至于射箭,他实在是从未涉猎过,能拉弦就是胜利。

但这并不阻碍迟应玩的欢脱。

他已经好久没这么自在过了:没有人会在后面拉住他,也没人给他画地为牢,除了沈妄还在耳边叨叨,剩下皆是心旷神怡。

只是成绩惨了些。

而玄鹤早已呆滞——陛下分明武功很高,射骑双强,怎么现在跟个小孩在草地上撒欢似的?这箭射的,路上随便抓个人都比他准。

扈国秋猎的规定,属下是不能帮忙打猎的,皇帝也包括在内。虽说这规定只是个明面,哪怕沈妄召集一千个人帮他打麋鹿,其他人也必须我瞎了我没看到并高呼陛下威武。

秋猎的放水其实很严重,毕竟比的也不是真正的实力,而是人情世故。迟应待的地方是猎物最多的,麋鹿兔子堪称随处可见,只不过他每一箭都完美避开了目标。

然而迟应并没有受到打击,反正他又没什么拿第一的想法,得过且过,开心就好,并完全无视了沈妄的咬牙切齿。

又有麋鹿出现在眼前,迟应一如既往拉弓,认真瞄准,将出不出。

就在玄鹤犹豫是否开口问陛下需不需要帮助的时候,突然从远处传来马匹的嘶吼声,一阵风刮过,只在一刹那,一个黑衣人从天而降,将弯弓拉成满月,对准了那只麋鹿。

迟应察觉到来人,立刻转移准星,将箭射出,这一回居然空前的准,顺利……擦到了黑衣人的衣角。

而黑衣人的箭准确无误插入麋鹿的脖颈,伴随着麋鹿垂死的惨叫,鲜血喷涌而出,将泥土染红了一片。

迟应一蹙眉,悠闲的神色瞬间消失,整个人像多了层阴霾,玄鹤的神经也立刻绷紧,用剑护在迟应身前。

不是刚遇刺么,怎么又要来一次?

周围一直跟随的护卫也纷纷出剑,顷刻间以黑衣人为中心围成一个圈,可黑衣人看起来并不慌张,缓缓起身,主动将弓箭扔到地上,好像他只是一时兴起来亮个相。

迟应却注意到这个黑衣人身材并不高大,反倒是颇为娇小,兜帽并没有完全遮住面容,青丝拂动,若隐若现能看到并不凌厉的下颚轮廓。

“数月不见,陛下怎么连兔子都打不中了?”

娓娓动听,悠扬婉转,居然是个女子的声音。

刀光剑影中,女子轻笑,不慌不忙脱下外袍,里衬红衣更显得她肌肤胜雪,冰肌玉骨,长相艳而不魅,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

迟应定睛一看,发现她的容颜竟然和沈妄有三分相似。

“三公主?”玄鹤愣了愣,立刻命令下属将剑收回,带着几分恭敬,“三公主怎会出现在此?”

迟应为了听课,一直和沈妄挂着联系,沈妄一听到玄鹤的称呼,当即放弃了对唯物论的好奇:“是我三姐回来了?”

这是迟应在这生活半个月来,第一次见到和沈妄有血缘关系的人。

“我看过你的族谱,三公主是叫沈槐吧。”迟应低声,“和你关系怎么样?”

“我是她带大的。”

“……哦,挺好。”迟应皮笑肉不笑。

那岂不是很容易露馅?比如现在,射箭不中靶的问题绝不是两分钟可以解决的。

接着沈妄又给了他一棒子。

“话说你只看了族谱,官员册没看?”沈妄幽幽说,“看了你就会发现,镇远将军也叫沈槐。”

“……”

“迟应,你在干嘛?在下面嘀嘀咕咕的,话这么多你来讲啊!”

“……”沈妄没声了。

正迷惘着,沈槐忽然回眸,对着迟应淡淡一笑:“拜见陛下,臣远道而来,是想送陛下一件礼物。”

分明是敬称,却总带着哄小孩子的温柔语气。

迟应不知道沈妄本应该是什么反应,干脆不做反应,他面无表情地走过去,沈槐也不知道从哪招呼出个人,撂了个大袋子在地上,解开后,里面是六只麋鹿,血还没凝固,显然刚死没多久。

作为最顶级的猎物,整个秋猎场只有三十只麋鹿,加上新打的那一只,沈槐几乎一个人包揽了四分之一。

玄鹤不知何时已经带人离开了,集体站在三十尺之外,继续保驾护航但并不会干扰两个人叙旧。

“应该够你第一了。”沈槐见外人终于离开,彻底放松,也不管土脏不脏,直接坐在地上,“还挺累。”

迟应也没想到,最后最尴尬的竟是他自己。

他试探着喊:“三姐。”

沈槐提高调子“嗯”了一声:“什么?现在喊我三姐了?以前不都是皇姐皇姐的?”

为省去麻烦,迟应立刻改口:“三皇姐。”

“……”

面对沈槐的直视,迟应有点别扭,他是独生子,家里其他同龄亲戚也没跟他关系好的,让他称呼什么哥哥姐姐,字简直烫嘴,尤其还是对着一个于他而言的陌生人。

“前面忙碌,没赶上你的登基大典,真是可惜。”沈槐擦掉脸上的汗,突然又起身开始端详沈妄,啧啧说,“真不错,两年不见,又高了不少,现在不是八皇子,成宣尧帝了。”

“宣尧”是沈妄定的年号,半个月来,人人对他毕恭毕敬,从没有人敢当着他的面直呼这个称号。

放肆的基础是无限的纵容,而纵容的缘由源于非凡的意义,迟应意识到了沈妄这个三皇姐和其他人不一样,就比如沈妄说的,这是把他带大的人。

沈槐还在打量:“这龙袍穿着还挺威风,说来你是正月初六的生日,哎呀,看着挺大个人,怎么离弱冠还有两年半。”

迟应听到这句话,怔了怔。

他也是正月初六的生日。

离弱冠两年半就是十七……沈妄居然和他同年同月同日生!

也不知晃神多久,沈槐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愣着做什么?还有,你怎么会一只都打不到?不说我听说你……我记得最早的时候,你的骑射课业也是所有皇子里名列前茅的。”

“朕……昨天手腕崴了,没恢复。”迟应随口应付。

沈槐却轻轻上前抓住他的手腕:“来给我看看。”

这一接触,迟应发现沈槐的手并不是像普通女子那种白嫩纤细的,和她的脸全然不同,这是一双布满风霜满是疤茧的手。

是了,沈妄说这不仅是她的三皇姐,也是镇远将军。

活的花木兰。

镇远将军属实是个美人,只可惜迟应立刻收回手,好像不愿意有半点接触似的。他把两人的距离卡在了一个度上,比姐弟疏离,却又比朋友亲密。

毕竟他只是披了层壳,无论是男女之别,还是个人习惯,他都不愿意和别人有所接触。

“你还开始嫌弃我了?”沈槐满是不可置信。

可还没等迟应犹豫要不要否定,她又自说自话的圆了:“也是,我手上沾的血太多,这么多条性命呢,你无论是害怕还是厌恶都很正常。”

迟应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推拒接触只是他的个人习惯,对任何人都如此,但他不能说出来——这个习惯属于他,而不是沈妄。

他只得把手停在半空,正沉默着,玄鹤忽然走到他们身侧:“陛下,秋猎即将结束,要回去了。”

“嗯。”沈槐将弓捡起,踢了踢地上的麋鹿,纵身上马,“把这些带上吧,就当是臣战场归来送陛下的见面礼。”

玄鹤应声,视线紧随着沈槐的背影,直到她消失,玄鹤似乎还在出神。

“在看什么?”迟应还以为沈槐背上黏了个老虎,值得盯这么久。

“没……臣只是在想,秋猎之后,就是诗词歌赋的集会,陛下的文化课业并不理想,称帝后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借口逃离,该如何是好。”

迟应一时没懂:“嗯?什么集会?”

“当众作诗。”

“……”

“陛下并不擅长文课,虽说也没人敢不识好歹主动同陛下对诗,可臣还是担心……”

毕竟总有那么点不怕死的刺头,陛下刚刚登基,皇威尚且不足,况且……陛下并不是正统的立储登基,上位日子也很短,朝中旧党余孽未除,玄鹤还是担忧会有人给陛下一个不轻不重的“下马威”。

比如对不上诗,看似只是小事,小到连罪罚都降不了,却足矣让人颜面扫地。

然而陛下看起来似乎并不忧心,甚至回了他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不找朕麻烦最好,如果真找了……玄鹤,你知道唐诗宋词元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