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桃抬眸去望。
先是望见他那双合拢作揖的手,骨节分明,修长漂亮。
过去她最喜欢看他用这双手剥果壳,如?玉般精致的双手轻轻一卡,晶莹剔透的果肉递到她唇边,他会先用厚实柔软的指腹点她的唇珠,唤一声“娇桃桃”,而后再将果肉推入她的齿间。
他做什么都是端的一副正人君子样,就连同她独处时,她往他怀里趴,他也只是象征性地圈着她,连手不曾落下。
喂她吃东西亲昵地点那一下,已是他做过最大胆的事。
怀桃的意识飘到很远之前,迟迟未有回应,旁边六公主忍不住出声:“母后?”
怀桃回过神,端庄地笑道:“信王殿下不必多礼。”
信王直起身,朝前深深望一眼。
这一眼,如?隔万年。
信王落座后不久,六公主有事先行离去。
阿琅犹豫许久,终是不忍,贴心地弯下腰问怀桃:“是否要我将宫人都带出去?”
阿琅很是讨厌信王。
所有企图接近小姐的男子,她都厌恶至极。
信王夺了小姐的心?却又让小姐伤心,在她看来,他罪该万死。
这个罪人,应该永久地在地下埋着,而不是走到阳光底下,像今日这样,光明正大地走到小姐面前。
但——
阿琅一双手搭上去,美人孱弱的肩头略微一抖,似是在发呆想什么。
阿琅的声音很轻,“小姐,我不会和任何人说,包括太子殿下,您有什么话?想同信王说的,不必强忍。”
她本以为怀桃会为她的贴心感到安慰,却不想,怀桃似乎不想领她的好意。
“阿琅,作甚要?调开宫人,又?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阿琅一怔。
怀桃抬起下巴,娇矜不失典雅的皇后气派摆出来,双眼微眯,懒懒的目光落在信王脸上,朱唇张合,吐气如?兰:“闻名不如?一见,信王殿下果然如六公主说的一样,玉树临风,气度不凡。”
信王也是一愣。
她竟不想认他。
信王垂眸,眼中怅然若失。
是了,他负了她,她不想认他,情理之中。
信王语气讨好:“母后过奖。”
怀桃拈了甜果子蘸酱吃,一边吃一边道:“皇上子嗣众多,我一时顾不清楚,下次若在人前见了殿下,一时喊不出名字,殿下切莫怪罪。”
信王微敛神色,拓然起身,礼数周全,又?是一躬:“是儿臣失礼,竟忘了自报家门,儿臣单名一个文字,生?母是昭贵妃。”
她装不认识他,他也只能陪她演下去。
同样的话?,同样的人,话?说出来,却已经物是人非。
那一年她在岸边落水,于床榻边醒来第一句话便是问他:“恩人姓谁名何。”
那个时候他第一次见她。
她长得可真好看,水灵灵娇艳艳的一个小姑娘,恁谁瞧了,都会禁不住想要保护她。
他们暗中来往了一年,直到皇帝的冲喜圣旨打断一切。
迈进椒殿前,他母妃曾多次催他,让他早日入椒殿拜见。他无数次想要告诉他的母妃,当今的皇后娘娘,正是他当日想要求娶的那个姑娘。
初见,他是英雄救美的翩翩君子,她是羞答答的美娇娘,再见面,他仍是他,她却成了父皇新娶的皇后。
信王呼吸略微急促。
上头怀桃的声音传来:“信王殿下,你有一个好名字。”
信王苦笑。
她可真会说谎。
从前他们来往时,她最常念叨的,便是他这个名字。她总说,文字,太雅,太柔,楚文楚文地唤起来,笑他有个姑娘家的名字。
他心?里千百种滋味,面上却只能表露一种?——笑,笑得?越高兴越好。
“母后过奖。”
瞧,就连他梦寐以求的称呼,也从“娇桃桃”变成了“母后”。
信王每呼一口气,便觉得?胸膛扯着疼。他终是忍不住,试图从上头那人的眉眼间窥出点什么。
徒劳一场。
什么都没有。
就连假笑都无懈可击。
他早就听闻了,她有太子撑腰,只要有太子一日,她的皇后之位就牢不可破。
她做皇后做得?很好,一击即中,懂得?理清宫中的要?害关系。他本想拐弯抹角求着母妃照应她,哪里想得到,他的娇桃桃运气这般好,竟能得到太子的助力。
“殿下用过午膳了吗,是否要留下来一起用膳?”
她的话?,语气敷衍得?很。傻子都听得出,她只是在说客套话?而已。
信王浅浅地长叹一声,起身回绝:“不了,多谢母后厚爱。”
怀桃:“阿琅,送客——”
阿琅高兴地应下。
信王转身离开,终是高估了自己的心?性,走着走着,想起什么,便再也走不动路。
不该是这样。
他停在帘后,回身开口问:“母后,是否能够屏退宫人,给儿臣一炷香的时间说说话,不,不用一炷香,就只说几句话也行。”
这一句问出来,鼓了极大的勇气。
她却没有回应他。
美人装作什么都没听见,在宫人的搀扶下,轻移莲步,往里间而去。
信王垂下脑袋。
旁边阿琅幸灾乐祸,指了指殿门口的方向:“信王殿下,请罢。”
快要走到殿门口的时候,阿琅懒得?再送,转身就要入里殿去伺候怀桃。
信王叫住她:“阿琅,你能不能替我向她传句话,就说……”
话?未说完,被人打?断:“不能。”阿琅皱着眉,言辞间皆是警告:“信王殿下有什么话?要?对皇后娘娘说的,还请您自个到她跟前说,哦对了,就算殿下想说,娘娘也未必想听,还请殿下好自为之。”
信王不再继续。
是他一时昏了脑袋,竟求起阿琅来。桃桃身边,最讨厌他的人,大概就是这位阿琅了。
也不知道他究竟哪里惹着她了。
信王不怒不恼,反而心?平气和地交待:“你好好照顾她。”
阿琅翻个白眼,径直离去。
照顾小姐本就是她的分内之事,用得着他这个外人来提醒?
不自量力。
阿琅急匆匆地入了里殿,挤掉怀桃身边伺候的宫人,自然而然地替榻上的美人捏肩,一边捏一边小心?翼翼地问;“小姐,夜里吃红烧狮子头吗,又?或是卤鸡和荔枝猪蹄?我现在就让御膳房的人多添上几道。”
以前小姐心?情郁闷时,就喜欢吃红烧狮子头,啃鸡腿啃猪蹄,啃完了心?情也就畅快了。
怀桃想了想,“要?么传个满汉全席?我这几日应付宫里的皇子皇女后妃,可费神了,急需好好补上一顿。”
阿琅应下:“欸,好,我现在就去传。”
为了吃这一顿满汉全席,开膳的时间比平时晚上许多。她临时想吃,御膳房只能停掉其他各宫的膳食准备,人手全都拿来准备椒殿的晚膳。
怀桃等啊等,天都黑了,膳食还没有准备好。
她不想吃其他的东西填肚子,说好的满汉全席,就要满汉全席。
御膳房的人不停来请罪,说着:“快好了快好了”,却怎么也不见好,怀桃望穿秋水,干脆提着裙子到殿门口等。
结果满汉全席没等到,却等到了一位不速之客。
但其实也不能说是不速之客,只是因为他很少?夜晚到她这里来。
她记得?,他说今日有事出宫,要?宿在外面,让她明早不要?等他一起用早膳。
怀桃提裙迎上去,笑脸盈盈:“太子殿下怎么回宫了?”
走近了,这才望见他面上的神情。
夜色深沉,晚风冰凉,太子一身常服立于寒夜中,英气的面庞冷若冰霜。
他拽了她,强硬不容抵抗,拖着便往殿里去。
所有宫人都被赶出去。
殿门重重地关上。
怀桃委屈地看过去。
他应该是动怒了,可是面上瞧不出半点怒意,无情无绪地坐在圈椅里,语气淡淡的,问:“皇后今日过得?可好?”
他一问,她便将自己今日做了什么,说了什么,一句句揉碎了说给他。
温糯糯,娇软软。
字里行间满是欢愉。
太子点点头,朝她招手:“过来。”
她碎步走到他跟前,尚未站稳,他突如?其来的动作,令她失去重心?。
他没有抱她。
而是将她半边身子扛在肩上。
径直走到寝榻,往里一扔,恰好扔到厚厚的锦被上,不至于摔痛,只是散了鬓发,揩了胭脂,狼狈不堪。
她最是注重美貌的一个人,笨手笨脚地想要爬起来整理仪容,不满地控诉:“殿下发什么疯……”
不等她说完,太子伸手,往里一推,她重新跌回锦被上。
这一回,再也爬不起来了。
太子轻轻将她一翻,不等她反应过来,他便欺身压住。
他重得?很,整个身子压在她身上,丝毫不留情面,冷声冷气地问:“看来皇后今日过得?很好,连笑意都比平时满上三分。”
太子衣袍上熏的香寒冽入骨若有若无,冷香扑鼻,却令人不寒而栗。
她窥出他话?里的酸意,当即明白过来,喘着气哄道:“有殿下在,我每日都过得?很好,因夜里见着殿下,所以才比平时更为高兴。”
太子攫住她的下巴,侧脸凑近,肌肤相亲,轻轻摩挲:“是吗,那以后孤夜夜都来探皇后可好?”
她还能说什么。
唇间挤出一个温软的字:“好。”
太子却不满意了。
他抬起头,问:“皇后还有其他的话?要?对孤说吗?”
美人慌张地移开眼,犹豫半晌,选择如实交代:“今天中午,信王殿下来给我请安了。”
太子呵地笑一声,“哦,信王殿下?”
美人眨眨眼:“嗯。”
太子微挑眼梢。
气氛越来越焦灼。
就在她以为太子要?做些什么时,或是撕破她的衣裳,或是狠狠咬她,可他却什么都没做。
太子从她身上起来,慢条斯理地往外而去。
她一愣,随即跟过去。
太子头也不回,大步流星,仿佛不知道她就跟在后头,她软糯地唤他:“殿下——”
他也不理。
走至殿门口,敲了三下,殿外候着的宫人当即将殿门打开。
太子抬步迈过门槛,无情地丢下一句:“皇后病情加重,自今日起,不许任何人探视打?扰,没有孤的允许,皇后不得?迈出椒殿一步。”
他竟要?禁足她。
皇子禁足皇后,前所未有。
可他不但这样做了,而且还命人昭告后宫。
怀桃作势就要?追过去,“你回来,你不能囚禁我,我不是你东宫的人,我是皇后,你没有资格这样做。”
但其实她清楚得?很。
全皇宫没有第二个人比他更有资格了。
前朝后宫皆在他的掌握中,他是天下的王,小小一个后宫,辈分人伦,根本压不住他。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太子做事,从来无人敢拦。
尘埃落定。
她铁定是要被囚在椒殿了。
这天夜里,怀桃心?心?念念的满汉全席总算摆上膳桌,阿琅在一旁看着,心?疼不已。
她想要上前安慰,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只能选择垂手在旁伺候,及时端茶递水。
美人似乎已经沉浸在美食的诱惑中。
她专心?致志埋头用膳,一边吃一边哭,眼中满是泪水,嘴里骂道:“我啃死你个王八蛋。”
作者有话要说:远在东宫的太子,又是一个喷嚏阿欠。
晚安安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