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少年从梦中发?醒。
薄薄的眼皮下,眼珠子无力地?转了转,没有睁开?眼,因为不需要。
他的人生,是一场又?一场噩梦,闭着眼或是睁开?眼,没有任何区别。
他转过身,根本连看都不用看,一伸手就能准确拿到床边放着的玉佩。
这块玉佩,是他第一世时,母亲唤他过去,拿出一对玉佩给他,告诉他这是皇后才能佩戴的玉佩,让他好生保管,来日选后时,亲自?交给他的小?皇后。
前?三世,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娶妻生子。直到第四世,遇到她,他才生出想要娶皇后的冲动。
她该是他的。做他的皇后,与他白头偕老。
少年攥紧玉佩,冰凉的玉石摩挲指腹,又?寒又?冷,他蜷缩着身子,不想睁开?眼,不想面对这个世界。
上一世,他又?没能找到她。最初他以为是别人窃取了她的□□,只要杀掉那个人,然后他再自?杀,醒来后兴许就能遇到她。
他杀了很多个假的言婉,她们中没有一个是他的阿婉,自?杀的时候很痛,但是再痛,他也得去下一世找她。
后来死着死着,也就习惯了。现在?他唯一的乐趣,大概就是钻研不同的死法,选一个新鲜出奇的死法,尽量不那么痛苦。
少年抽了抽鼻子,肩膀一颤一颤。
接下来他要做什么呢。
照常去言府找人,然后看一眼,如果又?是假阿婉,那么他这一世也就结束了。他得赶着再去下一世。
最初他去言府找人,心里欢喜,渐渐地?,也就麻木了。这一次,大概又?不会是真阿婉。
他现在?唯一要考虑的,就是这次该怎么死。
少年抱紧自?己。偌大的宫殿,沉闷寂静,无处不在?的孤独附在?空气里,一点点地?朝他涌去。
黑暗中有动静响起。
有谁唤他:“陛下。”
少年吓一跳。
这是他新一世的第一天。他记得很清楚,宫殿里的宫人于昨晚被赶了出去,除了他,不会有别人。
他重新活了那么多次,除了假阿婉,其他一切人一切事都是按照他第一世的情况,从来没有半分变化。
少年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宫殿内没有点灯,门?窗紧闭,只窗棂透出几分光。外面阳光明媚,他每次都是死在?灿烂的太阳底下。
他紧张地?看向前?方。
黑暗之中,有谁朝他而来,娇娇小?小?的一个身影,看不清面容,应该是个小?宫女。
他下意识往后缩。
他已经很久没和人正常接触过了,他不喜欢,他只想要和他的阿婉过日子。不想和任何人说话?。
“陛下。”
离得近,他总算看清来人的面容。
果然是个小?宫女。穿着素青的对襟襦裙,乌黑的头发?挽成一对双环望仙髻,生得太过白嫩,跟雪团子似的,摇摇晃晃往他跟前?来。
她半坐在?他的床前?,一张清纯可人的脸露出甜甜梨涡,恭敬地?唤他:“陛下,太后娘娘传您过去。”
少年迷茫地?皱紧眉头。
不对,她分明在?撒谎。母亲不会在?这个时候传召他。他才刚醒,还?没来及做什么,周围的事物绝不会发?生变化。
少年警惕地?问:“你是谁?”
小?宫女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陛下,奴婢是穗穗呀。”
少年眉心皱得更深。
穗穗是谁?他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不等他回过神,小?宫女已经上前?为他穿戴,软绵绵的一双小?手往他身上招待,弄了许久,急得满头大汗,连个衣带都未系好。
他忍不住嫌弃:“真笨。”
小?宫女抿住红艳的唇,眉眼低垂,浓密的长睫忽闪忽闪,她既委屈又?害怕地?求他:“陛下,奴婢会好好学的,您不要赶奴婢走。”
少年自?己穿好绛纱袍,吩咐她提靴来,她拿了靴子来,半跪在?地?上替他穿鞋,怎么也穿不进去。
她嘴里嘟嚷:“陛下,你脚好大哦。”
少年使劲往里一蹬,套好了鞋,朝她那边看一眼。
好无礼的小?宫女。
他可是皇帝。她竟然敢这样对他说话?,不想活了吗?
他往外走,小?宫女跟在?他身后。
少年漫不经心地?问:“你什么时候来朕身边伺候的?”
小?宫女:“今天刚调过来的,奴婢从前?在?浣衣局,立了功劳,太后娘娘让我以后不用再洗衣服,正好御前?缺了个宫女,便将?我派过来了。”
少年使劲回想。
怎么也想不起来。后宫的琐事一向都是由母亲处理,调宫女这样的小?事,他自?然不会知道?。只是奇怪,前?面活了那么多次,他怎么就没遇到个叫穗穗的宫女呢?
难道?哪里出了差错吗?
他正发?着呆,忽地?鼻尖一抹花香。
适时小?宫女已经将?殿门?打开?。
明晃晃的光倾泻而入,照在?人的身上,暖和舒服。
小?宫女笑着往他跟前?凑,弯弯一双眼睛跟月牙似的,“陛下,今日天气真好,您要去御花园看看吗?”
他哼一声。
他还?有正经事要做呢。
少年照常径直往宫门?而去。身后小?宫女急忙忙喊:“陛下,您要去哪里啊?”
少年不管不顾继续往前?。
小?宫女气喘吁吁:“陛下,您等等我啊……”
忽地?身后噗通一声,是谁摔倒在?地?的声音,急促的呼喊声变为轻声的哭泣。
少年闷了闷。
大概是这一次醒来和从前?不太一样,所以他竟下意识回了头。
他望见小?宫女狼狈地?倒在?地?上,低着脑袋,哭得伤心。大概是伤着哪了,爬不起来。
真是麻烦。
少年抿抿薄唇,犹豫半晌,最终转过身,缓缓朝她而去。
宫门?就在?身后。算了,反正如果来的是假阿婉,他什么时候去,都一样。
少年停在?小?宫女跟前?,沉声问:“哭什么。”
小?宫女仰起脸,一双眼肿红,委屈至极,哭得打嗝,泣不成声:“奴婢……奴婢没用……”
他蹲下身来,没好气地?道?:“确实?没用,走路都会摔倒,没见过你这么笨的。”
小?宫女擦了眼泪,顺势拉住他的袍角,怯生生地?求他:“陛下,您先去太后娘娘那里好不好,您要是不现在?去,娘娘会罚奴婢的。”
少年撅嘴:“朕想去哪就去哪,母后罚不罚你跟朕有什么关系。”
小?宫女张着大眼睛望他,黑亮的眸子重新泛起点点盈光,她不再劝她,嘴里含糊不清,跟未断奶的小?羊羔似的:“陛下,那您能不能跟太后娘娘求求情,让娘娘不要罚奴婢的月例钱,您让她打奴婢好了,奴婢愿意挨板子。”
少年一愣。
头一回听说有人愿意挨板子的。
他凑近问:“你是不是傻?银子没了可以再挣,挨板子会死人的。”
小?宫女露出坚毅的神情来:“奴婢每个月攒月钱很辛苦,要命可以,要钱不行。”
少年忍不住笑出声。
他已经很久没笑过了,连他自?己都吓一跳。
犹豫半晌。少年站起来,作甚就要走。
小?宫女猛地?抱住他的脚:“陛下,待你从宫外回来,一定要记得替奴婢向太后娘娘求情。”
少年叹口气。
“你放心,你的月例钱不会少,既然母后传召朕,那朕就先去母后那好了。”
小?宫女喜笑颜开?,被泪水浸染的脸蛋如春花般灿烂,两个小?梨涡甜得能斟出蜜来,“陛下,你真好。”
少年昂起下巴,双手负背,往前?走了几步,觉得哪里不对,朝后一看,小?宫女仍旧坐在?地?上没起来。
他又?走回去。
小?宫女声音细细小?小?,“陛下,您先去,奴婢腿伤着了,可能还?得再坐一会才爬得起来。”
少年往周围看了看。
除了不远处的宫门?侍卫,并无宫人路过。
少年想了想,最终不情不愿地?弯下腰,不太耐烦:“上来。”
他赶时间去死。先去完母后那里,然后再出宫,正好来得及。
他已经试过各种各样的活法,已也已经尝过各种各样的死法,世间万事对他而言,皆是死水一潭。
小?宫女毫不客气地?攀上他的背,她轻得很,跟羽毛似的,一把娇娇软软的嗓子凑在?他耳边说:“陛下,奴婢以后一定会尽心尽力伺候您。”
少年步伐矫健,将?她牢牢背稳,往前?面而去。
他背着她走了一段路,走到有人的地?方,打算喊人来将?她抬回去,小?宫女却忽地?哎呀一声,甩了甩脚,眼神天真无辜:“咦,不痛啦。”
少年狐疑地?望她一眼。
小?宫女跌跌撞撞跟上去,“陛下,快走罢。”
去完太后殿,出来的时候,少年叹口气。无论活多少次,母后的念叨说辞皆是一模一样,听得他耳朵都快生茧。
少年又?打算往宫外去,无奈身后多了个跟屁虫,怎么甩都甩不掉。
少年止住步子:“你怎么跟块牛皮糖似的?”
小?宫女假装听不懂:“陛下是在?夸我像糖一样甜吗?”
少年嘴角一抽:“不是夸你,朕是在?骂你。”
小?宫女:“陛下骂人跟夸人一样甜,陛下真温柔。”她双手高举过头,而后缓缓落下,行的宫礼,眼睛自?手指缝里眨了眨,笑着望他,声音扬一声:“恭请陛下回殿。”
少年身形一滞。
罢了。
今天就先多活一天吧。
(二)
结果活了一天又?一天。
不是他不想去死,实?在?是宫女穗穗太黏人。
他有去打听过,发?现果然如她所言,浣衣局之前?确实?有个宫女穗穗,因为立了大功,所以被提拔到御前?伺候。
有哪里不对,可是他说不出来。只是觉得他印象中的事情好像有点变化。像是她特意在?他醒来之前?就候着了。
她很会讨人喜欢,除了手脚笨了点,胆子大了点,其他一切都还?好。
有时候他看着她,会忽地?想起阿婉来。
可是她明明一点都不像阿婉。
他每天早上醒来,入目第一眼皆是宫女穗穗的脸,她笑得如月亮弯弯:“陛下,又?是新的一天呢。”
他开?始观察她。
对于这个突然出现在?他身边的小?宫女,他实?在?是太好奇了。
他认定她身上肯定有什么秘密,他的直觉不会出错,这个小?宫女,绝对有问题。
他故意为难她。她却聪明得很,一次都没露出马脚。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宫里的日子变得不再无聊。他有了想要求验的事,心里也就有了盼头。
终于这天,他再一次恶作剧试探之后,宫女穗穗忽地?哭起来。
她泪眼汪汪地?望着他,问:“陛下,您是不是讨厌奴婢。”
少年一怔,没有回答她。
他想,她怎么这么爱哭,之前?捉弄她那么多回也没见她哭,怎么一下子就受不住哭起来了呢。
她见他闷着脑袋不说话?,自?己擦了眼泪,提着裙子往宫殿外去。
待少年回过神,她已经消失不见。
他也没去问,怏怏地?踢了鞋,往床榻上一躺。
宫殿大亮。
自?从宫女穗穗出现后,他殿里的蜡烛就耗得格外多。她会在?夜晚点燃无数根蜡烛,将?殿里照得通亮。她会说好听的话?,守在?他的床头前?看他入睡。
他殿里的其他宫人,再没有比她对他更用心的了。
正因为太用心,所以他才更加怀疑。
不一会,他小?憩起来,听见殿外小?黄门?们的窃窃私语,仿佛在?说什么事。他穿鞋起来,往周围望一圈,宫女穗穗还?没有回来。
她刚哭着跑出去,他没计较,但她不该玩忽职守。
少年召人来问,“穗穗呢?”
小?黄门?答道?:“禀殿下,穗穗刚从树上跌下来,摔断了腿。”
少年一愣。
好端端地?,她爬树做什么?
他在?宫殿里坐了一会,而后起身往外而去。
寻常宫女住大通铺,她不一样,她讨了他的巧,特意为自?己求了单独的寝房。她很会享受,从不让她自?己受苦。只除了在?他跟前?,她真真是对他好,向来都是笑脸相待,再委屈也不曾在?他面前?抱怨半句。
屋里很黑,没有点灯,少年推门?而入。
黑暗之中,穗穗半倚在?窗边,她的床榻挨着窗子,糊了绿纱的窗棂打上去,风和月光飘进来,淡淡地?拂在?少女额前?碎发?。
“是谁……”她转过脑袋,一双眼睛又?红又?肿,净白的小?脸布满泪渍,视线触及他的瞬间,立刻将?头埋下去,慌乱地?揉了揉眼睛,声音沙沙哑哑:“陛下。”
少年走过去,屋里没有坐的地?方,他只好坐在?她的床榻边。
穗穗仍然低着脑袋,屋里黑,借着皎皎月光,他看见她咬着两瓣漂亮的朱唇,起伏不定的胸脯,像是有万般情绪要倾诉。
少年正想着该说些什么,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两个人面对面坐着,但谁都没有说话?。
沉默片刻后,穗穗细着嗓子问:“陛下怎么来了。”
少年立刻答道?:“朕出来散步透透气,恰好路过你这。”
她的声音里又?起了哭腔,“原来不是来看我的。”
待他回过神,他已经伸手替她揩眼泪,连他自?己都被吓了一跳,他太久没有对谁温柔过了。
他的手抚上她的脸,她贴着他的手掌心,乖顺地?蹭了蹭,眼泪一下子止住,嘴角涌上笑意,害羞地?说:“陛下就是来看我的,对不对?”
他刚想逞强否定,可他犹豫的瞬间,豆大的泪珠滑至他指缝,原来是她又?哭了起来。
她泪眼汪汪地?抬眸望他,仿佛做好了随时哭晕过去的准备。
少年轻轻叹口气。
她笑起来能笑个没停,哭起来也能哭个没完。
他只好说了实?话?:“对,朕是特意来看你的。”
她半坐在?榻上,身子往前?倾,“我就知道?。”
她说着话?,眼泪也顾不上擦,一只手搭上他揩泪的手,像只小?奶猫似的,贴着他又?蹭了好几下。
少年垂眸。
他活了许多次,偶尔也会有女子想要勾他,他知道?她在?想什么。
他收回手,她微愣数秒,拿出枕边的帕子,细心地?替他擦手:“奴婢的眼泪弄脏陛下的手,真是罪该万死。”
少年呼吸一促。
他觉得她似乎更伤心了,可这一次她没有继续哭。
他想,如果她又?哭了,他大概还?会替她揩泪。她没有弄脏他的手,他应该告诉她这一点。
但他习惯疏离别人,他是个随时都能去死的人,已经习惯不和身边任何人扯上关系。
他们不会记得他。
他快速瞄她一眼,少女楚楚可怜,眉眼间皆是沮丧。
少年不动声色地?推开?她的帕子,重新抚上她娇憨的面庞,掌心贴紧蹭了蹭。
她眸中的绝望瞬间化作欢喜。
他移开?视线,刻意避开?她的灼灼眼神。
他缓缓问:“你爬树做什么?”
穗穗唔一声,声音弱下去:“以前?我一不开?心,就喜欢爬到树上,树上的风景很好,看着会让人开?心起来。”
少年不自?觉蹙起眉心,觉得这话?似乎在?哪听过,可他活太久太久,已经记不清楚了。
她瓮声瓮气继续说:“这一次本不该摔下去。”
他听出她语气里的不甘,似乎另有隐情,顺着问下去:“那为什么跌了下去。”他指了指她锦被下盖着的腿:“还?跌断了腿。”
她嘟嚷道?:“树梢上的鸟窝埋着几个鸟蛋,有另外的大鸟想要叼走它们,我想要阻止,伸手去挥,一时没注意,这才跌了下来。”
他见她说着说着,脸颊鼓起来,像是不甘心输给了那只大鸟,瞧她这阵仗,还?以为要去找那只大鸟报仇。
他问:“痛吗?”
来的路上,他问过小?黄门?,她一跌下来,立即就有御医去替她包扎查看伤口。
之前?她生过一次病,是风寒,他调了御医给她看,自?那之后,她便有专属的御医。宫女里面,就属她最娇矜,他悄悄观察过她,她从不肯吃亏,也就只对他温顺。
他是皇帝,所有的宫人都会对他温顺,可是他隐隐觉得,她的温顺,与其他人的讨好不一样。
她看他,就像他过去看阿婉。
穗穗将?锦被掀开?,少年下意识撇开?头。
穗穗:“陛下看,是不是包得像个粽子?”
他余光去瞥,瞥见她穿戴整齐,遂松一口气,而后第二眼,望见她腿上包扎的地?方。
严严实?实?地?包着,确实?像个粽子。
穗穗:“陛下来之前?,我痛得要死,可是陛下来看我,我就不痛了。”
她又?说好听的话?哄他。
少年冷峻的面容隐在?黑暗中,声音却分外柔和:“好好养着。”
她大着胆子拉住他的袖角,问:“养好了,我还?能继续伺候陛下吗?”
她话?里若有所指,是说黄昏时她哭着从宫殿跑开?的事。
少年愣了愣。
她着急地?哭出来,求他:“陛下别不要我,就算讨厌我,也不要赶走我,给我时间,我一定将?陛下讨厌的地?方全都改掉。”
她颤抖起来,拼命想要忍住泪水,却怎么也忍不住,眼泪往下掉,一滴滴沾湿他的袍角。
她忙地?用手挡住,不让眼泪沾到他身上,生怕他会因此更讨厌她。
少年静静看了一会。
看着看着,他忽然伸手撩开?她捂脸的手,少年的声线清亮空灵,一字字道?:“朕不讨厌你。”
她哭得伤心,问:“真的吗?”
少年:“真的。”
他捉弄她,是想看她露出端倪。可是现在?,又?有什么意义?她露出端倪,然后呢?
他活了那么多世,不至于连个小?宫女都对付不了。
少年放下心结,重新拿起她给他擦手的帕子,替她揩泪,“以后朕不会再捉弄你。”
她摇摇头:“我不介意这个。”
她的声音软糯温柔:“只要陛下愿意相信我,陛下对我做任何事都行。”
少年不太自?在?地?咳了咳,“朕不相信任何人。”
也没什么好相信的。
对于他而言,遇到的所有人,都只是一世过客,又?何必浪费感情。
她渴望地?看着他:“穗穗会用一辈子的时间博得陛下的信任。”
他应该忽视她。
却还?是问了为什么。
她显然很高兴他问了出来,娇弱的少女半含眼泪半带笑意:“因为是陛下呀。”
他假装听不懂。
她很是体贴人意,不多时,便主动将?话?题转移,同他说起她过去在?树上看过的那些风景。
她话?很多,这一点他早就有所领教。
大概是怜惜她跌了腿,难得没有打断她,偶尔还?会回应她一句。
她牵着他的袍角没有放开?,小?心翼翼地?将?巴掌大的一块衣料捏在?手里,像得了什么宝贝似的,生怕他会扯回去。
少年略微一顿,而后挪动,不是往外,而是往里。
她更高兴了。
要不是腿跌断,估计都能跳起来。
穗穗红着脸问:“陛下,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爬树吗?”
他往窗外看一眼,夜已经浓得化不开?。
他该回去了。
少年嘴里敷衍道?:“为什么?”
穗穗凑近,“因为我在?树上捡到过一个人,自?那以后,我就天天爬树,希望还?能再捡他一次。”
少年一怔,遥远记忆中有什么翻了出来。
他问:“后来捡到了吗?”
穗穗摇头:“没有。”她顿了顿,笑道?:“虽然我没有再捡到他,可是后来他捡了我。我将?他从树上救了下来,他将?我从池中救了出来,他还?记得我,说我救他一次,他救我一次,就算扯平了。”
少年迟疑地?扫了眼对面的人。
无数次的轮回重复,他几乎将?自?己之前?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他并不是一生下来就怕高的。
他也调皮爬过树。
高高的大树,他一爬上去,腿就软了。
记忆中,模模糊糊似乎是有这么一个人,将?他从树上救了下来。他什么都不记得,只记得她瘦得跟竹竿似的,但力气却大得吓人。
他好像还?救过她。
她力气虽大,可是不会游泳,被他救上来的时候,瑟瑟发?抖。她是自?己跳进去的。
宫里勾心斗角的事不少,像她这种年龄小?的宫女,被欺负也是常有的事。
他不想管她的事,也管不过来,但她实?在?可怜,他便故意丢下一块玉给她。
“好好活着,只要活下去,就会有希望。”
穗穗一字字将?他当年说过的话?重复。
短暂的惊讶后,少年回归平静,“原来是你。”
穗穗喜出望外:“陛下记得我?”
少年摇摇头:“不太记得了。”
穗穗低下头:“不太记得,也就是还?记得一点点,对于穗穗而言,已经足够。”
她拿出她贴身藏着的玉,献宝一样拿给他看:“当时不知道?陛下的身份,无法将?玉及时还?给陛下,后来远远瞧见过陛下一眼,但我身份卑微,无法靠近陛下,陛下给我的玉,我一直都留着,如今总算能够物归原主。”
他打量她手心的那块玉。
显然已被人摩挲过无数次,连纹路都快抚平。
她主动将?她的事告诉了他,他也已经想了起来,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她还?瞒了什么事没有说。
少年没有多想,伸手去拿玉,刚要碰到,便见她手一抖,似乎很是不舍。
他看穿她的心思?,及时将?手收回去,淡淡道?:“你留着罢,不用还?给朕,就当是朕赏你的。”
她立即将?玉收起来,“那就说好了,这是陛下送给我的,不能反悔收回去。”
少年:“不反悔。”
她露出大白牙,笑得甜蜜蜜:“陛下真好。”
这天之后,他待她亲近不少,穗穗既聪明又?蛮横,即使跌断腿只能在?榻上养着,她也不愿意让别的宫女到他跟前?伺候。
她有她的小?伎俩,他看在?眼里,没说什么,就当是默许了。
她养了半个月,腿还?没好,就迫不及待地?拄着拐杖回他身边伺候。
“你急什么,又?没有人跟你抢。”
他以为她是怕有人取而代?之,却不想她不单单是为了这个。
穗穗义正言辞:“我要亲自?守着陛下,才能够放心。”
少年觉得好笑:“你守着朕作甚。”
此时她正为他沏茶,一杯热茶递过去:“我怕一不留神没能守好陛下,陛下便不见了。”
他听出她话?里的忧郁,想了想,没有问下去。
她今日穿了水青色的宫装,唇间难得点了胭脂,红红润润,像开?在?雪地?里的两瓣梅花。
少年一时看着失了神,恰好有小?黄门?进来禀话?,少年吓一跳,伸手去接茶时抖了抖,滚烫的茶往外洒。
穗穗反应快,立马用手去挡,不让茶水溅到他的龙袍上。
她自?己被烫伤了手,开?口第一句话?却是问他:“陛下,可有伤着哪?”
少年牵过她的手,她一双皙白的手被烫出了水泡,他又?急又?心疼,命人去唤太医。
他看她痛得紧咬牙关,心里有些乱,下意识低头柔柔替她吹气。
他一边吹气,一边安抚道?:“等会就不痛了。”
她一动不动,任由他牵着手。
片刻后。
她小?心翼翼地?问:“陛下,您是在?心疼我吗?”
少年口是心非:“不是。”
她低声道?:“我不管,反正在?我看来,陛下就是心疼我。”
她脸皮越来越厚。
不知怎地?,他竟不厌恶,相反,他似乎愿意让她娇纵。
她的腿受了伤,这下连手也伤着了,一个手脚皆伤的宫女,该有自?知之明,得将?伤养好了,再来伺候人。
可她偏偏不。
她手厚厚包着一层,腿上也厚厚包着一层,明明什么都做不了,却还?是拄着拐杖在?他面前?晃悠。
有时候他嫌弃揶揄她:“朕不养废人。”
她大言不惭地?回他:“我不是废人,整个皇宫,哪有人比我更懂得讨殿下高兴?”
他问:“你怎么就讨朕高兴了?”
她立即鼓起腮帮子,做出对眼鬼脸,“就现在?呀。”
幼稚。
少年掩住嘴角的一抹笑,装作对她视而不见,任由她在?他身边待着。
春去秋来,等少年反应过来,眨眼已经大半年过去。
宫女穗穗成为他每日里一睁眼就会看到的人,他开?始习惯有她在?身边的日子。
他比从前?高兴,有时候甚至会产生错觉,觉得他只是个正常人,从来都没有轮回的那些事。
可有些事情,注定无法逃避。
这一日,少年决定去做他这一世醒来后就该去做的事。
到言府去。
去看一看这一世的言婉,究竟是不是阿婉。
他说他要去微服私访,一向活泼的穗穗却忽然没了声。
少年看过去,前?一秒还?在?笑着的人,这一秒却泪流满面。
他吓一跳,问:“穗穗,好端端地?怎么哭了?”
穗穗张着水汽蒙蒙的大眼睛求他:“陛下,不要去,好不好?”
少年皱紧眉头。
下一秒。
穗穗哭着抱住他,情绪失控,她再也顾不得什么礼数,紧紧圈着他,哭噎道?:“求求陛下留在?宫里。”
他盯着她看了一会。
少年眉眼间皆是猜疑,语气低沉,问:“穗穗,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你究竟是谁?”
哭泣的少女抬头,一张小?脸哭皱:“我都知道?,我什么都知道?,陛下要去外面看美?人,待陛下看完美?人,就会纳她入宫,我……我就再也不能陪在?陛下身边了……”
少年一愣。
原来她竟在?想这个。
亏他还?以为她知道?轮回转世的事。
看着怀里哭得稀里哗啦的穗穗,少年叹口气,他没有将?她推开?,而是任由她趴在?他胸口哭成大花脸。
他道?:“不会有人赶走你。”
她眨着泪眼说:“会的,待陛下有了嫔妃,她们怎会容许像我这样貌美?的女子留在?陛下身边。”
少年怔住。
继而大笑。
“穗穗,你倒是自?信得很。”
她一边哭一边说:“是陛下自?己说的,穗穗很漂亮。”
他舒展眉心,“朕什么时候说过了?”
她哭着看他:“上次宫宴的时候,陛下喝醉酒,我问陛下,穗穗美?不美?,陛下说美?,然后就倒头大睡了。”
少年身形一顿。
“醉酒之言,算不得了数。”
他继续往前?,她趴在?他身上,不肯松手,“陛下打死我吧,打死穗穗再出宫。”
少年头疼。
她是个宫女,哪来的胆子同他说这种话?。
不用问,他自?己有了答案:都是他纵着。
她紧紧攥着他,用尽所有的力气抓牢他,许久后,少年的声音轻轻落下:“朕带你一起去。”
他们来到言府。
她坐在?他身边,袖子下的手微微发?颤,紧张地?拉住他的袍角。
他察觉到她的失态,垂眸望一眼。
半晌。
他覆上她的那只手,快速说了句:“朕就看看,不纳美?人。”
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带她一起,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安慰她。
她来他身边这些日子,给了他许多欢声笑语,他早就看出来,她很依赖他,她几乎时时刻刻都守在?他身边,不是谄媚,也不是讨好,她耗费所有心思?,只是想让他笑一笑。
她是真心待他好。
他已经想好了,这一世,他会好好活着。
或许她是他轮回中出现的一个意外,总之他不想让她难过。
穗穗的声音怯生生娇弱弱:““今天不纳,以后会纳吗?”
少年摇头:“以后也不纳。”
她当即笑起来。
他看她笑,忽然觉得她笑起来很好看,像是春日里的桃花,娇娇媚媚,甚是惹人爱怜。
她注意到他的目光,垂眸羞涩抿抿嘴,道?:“你是天子,说话?得算数,说好不纳美?人,就不能纳。”
少年点点头。
言府的会面,很快就结束了。
这一次,依旧不是他想找的那个人。
他没有杀她,而是告诉她:“不要轻举妄动,守好你的本分,不要越界。”
这些附体而来的人都很危险,这里是他的世界,他对所有一切都了如指掌。
只要他想,他可以毁掉整个世界,相反,他也可以轻而易举地?将?天下掌握在?手。
迈出言府的时候,他忽然觉得心中一空,像是什么东西消失不见。
惆怅的同时,伴随而来的,还?有一缕轻松。
他低眸看了眼自?己被穗穗牵紧的手,含笑说了句:“你看朕没有骗你吧。”
穗穗满足地?点头。
她趁他不注意,往后望了望。
言家小?姐站在?青石板上正好与她对上目光。
穗穗撅嘴,继而收回视线,猛地?一下抱住她身边的少年,像是要宣示什么,好让身后的人知难而退。
少年被她抱住,已经习以为常。
她胆子大得很,时常趁他睡着的时候,悄悄抱他一下,但是像现在?这样明目张胆,光天化日之下当着外人的面抱他,还?是头一回。
不多时他便明白过来。
原来言家小?姐就在?不远处看着。
少年问:“是扭着脚踝了吗?怎地?一下子扑到朕身上。”
穗穗做贼心虚地?说:“确实?是扭着了。”
她以为他会嫌弃地?推开?她,所以知趣地?起身。
待她站定,少年却低下身去,“上来,朕背你。”
她愣住。
少年回头:“不要朕背吗?”
穗穗欢喜地?跳上去。
她攀着他的背,得意洋洋地?往后看一眼。
言家小?姐还?在?那站着。
穗穗已经全然不在?乎,她很快收回视线,扭着身子在?少年背上蹭来蹭去,跟条毛毛虫似的。
少年:“老实?点,不然摔你下去。”
穗穗往前?一挪,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她离他更近,贴在?他耳边甜甜道?:“陛下真是天底下最最最好的人。”
少年眼梢微挑,“马屁精。”
穗穗:“我才不是马屁精,我每句话?都是真话?。”
但其实?也不全然是真话?。
比如今天,她就对他撒了谎。
夜晚穗穗守在?少年榻边,她实?在?是困极了,守着守着便睡了过去。
大概是因为今日去言府的缘故,她做了一个许久不曾做过的旧梦。
梦里她还?是穗穗,只是却没能活过十?四。
她拿着那块玉佩,一心想要再见他一面,她知道?她自?己的身份,所以她不求别的,只希望能和他说一声谢谢。
等啊等,终是没能等到。
她被人淹死在?井里。
她战战兢兢地?活着,再怎么被人作践毒打,也不曾寻过短见。只因为他跟她说过,让她好好活着。
她那么努力地?想要活下去,想要再见他一面,最后却被人轻而易举终结一切。
她不服,她宁愿魂飞魄散,也要讨一个说法。
她死了之后,有一个穿白袍的男子来到她面前?,问她,愿不愿意做一个交易。
交易的条件有三个。
第一,历经十?世的苦难,每一世都不得善终。
第二,阻止少年天子任意屠杀任务者。
第三,永远都不能对人说出“爱慕”这两个字,并且不能告诉任何人关于重生的事。
如果能成功做到以上三件事,那么她将?永生永世地?活着。
白袍男子警告她:“你会生生世世重复,无法停下来,就算死去,也不能结束这一切。”
永生,是奇迹,也是惩罚。
她熬过了十?世的折磨后,终于能够做她想做的事了。
她不在?乎小?皇帝是否屠杀任务者,她只希望他好好活下来。
她从天眼里看到了所有的事,她知道?,他要找的人,是阿婉,是那个白袍男子的任务者。
他爱别人没关系,只要能让她能陪着他就行。
她会生生世世守着他,再也不让他孤独。
穗穗朦朦胧胧听见有人在?喊她:“穗穗……”
她从梦中醒来,望见小?皇帝正看着她。
他漂亮的五官映上融融烛光,他的手抚过来,温柔地?问:“穗穗,你怎么哭了?”
穗穗这才发?现,原来她在?梦中泪流满面。
穗穗笑:“我做了一个很美?的梦。”
少年替她拂开?额前?碎发?,“什么梦?”
她笑道?:“不能告诉陛下。”
她什么都不能对他说。
她甚至不能向他表达心意。
少年没有继续追问,他说:“你回屋睡罢,这里不用你守着。”
她以为他嫌她刚才睡着,连忙道?:“就让我守着罢,我绝对不会再睡着,陛下有什么吩咐尽管让我去做,只是不要让我走开?。”
少年怔怔凝视她,而后躺回被窝,他闭上眼,嘴里淡淡道?:“想睡就睡罢,不赶你走。”
她一愣。
少年:“自?己去拿床被子来。”
她傻乎乎地?应下,重新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席锦被。
穗穗的声音细细轻轻:“陛下,您往里面挪挪。”
少年睁开?眼。
她在?床边站着,一张脸羞答答,小?耳朵红透,浓睫忽闪,似是在?想什么了不得的事。
少年瞬间了然。
她误会了。
他让她拿锦被,是想让她守在?床边的时候,盖在?身上不至于着凉,不是让她上龙床。
穗穗眨着眼,等了许久,没等到少年挪开?,她一急,声音就带了哭腔:“陛下,您倒是腾点地?方让我睡啊。”
许久。
就在?她的眼泪珠子就要掉下来的时候,少年终于有了动静。
他腾出一块地?方,脸埋在?被子里。
穗穗高兴地?躺上去。
少年窝在?被里仍然没有露出来。
穗穗:“陛下,我没有枕头,您挪点给我。”
少年深呼吸一口气。
动作缓慢,伸手将?枕头移过去一点。
穗穗一脑袋枕下去。
她离得近,他几乎都能听见她的呼吸声。
她问他:“陛下,闷在?被子里睡不好。”
他翻个身,将?头露出来。
身后的人挨近,隔着两层被子,她窈窕的身形紧紧贴着他,少女温热的呼吸喷在?他的后颈上,又?痒又?麻。
他伸手就去抓。
冰凉的小?手顺势捏住他的手,少女的声音里满是渴望:“陛下,我替您揉。”
少年没有回应。
她也没有继续揉,而是老老实?实?地?缩回被子里,隔了些许距离,声音平静地?同他说:“陛下,我知道?你心里有人,可我不在?乎。”
事实?上她觉得自?己或许有些自?私。
他并不一定想要她陪着他。
少年的声音响起:“朕心里确实?住过一个姑娘,朕愿意为她死无数回。”
穗穗有些哽咽。
就算早就做好准备,但是听他亲口说出,她还?是免不了会难过。
她挤出一个苦涩的笑容:“能让陛下如此喜欢的姑娘,想必一定长得非常美?。”
少年道?:“确实?很美?。”
穗穗揉了揉眼睛。
少年:“可你也很漂亮。”
穗穗瞪大眼。
少年转过身,他与她面对面,她望见他脸上染了红晕,他没有看她,浓黑的长睫微微垂下,他的声音缓缓流淌:“穗穗,你是个好姑娘。”
穗穗咬住下嘴唇:“我知道?。”
少年:“你在?想什么,朕也知道?。”
他的语气很是严肃,她不敢再听下去,急忙转移话?题:“陛下明日想吃什么?”
少年:“穗穗,朕的后宫不会纳任何女子,只要你愿意,你可以在?朕身边待一辈子。”
他没有说爱。
也没有说喜欢。
他只是说,让她待一辈子。
穗穗哭出声来。
他抬眼,看她哭得梨花带雨,他没有劝阻也没有安抚,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哭。
死很简单,但是活着却很难。
尤其是经历过所有世间繁华,他的灵魂已经衰老,万事万物在?他眼里,都不再新鲜有趣。
可是现在?有了一个穗穗。
除了无尽的寻找之外,他忽然多了一个选择。
但是下辈子她不会再记得他,他今世的所有,包括他们之间经过的那些事,到最后只有他一个人记得。
热闹的陪伴之后,是无尽的寂寥。
或许从下一世起,他会活得更孤独。他想要的陪伴,她给不了他。
可是没关系。
他愿意试一试。就像她耐心对他那样,他愿意为她踏实?地?活一次。
少年掀开?自?己的被子,问:“穗穗,你冷吗?”
她愣了愣,继而扑进他的怀中,“冷,我特别特别冷。”
少年笑了笑:“正巧朕也是。”
以后会怎样。
以后再说吧。
——美?人如花隔云端小?皇帝番外完。
作者有话要说:就到这里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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