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旧梦重回

未央宫

香障玉屏外,三两身穿粉色宫裙的侍女小声耳语着。

“公主自从醒来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时常在镜子前一坐就是好几个时辰,一句话也不说。”

“哎,你说公主是不是摔坏脑子了,才这样精神恍惚?”

那小宫女捂着嘴,正欲回话,却见飞遥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两人身后,目光甚是警醒,瞬间吓得双腿发软,扑通一声便跪下,“飞遥姐姐,奴婢,奴婢……”背后私议主子,轻则杖责,重则逐出宫中,发配掖幽庭为奴,终生不得出宫!

北齐素来宫规严苛,另外两个小宫女已经吓得浑身发抖,声声央求着飞遥网开一面。飞遥,是舞阳公主的大宫女,同时又是未央宫的掌事,从小与公主一同长大,深得公主的信任,殿内一应事务,全权交由她处理,被她抓到现行,都没什么好果子吃。

飞遥狠剜了一眼,“未央宫也敢容你们放肆,来人,拖下去杖责二十,发配掖幽庭!”冷漠的命令,几乎没有丝毫的考量,惊得跪在地上的宫女们皆是一颤,而后大声磕头求饶。

外头站着的太监行动很快,听见飞遥的命令,立马便进来了,一人架着一个往外拖。

“飞遥。”轻柔微哑的声音自内室传出。

白纱幔帐飞扬,绣丽纹路密密麻麻,一阵香风袭来,只隐约看到女子曼妙可人的身姿,黑发如瀑,垂于腰侧,一身素色襦裙,像极烟雾缭绕仙境之下的绝色仙子,多看一眼,便是亵渎。

“母后丧期未过,宫中不易见血,算了罢。”那声色,明明和平日里一样的,却又感觉变了什么,似乎多了股无法言语的力量,令人肃然起敬。

素来张扬无法无天,随性而为的舞阳公主居然也会有大地慈悲饶人性命的一天?难道皇后娘娘过世,这位公主意识到自己不再独享恩宠?

底下跪着的人,心思各异,飞遥听命于公主,自然不敢有违,瞪了一眼,给旁边的太监使了个眼色,“还不赶紧带下去,省得污了殿下的眼。”

那几个嘴碎的宫女感恩戴德一番,被人带了出去,殿内又恢复了安静。

金绣盘里香熏冉冉,珠帘幔纱轻颤,白色的丧缟微扬,她纤嫩白暂的玉手拨开垂帘,坐在正厅大堂的首位,“可查到些什么了?”

“奴婢已经打探过了,将军府确实有位二公子,只不过自小体弱多病,一直被安置在效外养病,并不金陵城中。”其实不单是那些小宫女奇怪,飞遥心里也有些疑惑,回忆起那日,皇后出殡,公主忽然晕倒,昏迷七日之后才渐渐清醒,之后似乎是像失忆一般,反复回了很多问题,之后就是空洞的沉默。

前几日,公主命令她去探查将军府的二公子穆川,她从未听过这个人,也不知公主是如何得知的?但她自小就在未央宫长大,是公主的心腹,从未知道公主是如何与他人相识。

更为奇怪的是,昏迷的七天,公主似乎是经历了一场浩劫一般,眼神变得灰暗无光,空洞得令人心惊。

体弱多病?

三军之中,射杀主帅,骁勇善战,勇猛无敌,可谓军功累累,怎么会是个病秧子?前世,到底还有多少她不知道的事情?

罢了罢了,这些迷团她自有时间去慢慢解开,为今之计,她必须要巩固势力,成为皇兄的左膀右臂。

“东宫那边情况如何?”

“回殿下,一切安好。”

母后突然逝世,朝中势力必然也受到重创,怎会一切安好?

东宫

大殿外空无一人,连个守门的侍卫也没有,飞遥扶着长乐进去,走到正厅中,才看着案桌上的男子,一个人趴在那里,地上倒了七八只酒坛,满室的酒气,一看便知是彻夜宿醉。

“皇兄。”她鼻尖一酸,眼泪便掉了下来,如此在这偌大的皇宫,也只有他们相依为命了。

男子听见声音微微一动,半响才抬起头来,浑浊的双眼渐渐清明,良久才开口唤了声,“阿兮,你来了。”阿兮是她的表字,唯有几个亲近的人才叫得,到底是经历过生死,曾经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皇兄死在自己怀中,如今这画面尤为珍贵,她蹲下身子,“皇兄,我要去皇陵为母后守丧三年。”

听着这话,李长琰醉意全无,瞬间清明起来,坐直了身体,“为何?”皇陵地处潮湿,常年阴冷,守丧一事也是由父皇定夺,但怎么也论不到长乐。

“我已知晓过去错处,如今母后一走,东宫势力必然削弱,我做作为胞妹,会成为别人拿捏你的弱点。”

李长琰一愣,这话从长乐嘴里说出来,实在有些不可思议,他的妹妹从小便养在深闺中,不识人间愁滋味,且对党争一事毫不了解,怎么就突然像变了个人似的。

“守丧之事自有父皇安排,那里常年潮湿阴冷,你打小身子就弱,去不得。”

纵然长乐此话有些道理,他不信自己堂堂太子连自己的妹妹都保护不了。

其实长乐提出皇陵守丧也是有道理的,毕竟前世她也确实是被安置到皇陵三年,不过是被父皇以“不知尊卑”罪名罚去皇陵的。

当年,德元皇后病逝之后,皇后孟氏一族开始衰落,陛下有心护住东宫,但奈何董婌妃一族日渐壮大,后宫不可一日无主,迫于群臣压力,只好立董婌妃为皇贵妃,位同副后。

那个时候,她误以为父皇薄情寡义,母后前脚刚走,立马又立贵妃,于是失了分寸,冲撞了董淑妃,被父皇以不知尊卑的罪名罚去皇陵守丧三年。

而董婌妃之子李长煊,也渐渐开始在朝堂之上展露锋芒,东宫失去皇后一族的支撑,渐渐失势,李长煊趁机开始笼络朝臣,与太子分庭抗礼。

眼下这个时候,正是董氏一族开始壮大的时候,李长煊也是在这个时候,生出夺嫡之心的。

与其让董淑妃挑衅自己,让父皇不得已将自己罚去皇陵,不如自己主动去,一来可以利用三年时间巩固宫中势力,二来让皇兄没有后顾之忧。

见李长琰一脸坚决,长乐后退两步,跪了下去,眼泪便落了下来,“皇兄,守丧一事我心意已决,长乐自知行事颇激,只会为皇兄增添麻烦,求皇兄成全。”

母后逝世,她却重生,也许冥幂之中,老天爷是看在她前世有太多悔恨,才在这一世里让她涅盘重生。

这几日里,从不可思议到慢慢平静,既然老天让她重活一次,说什么也要扭转乾坤,改变命运。

正想再说什么,外头的太监突然慌慌张张跑进来,连礼也顾不得行,一头摔进殿内,李长琰一脸不悦,“何事如此惊慌?”

那太监连忙扶住帽子,扣头道:“回太子,陛,陛下和淑妃娘娘……”

“殿外无人看守,整日纵酒,毫无作为,一国太子,成何体统?”明黄色的衣袂映入眼帘,绣着龙绵的长靴跨进殿内,不怒自威。

一连几句话,让李长琰和长乐都慌了神,连忙行了扣首礼,“儿臣参见父皇,参见淑妃娘娘。”

“平身。”语气稍有疲惫。

长乐抬起头, 父皇一脸愁容,董淑妃笑容肆意,只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母后若还在,怎么也论不到她。

北齐百姓皆知,当今陛上的九公主,封号舞阳,赐居未央宫,独享圣荣,长达十四年,恩宠不衰。可是这恩宠,如今……

董淑妃勾唇一笑,明蓝色华贵襦裙款款摇摆,不动声色地走近长乐身旁,伸手将她扶起,面上慈母的语重心长,“无须多礼,你们若不嫌弃,唤我一声母妃也是可以。”

还是这一套,前世里,长乐就是因为这句话,出言顶撞董淑妃而被罚去皇陵,重来一次她可不会这么傻,白白便宜了这个女人,她低下头,眼前是董淑妃那双镶嵌玛瑙宝石的精致小鞋。

“淑妃娘娘,长乐不敢。”

董淑妃嗤笑,“有何不敢,你们母后生前待我亲如姐妹,莫不是你们嫌弃我只是小小嫔妃,地位不及你们母后尊贵?”她的话是一步步引着长乐跳入也陷阱,一来激怒长乐,二来提醒陛下自己的位份。

李长琰知道董淑妃并非善类,一时也摸不清父皇的态度,低着头解释,“长乐并无此意。”

“既然并无此意,又是何意?”没有了皇后,在这深宫里,纵使太子也不足为惧,昔日里皇后仗着孟氏一族的力量,加之陛下恩宠,对她打压无数,如今这口气,终于能吐出来了。

李长琰一时也想不出如何作答,一旁的长乐却主动走上前,直视董淑妃,面色丝毫不惧,“淑妃娘娘,您方才说母后生前待您亲如姐妹,试问有哪位妹妹会在自己姐姐丧期求过就穿着华丽明艳,张扬至此?”

长乐的话着实让人一震,眼见陛下开始打量自己的穿着打扮,心里有些不安,从前有皇后一头压着,她不敢肆意张扬,这双西域进贡的玛瑙玉鞋是她进宫第一次侍寝后,陛下赏赐于她的,今天是第一次穿。

长乐继续说道:“父皇尚且布衣,淑妃娘娘却作此打扮,实在寒了长乐的心,恕长乐不敬,这声母妃,您担当不起。”

眼前着形势被长乐三言两语挑拔,陛下脸色微变,一向骄横不带脑子的舞阳公主居然也能言善辩起来,董淑妃立马跪了下来,“陛下,臣妾并无……”

“够了!”天子一怒,何人敢言。皇后在时,后宫倡导节俭,省下来的银子全部归还国库,为军队添置用品,如今皇后丧期未过,董淑妃便如此奢侈,起初不以为然,如今经长乐一说,这番大张旗鼓地摆弄,难道不是对皇后的不敬?

他看一上眼长乐和太子身上的素杉,“你作为宫中嫔妃,德行有失,念你兄长为朕抗击外族有功,不罚不赏,回你的宫中思过去吧。”

德行有失?她抬头仰望着这个男人,从十六岁入宫后,她的眼睛就从来没有离开过他的身上,可是他的心里只是那个清冷的皇后,终于,她盼着盼着,皇后死了,她以为他的目光终于能落在她的身上,却没有想到自己比不过一个死人。

她扣首,眼眶里晶点莹莹,轻轻应了声,“臣妾遵命。”

董淑妃走后,大殿内只剩下三人,永康帝最是心疼长乐,看不得她受一点委屈,伸手想扶她起来,“朕让阿兮受委屈了。”

谁知长乐非旦不起,后移了一些,执意跪在地上,永康帝误以为她还在闹脾气,正欲安抚几句,不料长乐却说道:“请父皇恩准儿臣去皇陵,为母后守丧三年。”

“自母后去世,长乐痛思已过,自知不是位合格的公主,也不是合格的女儿,只愿能为母后守丧三年,以敬孝道。”

李长琰没有想到长乐居然这么坚定,直接恳求父皇,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些什么阻止,他了解这个妹妹,一旦决定的事情,不会轻易改变。

永康帝显然一惊,皇陵守丧,说白了是去受苦,但眼下德元皇后病逝,后宫无主,董氏一族野心勃勃,前朝颇有动荡,长乐年幼,留在宫中,只怕会成为很多人的眼中钉。

他再一次认真审视这个女儿,几日不见,似乎长大了不少。

“皇陵经年寒月,你不怕?”

“不怕。”

“守丧期间不得回宫,你可愿意。”

“愿意。”

“如此,朕依阿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