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招招本来以为,陈朝露这么热情?邀请她,肯定是另有所图。
要说起来,陈朝露是货真价实的陈家人,与陆琼枝也十分亲密,并不像是有隔阂的样子?。
可是她还记得她昏迷醒来那日,陈朝露分明与她对上?了视线,却绝口不提她已?经?醒来之事。从之后陈康时和陆琼枝的表现?来看?,陈朝露显然在那之后依旧没有将这件事告知?陈相夫妇。
回?想?那日陈朝露见她醒来,朝她眨的那几下眼睛,似乎也暗藏什么深意。
可裴招招自?认跟她之间,不过就是个感情?浅薄、素未蒙面的表姐妹关系,实在想?不出她对自?己示好的理由。
她同意跟陈朝露出去的目的也在于此,她想?看?看?陈朝露到底有什么用意。
可没想?到,陈朝露领着她仿佛真就只是单纯地出来逛逛。
在繁华热闹的集市上?,她会如同普通人家的姑娘一般,兴高采烈地买下两支冰糖葫芦,笑语盈盈地将其中一支递给裴招招。
路过每一个售卖着新?奇玩意儿的小?摊,她都会留意裴招招视线扫过的每一个东西,然后叫身后侍女将她视线停留最久的那个东西买下来。
裴招招有些?琢磨不透,陈朝露对她的态度不仅没有恶意,甚至可以说是体?贴照顾,表现?得十分亲密热络。看?上?去仿佛她们?不是素未蒙面的表姐妹,而是相处多年的亲生姐妹一般。
陈朝露挽着她几乎逛遍了整个玉京城,还在各个知?名的酒楼里一一品尝了招牌菜色与特制糕点。整个过程中陈朝露也一直在旁喋喋不休地为她介绍着玉京的美食美景与有趣的奇闻轶事。
不知?不觉便在外逛了大半天,夜色降临,陈朝露却仍没有表现?出要回?府的意思。
她跃跃欲试地看?向裴招招,提议道:“表姐,玉京的绾银湖夜景也是出了名的。择日不如撞日,正好也没多远,这么早回?府也没什么意思,不如我们?去泛舟湖上??”
裴招招点了点头,便跟着陈朝露来到绾银湖边。陈朝露在湖边雇了艘画舸,挽着裴招招上?了船,她的侍女和十三也紧随其后。
船夫解开绑在湖边杨柳上?的船绳,待她们?坐好后便划动着船桨慢悠悠地在湖上?荡漾。
绾银湖位于玉京中心,离皇宫也没有多远。湖很大,中心似乎有两三个漆黑安寂的小?洲。
与湖心小?洲截然相反,湖边湖上?却是灯火斑斓。湖边有不少亭台楼阁、轩榭廊坊,湖上?每隔几米便有一艘船只,有的是乌篷小?船,有的是豪华画舫。除此之外,还有数不尽的五颜六色的莲花灯在水面上?漂浮着。
皓月当空,湖面如镜,水天相映成趣。华灯映水,画舫凌波,泛舟湖上?能依稀听见往来船只上?传来的或吟诗作赋或饮酒奏乐之声。
陈朝露紧挨着裴招招,兴致勃勃精力十足地介绍着绾银湖边的风光建筑。她絮絮叨叨许久,有些?不好意思地拉着裴招招的手道:“表姐,一直都是我说话,都没见你怎么开口,你可是累了?还是我话太多了?”
裴招招不动声色地将手从她双手合拢的掌心中抽回?来,微微摇了摇头:“并非如此,我只是听你说的十分有趣,太过入神了。”
陈朝露眨了眨眼,又?十分自?然地挽住了裴招招胳膊,颇有些?撒娇意味道:“那就好,我还怕表姐嫌我烦呢。说起来不知?怎的,我就是感觉与表姐一见如故,表姐这个称呼总觉得有些?生疏,我可以唤你姐姐吗?”
裴招招淡淡道:“你若唤我姐姐,待到我和朝月表姐共处一室,岂不是分不清你唤的到底是我还是她?”
陈朝露露出天真懵懂的表情?:“大姐姐是大姐姐,表姐是姐姐,是不一样的。”
她又?转了转眼珠:“这样吧,你们?二人同在场时,我就唤表姐为招招姐姐,这样便不会混淆你们?二人了。”
不过一个称谓,随意她喊便是。裴招招不甚在意地点了点头,却听陈朝露仿佛心血来潮般提问?:“姐姐,你可有想?过,你喜欢什么样的男子?呀?”
裴招招没想?到她会问?这种问?题,微微沉吟后道:“婚姻大事皆是父母说了算,我无父无母,便只能听从舅舅安排了。”
陈朝露嘟了嘟嘴,有些?不赞同:“可若是听从父母之命,嫁给一个自?己一点都不喜欢的人,岂不是人生毫无乐趣。”
她又?似乎有些?好奇地问?:“姐姐难道就没有什么心仪之人吗?或者说,姐姐比较欣赏什么样的人?”
她伸出手指掰数着:“容貌一流的,才华上?佳的,武力一等的,家世丰厚的……姐姐更喜欢哪一种?”
裴招招这下是更加摸不清陈朝露想?做什么了,怎么仿佛是想?要给她牵红线一般?她敷衍道:“朝露表妹提起的这些?,其中任何一点辅以优良品行,应该都足以成为世间大部分姑娘心中的完美夫婿了。”
陈朝露突然眼睛一亮,也不知?是否会错了意,又?看?向她道:“只要是姐姐喜欢,京中乃至整个天下间的年轻才俊哪个嫁不得?姐姐不妨告诉我,你更喜欢哪一种?我也好替你物色物色。”
她还真准备给自?己说媒?裴招招脸上?不免有些?古怪之色,好在有面纱遮挡,夜色掩盖,陈朝露倒也没法察觉。
裴招招摇了摇头,婉言谢绝道:“我一个做表姐的,怎好意思麻烦表妹抛头露面替我物色夫婿。届时传出去,不说我,便是表妹乃至整个相府恐怕都会招致笑话。况且,舅舅这个时间接我回?京,想?必是对我的婚事已?经?有了安排吧。”
陈朝露笑意一僵,眸光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她微微蹙起眉,似是有些?烦恼:“可我爹安排给姐姐的婚事并不合适呀。”
陈康时意图送外甥女入宫的消息,虽未公布,但在玉京高官之间并不是个秘密。陈朝露作为陈家一员,知?道也不算意外,可是她既然知?道,却还意图鼓动她另谋佳婿?
就算她想?另谋佳婿,皇帝的口谕岂能说改就改?除非逃离玉京,从此销声匿迹,不然怎么可能不进宫,且还光明正大嫁给别人。
裴招招不禁有些?好奇陈朝露到底想?做什么,便诧异地看?向她:“舅舅这么快就已?经?决定好了我的婚事么?怎么我竟没听舅舅提起过。”
陈朝露闻言,眉头皱得更深,有些?疑惑:“姐姐竟然不知?道?不应该呀……”
她最后几个字说得十分轻,仿佛是喃喃自?语。
她为何如此肯定裴招招就该已?经?知?悉此事?
裴招招眼神一凝,蓦然想?起了尚在北地时便收到的那封告知?她要被?送入后宫的手书。
那封手书是从陈康时安排的人手里偷偷递过来的,以陈朝露的身份,要买通他们?不难。
此刻想?想?,那手书上?的字迹,端庄方正,但并没有那种力透纸背的苍风劲骨。若说是女子?笔迹,倒也说得过去。
这么看?来,那封手书十之八九便是出自?陈朝露之后,剩下的一两成不确定性,便要找个机会看?一看?她的亲笔字迹才能确认了。
只不过陈朝露为何要特意送来一封那样的手书?一个无忧无虑不愁吃穿的平常姑娘,得知?自?己要被?送进宫伺候一个已?至中年已?有子?嗣的皇帝,必然不可能欢心雀跃地接受。陈朝露想?要的,应该是让裴招招得知?此事后主动避开。
可是裴招招不进宫对她能有什么好处?这显然是与陈府的利益、陈康时的命令背道而驰。仔细一想?,陈朝露虽然表面上?与陆琼枝母女情?深,但是行为上?却似乎一直有几分隐隐对着干的姿态。
陈朝露敛下面上?疑惑之色,有些?着急地直言道:“姐姐竟然还不知?道,我爹想?要送姐姐入宫。”
裴招招捂住嘴,做出一副惊讶之势:“入宫?”
惊讶过后,她又?随之乖顺地垂眸道:“若是舅舅之令,我自?当遵从。”
陈朝露瞪大眼睛,急忙劝道:“可是当今陛下宫里美人多得是,若说起来,大皇子?的年龄与姐姐都差不多大了,何必进宫去伺候一个老男人?下半辈子?若是失去自?由待在深宫里,岂不是如同行尸走肉?”
“你说的有理,可是又?能怎么办呢?我总不能忤逆舅舅,更不敢抗旨不遵呀。”裴招招余光偷偷瞥向她,幽幽叹了口气。
陈朝露看?了一眼旁边的十三和她的侍女,拉着裴招招走到船尾,悄声道:“陛下没有下明旨,其间便还有可操作的空间。若是招招姐姐在陛下旨意下达之前,与他人有了婚约,陛下这道旨意岂不是就下不来了?”
裴招招顿时猜到了她的想?法,却还是装出一副狐疑的态度:“可只要舅舅不同意,我也没法和别人定下婚约呀。”
陈朝露自?信一笑:“这我倒是有办法,这个世道女子?总是吃亏,不过有时候也可以反过来利用一番。若是招招姐姐公然与男子?走得极近,也难免被?人传出闲话,届时我爹也不得不为了名声而妥协。至于陛下那边,他也不缺这一个两个美人,况且他若是执意要你入宫,礼部那群老古板怕是会不断谏言阻挠他的。”
裴招招心道果然如此,面上?半信半疑道:“这真的能行得通吗?便是可行,我又?从哪里挑个合适的男子?呢?”
迎面驶过来一艘画舫,与她们?的画舸正好擦肩而过。
陈朝露朝那边望了一眼,语气轻快道:“姐姐已?经?见过陛下,不知?何时旨意便会下来,择日不如撞日,不如我助姐姐一臂之力。”
听见她这话,裴招招陡然一惊,预感到她打算做什么。还没来得及反抗,便已?感到她在自?己背上?重重一推,随着一阵失重落入水中。
水声哗啦,船头的十三被?惊动了急急忙忙走过来。只是虽有往来船只的灯火以及湖面上?漂浮着的莲花灯的映照,湖水却仍是染着如墨的黑色,裴招招一落下去,便仿佛沉入了水中。
十三看?不见自?家小?姐在水中哪个方向。她自?小?又?在北地长大,北地向来只有凝结成冰的冻湖,若是人掉进去还未挣扎几下,只怕就已?经?生生冻死,她自?然是不曾也不会凫水的。
十三着急地恨不得跳下去,质问?陈朝露:“我家小?姐呢?她怎么好端端地就掉下去了?”
陈朝露凝望着不远处。绾银湖水面平静,况且本就是为了游湖赏景,往来船只速度都很慢。
方才与她们?擦肩而过的那艘画舫此刻还在边上?没多远的位置,似乎是留意到这边的动静,一声“扑通”落水声想?起,在那艘画舫尾上?炸出一个水花。
陈朝露放下了心,露出一个微笑:“放心吧,招招姐姐不会出事的。”
几乎是话音刚落,从水里冒出一个人来,一个男子?搂着呛了几口水的裴招招爬上?了画舸。十三诧异地望了他一眼,赶紧接过裴招招,扶着她坐下。
借着画舸上?的灯烛之光,陈朝露看?清了眼前这名男人的样貌。这压根不是她所想?之人,她顿时变了脸色,往侧方那艘画舫看?过去,只见那头似乎见到落水之人被?救,也随之回?到了自?己的画舫上?。
她收回?眼神,看?着眼前这名低着头漫不经?心拧着身上?浸湿了水的粗布青衣的男子?,面色有些?难看?:“你是谁?”
来人随意地将沾湿而贴在脸颊的发丝往后一拨,将发丝拢成一束拧干水,心不在焉却语带警告地道:“你下次再把她推进水里,就别怪我狠心也让你尝尝这滋味了。”
他往裴招招那边望了一眼,转身踩在船舷上?用力一踮,腾空而起,在往来船只的船顶上?借力腾跃,紧接着便不见了踪影。
陈朝露身边那名侍女走过来,小?声请示道:“小?姐,这个谣言还要传么?”
“不行,不仅不能传,还得压下去,别传出一点风声。那人不知?底细,看?着蓬头垢面、不修边幅,吊儿郎当没个正形,一看?就不是什么上?进之人,总不能让姐姐嫁给他去受苦吧?”陈朝露恨恨地扭着指甲,“只能另外再找个机会了。”
她又?瞪向侍女:“白日里买的衣服呢?赶紧让姐姐披上?,别让她着凉了。”
侍女赶紧取出衣物裹在裴招招身上?。裴招招其实只是一开始有些?惊讶,又?因为不会水,难免呛了几口水,除此之外也没什么大碍。
方才救她之人分明又?是那黑言先生,真是搞不懂他怎么每次都是这么神出鬼没。她被?捞上?来后,十三在她背上?拍的那几下,也让她把呛进去的水给尽数吐出去了。
她浑身从头到脚都是湿漉漉的,夜晚徐徐吹来,便难免有些?凉意,陈朝露命侍女递过来的衣物倒是正好。
陈朝露走过来,挨坐在她身边,仿佛丝毫不介意她身上?的水汽,一脸歉疚地低声道:“姐姐,你该不会怪我吧?”
她楚楚可怜,深色低落:“我也是一时想?岔了,才没和姐姐商量就动手了。”
真是奇怪,她的眼神不似作伪,倒像是真的在寻求着自?己的原谅。
裴招招打了一个寒噤,摇了摇头:“我不怪你,你也是为我考虑才出此下策。”
“下次还是换个地方实施这个计划,水中还是有些?危险。”陈朝露闻言松了口气,“今日我们?还是赶快回?府,回?去后我叫人给姐姐熬碗姜汤,若是姐姐感染风寒可就不好了。”
她便催促着船夫靠岸,很快她们?一行人回?到了陈府。
陈府今日的气氛不知?为何有些?低沉,门口候了一排战战兢兢的下人以及一群陌生的侍卫。
远远见到陈朝露一行四人,等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的管家快步走上?前,松了口气道:“谢天谢地,二小?姐你可算是带着表小?姐回?来了。”
陈朝露心中咯噔一下,警觉问?道:“这话怎么说?你等了我们?很久?”
管家道:“岂止是等了很久啊,我们?派出去的人都找了两位小?姐小?半天了。你们?二位还是赶紧跟我来吧,尤其是表小?姐,老爷夫人在正厅里等你很久了。”
裴招招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原先那块面纱在水中不知?漂去哪了,一路回?来时便只能趁着夜色用一块手帕捂着脸以作遮掩。
她已?经?猜到等着她的是谁。陈朝露却拉住她,停下脚步,警惕地看?向管家:“好好的没什么事,我爹娘等我们?做什么?”
管家无奈催促:“二小?姐,您就别再耽误时间啦。圣上?今日午后便亲自?来了,在咱们?陈府都转悠了一个下午了,说是要见表小?姐。这不,这都等了几个时辰了,连晚饭都是老爷夫人陪着用的,您二位才总算是回?来了。也不知?道您带着表小?姐都去哪了,怎么府上?的人都没找着你们?。”
陈朝露眉头紧锁,仿佛在想?着什么对策,拉着裴招招就是不愿意迈动脚步。
裴招招又?打了个喷嚏,看?向管家道:“我方才不慎落入水中,可否先行换身衣物再去面见圣上?。”
管家犹豫了一会儿,道:“表小?姐,可没有人敢让圣上?等啊,不如你还是先去觐见,稍后再换衣也不迟。”
他也不知?二小?姐在犟些?什么,不过这位古灵精怪的二小?姐惹是生非也不是第一次了。见她不愿意走,管家便挥了挥手,几名下人拖拽着陈朝露走开了。
裴招招听着陈朝露恼怒着骂骂咧咧的声音越来越远,跟在管家身后走进了正厅。
正厅内,皇帝正坐在上?座,端起茶杯慢慢啜了一口茶水。
陈康时面无表情?坐在下首,他身旁的陆琼枝如坐针毡,坐得几乎半边身子?都僵了。
皇帝仿佛突然想?起来一般问?了句:“昨日那佛像,陈爱卿可供在府上?了?”
他本是随口问?一句,听在陆琼枝耳里却仿佛他已?经?等得不耐烦,便要拿他们?陈府擅自?探听圣踪一事秋后算账。
她身子?不禁抖了一抖,陈康时眼带警告地看?了她一眼,回?答道:“启禀陛下,微臣已?将那佛像好生供在府上?了。”
皇帝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还欲再找些?话题,便听门外管家启报:“陛下,老爷,表小?姐来了。”
皇帝立刻坐直了身子?,等了许久已?是有些?迫不及待:“让她进来。”
裴招招在管家示意下走了进去,她浑身还是湿漉漉的,发尾还在往下滴着水,整个人倒是添了一分楚楚可怜、出水芙蓉之感。
不说皇帝,便是陈康时也有些?惊讶地看?着她,陆琼枝更是花颜失色:“你这是怎么回?事?”
裴招招垂下头:“我不小?心跌落水中了。”
陆琼枝拧起眉头:“这成何体?统!还不赶紧去换身衣服再来?”
陈康时不赞同道:“陛下日理万机,今日已?是在这干等了许久,若是等招招沐浴换衣再过来,岂不是又?要多耽搁陛下的时间。”
他看?向皇帝:“陛下,您不是说有事找我家外甥女么?我和夫人这边退下,让您好好和她说说话。”
陈康时心中估摸着,照皇帝的风流成性,不仅在离开莲台寺后第一时间主动找上?门来,而且还能耐着性子?等了这么久,显然是对裴招招十分上?心。说不定今晚在府中便会忍不住宠幸了裴招招,或者直接带着她入宫。
却没想?到,皇帝目光凝在裴招招身上?,面上?看?不出喜怒,大手一挥道:“爱卿不必急着走,既然裴小?姐回?来了,宣读了圣旨朕也就启程回?宫了。”
陈康时这才注意到裴招招打一进门还未曾行礼,沉声道:“招招,还不跪下接旨?”
裴招招手帕捂着鼻子?,又?打了一个喷嚏。
皇帝毫不在意地摆摆手:“礼便免了,左右也不是什么要紧事。”
他身后走出一名太监,手捧明黄卷轴,展开圣旨念道:“圣喻:裴氏招招,雍和纯粹,蕙质兰心,朕心慕之,择其三日后入宫于太极宫受封。”
裴招招嘴唇微张一脸茫然地望过来,似乎没明白发生了什么。
皇帝从上?座起身,走到她面前,不着痕迹地摸了一把她的小?手,又?对陈康时道:“爱卿放心,三日后的受封之礼,定不会委屈了招招,之前暂定的美人位分,爱卿便当忘了吧。”
他又?看?向裴招招,语气中有几分温柔:“今日朕便走了,你赶紧去换身衣裳免得生病,等着三日后朕派人来接你入宫。”
他说完便走出了门,那太监急急忙忙将圣旨交到裴招招手上?,也跟着追了出去。便听府上?由近及远传来一阵又?一阵的“恭送皇上?”之声。
陈康时看?向裴招招,柔声劝道:“招招,陛下虽然比你年纪大了些?,却也还是正值壮年,入宫是多少女人想?要的福气。你放心,有我在朝中一日,你便是高高在上?荣宠不绝的后妃,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裴招招还带着迷茫地点了点头,乖顺道:“我听舅舅的话。”
陈康时欣慰地看?了她一眼,道:“你懂事便好,也不枉我煞费苦心养了你这么多年。往后你进了宫中,也要记得你是陈家的人,要与我们?一条心。好了,你退下吧,赶紧回?房沐浴换衣罢。”
“是,舅舅。”裴招招低着头走了出去。
见她离开之后,陆琼枝皱起了眉头,有些?忿忿道:“陛下等了这么久就为了颁个圣旨?还弄得这么郑重其事,非要三日后举办受封仪式,只怕这位分不会低于三品了。”
“岂止是三品,你没听到陛下说的四品美人已?是委屈了她么?”陈康时瞥了她一眼,语带警告:“按照我的身份,若是嫡女朝月进宫都能直接封个妃了。你若是觉得裴招招位分高了,不如让你那宝贝女儿亲自?进宫,自?然能压她一头。”
见陆琼枝神色讷讷,深知?打一棒子?给颗糖的道理的陈康时又?缓和了语气,叹道:“裴招招进了宫,我们?也还需要她一段时间,这段时间内你还是要多找机会进宫,多和她热络热络感情?,别让她和我们?离了心。”
陆琼枝虽有些?不情?愿,却也明白此事重要性,抿了抿嘴点了点头。
裴招招回?到自?己院里,先她一步回?来的十三赶紧迎了上?去:“小?姐,热水已?经?烧好,衣服我也已?经?准备好了,你赶紧进去洗澡吧。”
她点了点头,走了进去。屋内烛火通明,中央摆了一个热气蒸腾的大浴桶,水面上?浮满一层花瓣。十三关上?门,守在外面。
褪尽身上?泡了水后变得有些?累赘的衣服,她跨进了浴桶。她头靠在浴桶边缘,拆解着同样湿漉漉的发辫。
突然传来一阵微弱的窸窸窣窣的声音,裴招招顺着声音来源一看?,只见斜对面的窗户被?人从外面撬开。
她蹙起眉头正欲喊十三,却见一道熟悉的身影灵活轻巧地翻了进来。
黑衣少年转过身似乎正要寻找屋内人的踪影,却在看?见裴招招后瞬间呆愣在了原地。一股热意从脚底蔓延,沈哭苍白的脸色瞬间一片绯红,耳朵更是如同一对红宝石般充血得十分明显。
裴招招眨了眨眼,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见少年慌不择路地从来时的窗户又?钻了出去,而且还仿佛腿脚不太便利般笨拙地轻踹了窗角一下,又?笨手笨脚地关上?了窗。
他进来时小?心翼翼且十分灵敏,只有恰好在屋内的裴招招注意到了那道细微声响,他出去时却心不在焉,注意力全然无法集中,十三自?然也就听到了那道不轻不重的声音。
十三立刻问?道:“小?姐,是出了什么事吗?要我进来吗?”
裴招招朝着屋外喊道:“无碍,是我不小?心踢到桶了。”
她沐浴过后穿好衣物,走到窗边,推开窗果然看?见黑衣少年还守在窗口。
沈哭背对着她,听见开窗的声音,透着血红的耳尖动了动,仍是没有转身,声音有些?莫名的暗哑:“你穿好衣裳了吗?”
裴招招有些?好笑,便生起了逗弄他之心,她胳膊肘抵在窗台上?:“你猜我是穿好了还是没穿好呀?”
沈哭不知?想?到了什么,不仅耳朵红通通的,这下连背对着裴招招的脖颈都涨红一片,在覆盖在脖颈上?乌黑如瀑的发丝的映衬下显得更加明显。
他似是有些?羞恼:“……你说话怎的又?这般轻浮。”
裴招招颇为无辜地眨眨眼:“这就轻浮啦?你忘记我喊你夫君的时候了?要是这就叫轻浮,那唤你夫君该叫什么,是不是得冠上?非礼的罪名直接下进大狱了?”
沈哭没动,也没说话。
裴招招好笑道:“行了,你快转过身吧,我敢不穿好衣裳就开窗吗?”
沈哭还是没转身,却说了句“不会”。
裴招招一时没反应过来:“嗯?不会什么?”
他一本正经?道:“你不会被?下进大狱。”
裴招招这才明白他还停留在上?一个问?题,不禁有些?哭笑不得,却听他耳朵红红地强作镇定道:“等你跟我走,你爱唤多少遍便唤多少遍。”
之前裴招招敢肆无忌惮地撩拨他,是因为与他萍水相逢,沈哭对她展露心意之后,她却开始有了心理负担,反而不敢过分逗他。
因为他的一腔赤子?之心不似旁人,他太过认真,裴招招也不愿他伤心,本想?着趁他们?交集还未深及时撇开关系。却没料到沈哭面冷心热如此专情?,眼看?着已?经?死心塌地要在她这棵树上?吊死。
她好些?日子?没有逗他,如今瞧见他的反应,不禁生出了一种往后余生若是与他在一起也不错的感觉,应该会很有趣也很有安全感吧。
裴招招摇摇头,撇开胡思乱想?,看?着沈哭如同老僧入定一动不动的背影,有些?无奈道:“你还不转过来,是打算让我就这么看?着你的背影跟你说话吗?”
沈哭思考了一会儿,背对着她做了几个动作,然后才转身过来。
裴招招瞪大眼睛,见鬼,他竟然又?戴上?了那个魑魅魍魉的面具!他方才可压根没戴面具,不得不说,这面具在这晚上?突然出现?还真有点吓人的味道。
沈哭立刻摘下面具,有些?紧张地看?着她:“我吓到你了?”
他说话时仍是那种一贯的不将感情?外露的冷淡语气和强装面无表情?的冷漠神色。
可偏偏此刻,在屋内灯火通明的映照下,站在窗口的少年,面上?一片还未来得及消散的绯红,如同朝阳晚霞引人神醉,又?仿佛冰雪消融的雪山一夜间开满桃花。
总之眼前的少年原本锐利的五官被?这片绯红映照得无比柔和。原本被?他周身气质强硬压下来的尚未完全脱离稚嫩的少年感此刻卷土重来,显露无疑。
裴招招失笑,眨眼的功夫便明白过来,他戴上?面具就是为了挡住脸红吧。
十三觉得她今天洗澡格外慢,又?没听见水声,若是小?姐在水里睡着了可就不好了,忍不住在门外催促:“小?姐,你洗完了吗?”
裴招招对沈哭道:“你先等一下。”
她轻轻掩上?了窗,走到门口,拉开了门,看?见十三手中还端着一碗姜汤,这姜的味道也太浓郁了些?,得是放了多少姜熬出来的啊。
十三见她视线落在自?己手上?,便解释道:“这是方才二小?姐亲自?送来的,小?姐趁热喝了吧,莫要感染了风寒。”
她接过姜汤,忍着那股辛辣刺鼻的味道一饮而尽,将碗递回?十三手上?,淡淡道:“你叫人把浴桶撤下去吧,我有些?困了,先睡了。”
陈府外松内紧,外面看?着没几个护院,内院实则戒备森严,固若金汤。
这也不是在危险不定的路途上?,十三便没有睡在她屋里,不过也不至于因此而与陈府的下人挤在一处大通铺里,而是睡在了隔壁另一间空置的厢房。
浴桶撤下之后,裴招招便关上?了门,她打开窗户让沈哭进来。
沈哭今日大约是因为那场意外,总是不敢直视她,一对上?眼神便慌忙别过脸,后来干脆耳朵红红地盯着地面。
裴招招问?他:“你今日怎么没有跟在皇帝身边?”
沈哭望地:“他让我去牢里杀了个人。说起来,那个人你应该也认识。”
“我也认识?”她没想?出来,玉京大牢里能有谁是她认识的。
“宣州太守之子?,王流锦。”
裴招招恍悟,是了,她虽然是昏迷中莫名其妙回?了玉京,可是王流锦当时也在马车上?。燕王肯定不会放了他,自?然是带回?京处置。
可是,皇帝让沈哭暗地里解决他,而不是光明正大地处置他,这里面的文章可就大了。
“你已?经?杀了他?”
沈哭听见她这么问?,微微皱眉看?了一眼她的表情?,又?很快别过头去:“皇帝让我杀了他,我难不成还暗度陈仓将他救下来不成?更何况他还——”对你图谋不轨。
裴招招对王流锦死活并不在意,打断他道:“他本来也不是什么好人,杀便杀了吧。”
她若有所思:“这么看?来,想?杀燕王的两伙人之一,表面上?来自?定州和宣州的合谋,实际促成一切的其实是皇帝。他传出假消息,让流言愈演愈烈,将燕王等人置于风口浪尖,那些?心虚的人便第一时间想?到杀人灭口。”
沈哭道:“不算是假消息,天玑阁确实查清楚了定州和宣州的腌臜事,只不过涉及人数众多,背后关系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皇帝一直隐忍不发,就是想?彻底清洗了朝中,再毫无后顾之忧地慢慢撤换地方官员。”
“不过,他对燕王确实起了杀心,他安排了几个天玑阁的人潜入燕王府,监视燕王一举一动。这次应该也确实是故意借燕王之名放出消息,好一举两得,既能试探京中暗地里结党营私的官员,又?能借刀杀燕王。”
裴招招点了点头:“可惜燕王没死成,皇帝此时不便大刀阔斧地动定州宣州,也就自?然不可能将此事摆在明面上?,难怪派你去杀了王流锦。只有死人才不会说话,他一死,死无对证,燕王不可能再站出来说他意图刺杀他,也就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只是另一伙想?杀他的人还未浮出水面,不知?他们?又?是出于什么原因。”
她又?看?向沈哭,微微一笑:“对了,你来的正好,我有件事情?想?请你帮忙。”
沈哭疑惑抬头:“什么事?”
“去我那位表妹的房间里,偷一份她亲笔落款的书信来。”
沈哭皱起眉头:“偷这个作甚?”
裴招招便将她的怀疑毫无保留地告诉沈哭,沈哭点了点头,悄无声息地翻出窗去。
没过多久,他拿着一个厚厚的布包回?来:“我在她的房梁上?找到了这个,里面一半的落款是她的署名。在自?己家里还藏得那么隐秘,应该是不想?让她爹娘看?见的东西,你看?看?这字迹与你见过的一致吗?”
裴招招拆开布包,只见里面是一沓厚厚的往来信件,不知?积攒了多少年,有些?信纸都已?经?泛黄起卷,上?面的墨迹也有些?淡了。
最上?面还有另一张折叠起来的宣纸,不似书信,更像是平日里练字的习作,它出现?在这堆神神秘秘的书信里有些?违和。
裴招招展开它,上?面写着一首小?诗,用的是簪花小?楷字体?,一看?便出自?女性之手。
“这是?”
沈哭解释道:“这放在她桌旁的纸篓里,与房梁上?藏着的她的字迹天差地别,所以我一并带回?来了。”
裴招招取出一封书信,入眼字体?方方正正,正好印证了她的猜测:“果然是她。”
这么说来,陈朝露平日里用的簪花小?楷,唯有写些?秘密书信时才会换做这种方方正正的字体?。她在自?家这么藏着掖着,显然是不希望被?陈康时和陆琼枝发现?。
她翻到最早的一封书信,似乎是五年前,那时候陈朝露的笔迹还十分稚嫩:“叔叔,我偷听爹娘说话,昭昭姐姐似乎被?他藏在了北地。回?信时请将来信附上?,以作信物。陈朝露。”
后面附了封回?信:“我去了一趟旧居,没打听到她的消息。”
没有署名,但肯定是陈朝露信中的“叔叔”。
昭昭姐姐,北地。
乍一看?像是在说她,可是陈朝露怎么会认识她?
“昭昭”,若是幼年陈朝露写的错别字,也不是说不过去。可是她突然想?起了,似乎对陈府十分熟悉的黑言也曾把她误认为“昭昭”。
名字发音一样,早年经?历相似,又?都是深中奇毒,世上?真有这么巧合相似的两个人吗?
可偏偏唯独年龄似乎对不上?号,不然黑言也不至于知?道她年龄后大失所望,而她的记忆中更是不存在这位“昭昭”。
裴招招又?往下翻,中间好多封都是些?语焉不详仿佛在说什么暗语的文字,还有些?是她同一个名为“越”的人往来的甜言蜜语谈情?说爱的信件。
突然间有一封:“越,你能借助你家势力,帮我去找一找我的哥哥陈玄辞吗?他多年前离家出走,不知?所踪,我很想?他。”
裴招招有些?惊讶,她怎么不知?道陈家还有个长子?,她还有个大表哥?
陈玄辞,玄辞,等等——这个名字变一变不就是黑言吗?玄是近乎黑色,辞本就是言的一种。
若黑言就是陈玄辞,那也就可以解释他为何那么熟悉陈家了,只是,他若是陈家长子?,为何又?偏偏对陈康时有着十分明显的恶意。
况且那日,他威胁陆琼枝时也毫不心软,并不像对待有着生养之恩的母亲。
莫非是她想?多了,不过是名字上?凑巧罢了?
她又?继续往下翻,后面有一封来自?“越”的回?信:“得到消息称,疑似令兄的人曾经?出现?在江南,我下个月亲自?去查探一番。”
之后隔了好几封看?不出什么意义的信件,才终于又?有了新?的进展:“我走遍了江南,整整三个月都未曾发现?令兄踪迹。”
后面的信件又?开始出现?另一个陈家人的名字:“越,陈朝月最近接触了很多江湖人士,你能帮我打听一下她在做什么吗?”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忘记挂请假条就断更了,对不住各位久等的小可爱啦,万字肥章奉上,希望大家原谅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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