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第 39 章

“吁——”

尘土飞扬,如雷震耳般的马蹄声渐渐稀稀落落直至无声。

裴招招掀起右边的窗帷,往后看了一眼,身后的铁骑果然?慢了下来,似乎有所顾虑不再追了。

黑言微微提力,将身体僵硬的王流锦一把提进了马车,随手将他摔到了地上。

他紧接着弯下腰在王流锦一身锦衣内侧找个了干净位置,借着他的衣服擦了擦手。

看着吓傻了、眼神还有些呆滞的王流锦,黑言站起身,脚踢了踢他,咋了咋舌故作惊讶道:“瞧你之前看着还人模狗样?的,怎么这?么点小风小浪就把你吓到了?”

王流锦迟钝地转了转眼珠,喘着粗气回过神来,他抬眼盯着黑言,眼神里充斥着满满的恨意与屈辱:“你最好是杀了我!不然?我一定会杀了你,不,我要好好折磨你,让你体会世上所有的酷刑。”

他在脑海里勾勒着那个场面,神色中隐隐透出一分?暴戾与嗜血:“届时要你比我今日惨上百倍,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黑言捂着嘴打了个长长的呵欠,又恢复了他一贯懒散与戏谑的态度:“行啊,那我就恭候大?驾了。只要——”

他微微一笑:“你还能活着来找我麻烦。”

王流锦神色悻悻,埋着头不再说话。

离开宣州前,他们从?客栈那买了些干粮点心,中午便只在路边稍作休整,吃了点干粮,让马吃了些草,便继续马不停蹄向南赶去,申时末便到了珩州。

进了城,他们随意找了家酒楼,吩咐小二去给马喂些上好草料。

燕王问小二:“你们这?可有雅间?”

小二正欲点头,黑言懒散站在旁边道:“不必了,就给我们安排在大?堂吧。”

“是。”小二点点头,领着他们到了大?堂,“诸位人多,便坐那一桌吧。”

大?堂里纷纷扰扰,旁边好几桌都坐满了人。食客酒客鱼龙混杂,熙熙攘攘热闹不休。

待他们落座,点了几样?小二推荐的招牌菜,燕王看了一眼不便取下面纱的裴招招,抿了抿嘴朝黑言问道:“先生为何不愿去雅间?”

黑言似笑非笑:“各位可有多久没回过玉京了?珩州离玉京近,自然?是能打听到许多消息,而要说到打听消息,可不就是青楼酒楼之类的地方来得最容易么。坐在大?堂里,往来食客三杯两盏下肚,便忍不住夸夸其?谈,真假消息一股脑地往你耳朵里塞,想听不见都不行。”

“不信,你们仔细听那边——”黑言伸出手指朝东边那桌指了指。

那桌只坐了两人,面对面就着两壶小酒吃着些小菜。

他们屏气凝神,竖起耳朵,便听见那桌其?中一人道:

“你说,这?燕王到底回京了没有?”

燕王?燕王正主?等人对视一眼,更加认真地想要听见下文。

“多半没回吧,若是回了,朝廷还不得大?刀阔斧把好些地方官员撤职的撤职,流放的流放。”

“这?可说不定,说不定他已经回了,只是上面那位还没考虑清楚到底该怎么处置下面呢?毕竟这?一番改动,万一民间不稳定怎么办?”

燕王等人有些疑惑,为何这?些人认为他回去了就一定要撤换掉很?多地方上的官员?

黑言挑了挑眉,拎起一坛酒站起身,走到那桌人旁,将酒坛放在了他们桌上,微微一笑道:“我刚才不小心听见二位交谈,倒是对二位说的很?感兴趣,不知二位可否展开说说那燕王的事?”

其?中一人抱起酒坛,掀开盖闻了闻,眼睛一亮:“好酒!这?可是这?家酒楼最贵的酒了!不知公子是想打听些具体关于燕王的什么消息?”

黑言回头望了燕王等人一眼,又转回去道:“那燕王回京,怎么就和罢免地方官扯上关系了?不瞒两位兄台,我家中也有亲戚在宣州当个小官。”

那人同情地看了他一眼,道:“那你就可得小心了,若是平日里来往不多的亲戚,还是赶紧撇开关系微妙,可别?被你家亲戚株连。燕王这?次奉命巡视北方几个州,听闻几日前便传书到了御前,说是查出了北边这?几个州贪污腐败之事,牵连甚广,牵扯人数之多堪称本朝前所未闻。只待燕王殿下入京,将涉案人员名?字一一汇报,圣上便会下旨彻查和处理这?些人了。”

不远处的燕王等人面色瞬间阴沉,利益纠葛与官途乃至性命都命悬一线,不难猜到显然?这?就是定州太?守与宣州太?守为何合谋要杀他们的原因了。

黑言又似有些不相?信般迟疑问道:“这?消息可靠吗?”

那人拍拍胸脯:“若是不可靠,这?消息能在玉京中传的沸沸扬扬?这?消息传了十来日了,也没见人打压和澄清,反倒愈演愈烈,仿佛有人刻意助长似的,可见这?就是事实?。”

另一人接话道:“是啊,我看这?说不定就是宫里传出来的,先散布消息把这?些个侵占民脂民膏的狗官们吓个半死,也好给受他们欺压的穷苦百姓一个安慰。好让他们知道,朝廷很?快就要处置这?些人了。”

黑言道了声谢便走了回来。

他看了眼燕王等人面上皆是不好看的神色,意有所指道:“怎么样??这?消息有用吧。”

何止是有用!燕王等人面面相?觑,他从?未传信提及此事,宣州定州一路过去时,这?两位太?守的表面功夫做的滴水不漏。若不是燕王等人被刺杀,又被他们妄图杀人灭口,怎么也不可能发现这?一切原来都是他们提前安排好专门做给人看的。

也就是说,那流言中的所谓密信与所谓贪污大?案,本就是事先捏造。这?样?看来,十日前京中便开始流传这?样?的流言,那么要传到定州太?守等人耳朵里也不是什么难事。

他们定然?也是听到这?个消息,害怕他们的地位与财富付之一炬,故而对他们下黑手。只要他们死了,便死无对证,谁也没办法拿他们怎么样?。

只是能编出这?样?的流言,放纵流言这?般甚嚣尘上而不阻拦,反而还推波助澜,不管始作俑者是谁,显然?首当其?冲是将靶子对向了燕王。这?件事影响深远,背后定然?有那位的手笔,这?么看来,真是他已经容不下燕王这?个幼弟了么?

宋遥君轻叹一口气,见小二逐渐将菜端上了桌,便端了两个大?碗盛满饭菜,打破沉默道:“项原还在马车上守着王流锦,我去给他送饭。”

燕王点了点头,沉默了半晌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们这?些人心思各异地扒拉着饭菜,一桌好菜硬是吃得索然?无味。裴招招小心翼翼掀着面纱吃得不是很?方便,加上时不时黑言漫不经心地朝她?看过来,她?便索性吃了几筷子菜便放下了。

燕王看向黑言,之前还在村子里那时他便感慨过这?人那番治理手段,亦曾生过惜才之心,只不过后来见黑言无意便罢了。

如今黑言也要同去玉京,燕王不禁觉得这?事峰回路转,隐隐有几分?希望,于是试探道:“先生既然?是陈相?幕僚,为何却隐居于偏野乡村?先生这?般才华,隐于乡野着实?可惜,不如走上仕途,说不定先生还能将你在村子里实?行的天下大?同的做法扩散到全国。”

黑言挑挑眉:“谁说我是陈相?幕僚了?至于入朝做官——”

他微微停顿,然?后冷哼道:“只要陈康时在朝廷内一天,我就不可能考虑这?件事。”

燕王和宗声青对视一眼,听这?话显然?这?黑言先生对陈相?反而是积怨已久。

宗声青不禁有些疑惑道:“可是先生为何还有陈相?的信物?”

十三在一旁早已忍不住了,怒瞪着黑言道:“那是我的,反正你也没想对我们怎么样?,该把玉珏还我了吧?”

黑言似笑非笑,瞥了一眼她?身旁安安静静的裴招招,然?后道:“还给你也不是不行,只是这?东西又不是我偷来的,是你自己?掉的。你这?小丫鬟脾气还特别?凶,我总不能白白还给你吧。”

十三悻悻道:“你想要什么?”

黑言垂眸:“很?简单,问你几个问题。”

“什么问题?”十三有些狐疑,问她?能问什么问题啊。

裴招招竖起耳朵不动声色地在他们二人间打量了一圈,便听到黑言用十分?随意自然?的语气问道:“你什么时候起跟在你家小姐身边的?”

十三挠了挠头:“这?个问题也不是不能告诉你,具体时间我也记不太?清了。那个时候我在北地就是个孤儿,不识字,日子对我们这?种下层贫民而言丝毫没有意义。是老爷好心收留了我,让我伺候着小姐。”

“这?么说,你是北地人了?”黑言不动声色又抛出第二个问题:“那在此之前的一两年内,你可有在北地见过或是听说过你家小姐?”

十三断然?摇了摇头道:“我不可能见过小姐的,小姐以前不住在丁灵郡。不过北地那么大?,小姐以前是否住在别?的郡我就不知道了。”

黑言眸中闪过一丝亮光,他正欲开口问下一个问题,却被裴招招打断了。

裴招招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她?忍不住蹙起眉头,看向十三:“你说我以前不住在丁灵郡是什么意思?我怎么可能不住在那里,房间设施自我记事起这?么多年来从?未变过。”

十三也有些惊讶,微微张着嘴:“……小姐,你难不成一直以为你从?小到大?都住在丁灵郡吗?”

裴招招紧紧盯着她?:“你为何这?么肯定我之前不住在丁灵郡?”

十三环顾四周,欲言又止:“小姐,这?……这?的人太?多了,要不回玉京我再告诉你?”

黑言目光灼灼,不知什么时候起那副懒散无状的坐姿变得挺直,突然?变了个人似的严肃认真:“你若是不说清楚,这?玉珏你便别?想要回去了。”

十三求助地看向裴招招,裴招招心头大?乱,一直根深蒂固从?未产生过怀疑的事情,突然?有朝一日被人截然?告诉她?不是这?么一回事,她?感到一阵难言的迷茫。

她?垂眸,长睫如羽翼般扑闪:“说,你若是不说,去了玉京之后,你便自己?请离吧,不要跟在我身边了。”

十三眼睛瞬间红了,抿了抿嘴:“我说……我敢肯定小姐不是丁灵郡人的原因在于,我小时候无父无母,只能跟街上乞儿混在一起。有时候偷富贵人家的钱袋,有时候找好心的富家小姐讨点钱。”

“久而久之,郡上有哪些人家我们一清二楚,因为我们这?些乞儿还会互相?交流情报。应该大?约就在我被老爷收留的那段日子前夕,便听闻郡上搬来了一户特别?有钱的人家,指名?道姓买下了一处宅子。”

十三顿了顿,似乎有些犹豫:“就是小姐后来住的那户。那宅子听闻是仓促之间大?刀阔斧地改头换面了一番,那几天里进进出出的工匠不计其?数,在我们郡上好是热闹了一阵。竣工后没几日便听闻住进了一个身子骨不太?好,常年要吃药的千金大?小姐,这?便是小姐你了。”

“那时候我为了钱,与同住一个破庙的另一个乞儿打赌,说要去看看你这?位新来的大?小姐是不是那种容易被打动,然?后大?发善心的好心小姐。我在府门口一连蹲守了七天,却从?没见过你出门,然?后在第七天终于被府上的人捉住打了一顿,他们打完我就走了,把我一个人不顾生死地留在门口。”

“那天雪很?大?,我躺在雪地里,以为我自己?要死了,没想到这?个时候老爷回来了。他下了马车,将我抱进了府里,他请了郎中为我看病,等我醒了之后,问我愿不愿意照顾这?家的小姐。”

十三看了一眼裴招招的脸色,小心翼翼道,“后面的小姐你应该都知道了,老爷带我去见了你。老爷人真的很?好!他救了我,让我照顾小姐,却也没把我真的当做奴婢,没有让我签卖身契。老爷甚至还请了江湖中人教我功夫,说要我好好护小姐周全。”

裴招招沉默半晌,才慢慢道:“这?么多年来,为何我从?未听你提过。”

十三有些委屈道:“小姐你也没问过呀,我哪知道你竟然?会以为你自己?是丁灵郡本地人。”

裴招招抚了抚额,突然?感到一阵头疼,这?么说起来,她?确实?不可能是丁灵郡人。她?与十三相?见应该是在她?七岁那年,那年她?父母刚死,便有自称是她?母亲长兄的人找上门。

他对她?家一切都如数家珍,了如指掌,可若是她?七岁前与七岁后的居所都能不知不觉被人换了的话,那么她?这?位舅舅——

是不是也有可能不是她?舅舅呢?

可是这?到底有什么用?骗一个刚死了爹娘无依无靠的小姑娘?

裴招招突然?感到一阵针尖刺破太?阳穴般的刺痛,视野里突然?昏天黑地,她?一下子晕倒在椅子上。

十三一把扶住她?的肩膀,一脸惊疑:“小姐!”

黑言不知什么时候闪身过来,他不着痕迹地从?十三手里将裴招招打横抱了起来,面色有些难看:“玉京城门已经几十年未曾关过,无论多晚城门都有人值守。珩州到玉京只有半日不到的路程,我们现在出发,天亮前能进玉京。”

方小笙上前,抿抿嘴道:“我略通医术,不如让我替裴小姐把把脉吧。”

黑言一把拍掉她?伸到一半的手,眸光如青锋利刃般从?她?身上划过。

他身上那种轻松惬意、戏谑人间的狂放不羁的态度完全转变了一个极端,语气无比的冰冷,犹如寒冬腊月的刺骨冰锥,他几乎是咬牙切齿道:“你别?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