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第四十六回

永泰十一年春,皇帝嵇山遇刺一案终于水落石出。

龙颜震怒,命河西和安北两路大军迅疾围剿安西杨家叛党,然而对方早有准备,一连月余始终攻不进?安西。

战事焦灼,元衡当朝宣布御驾亲征,平定叛乱,以震天威。

这时顾菁菁已身怀六甲,得到前朝消息时吓的腹部紧缩,疼的倒在榻上起不来。

水桃不敢怠慢,当即叫人去请太医,自个儿慌慌张张跑到紫宸殿,请皇帝移驾。

元衡正与宋湛商讨亲征之事,听闻皇后有恙,立时抛下政事,不过一眨茶的功夫就回?到了太和殿。

这厢刚踏入门槛,就见院判提着药匣出来。

元衡忙拦住他,急切问道:“皇后怎么样!”

“回?陛下,娘娘这胎本就坐的不稳,如今忧思过度,腹中龙嗣突然有早产之征。”院判垂头看地,余光察觉到皇帝冷湛的目光,不由紧张地攥起手,“臣这就去为娘娘煎药,太医院上下必当竭尽全力,保娘娘腹中龙嗣足月出生。”

“快去!”

元衡呵他一句,宽袖一甩走进?内殿。

顾菁菁只着中衣躺在龙榻上,黑发垂泄,衬的小脸煞白,不施唇脂的唇瓣亦缺失了几分血色。

甫一瞧见元衡,她双眼泛红,强撑着抬起稍显笨重的上身,“陛下……”

这一声唤的极其委屈,元衡疼惜不已,撩袍坐在龙榻上,扶住她的双肩,让她舒服地靠在自己怀里,“菁菁,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腹痛了?”

他低头睇着她,眉峰紧紧锁在一起,话音却甚是温和,充满关切。

帝后成婚近两年,在军国大事上顾菁菁从未任过性,也鲜少插手。

如今她惊惧加身,早已顾不得皇后这个身份,抱住夫君的腰,像个寻常人家的妻子一样戚然祈求:“你能不能别去亲征?我害怕,害怕……”

她心知肚明,即便元衡去了战场,大多也只是督军,震慑反党。但战场上刀剑无眼,万一有闪失,有突发情况,那她和腹中的孩子该怎么办?

想到这顾菁菁愈发难过,偌大的太和殿徘徊着她低低的啜泣声。

为了安抚她的情绪,元衡只能应承下来:“好,好,朕都听你的。娇娇儿别哭了,孩子会跟着你难受的。”

他好哄歹哄,好不容易把顾菁菁哄睡,自己却犯起了难——

金口一开,覆水难收。

前面是臣子,后面是妻儿,他进?退两难,几乎彻夜未眠。

天明的时候他依然没有想出好主意,不曾想上朝时元襄突然自告奋勇,求御赐信物一枚,愿代替陛下亲征,前往安西平叛。

元衡闻声一愣,与宋湛意味深长的对视一眼。

朝会过后,元衡留元襄在紫宸殿,声色平平问道:“皇叔怎么突然想替朕御驾亲征了?”

春光自朱门外照入,元襄身板笔直的站着,耳畔回?荡着宁斌的回?禀,“臣听闻皇后娘娘昨日胎气受损,有早产之兆,陛下还是留在宫中照应比较好。”

“皇叔的耳目还是如此通透。”

元衡忍不住嗟叹,微抬眼帘,看向元襄时黑沉的眸子掠过一抹耐人寻味的情绪。

他已经亲政近半载,宫中斜生的枝桠依旧太多,急需肃清。若皇叔替他去安西平叛,这倒是一个扫清其党羽的好机会……

他摩挲着袖缘处精致的云海纹路,眉眼间的戾气稍纵即逝,“皇叔顾忌的没错,皇后的确不想朕御驾亲征,这才导致胎像不稳。皇叔今日毛遂自荐,算是替朕解了围,委实有心了。”

“侄儿谢过皇叔了。”

话到末尾,他撑案而起,像往昔一样朝元襄作揖,清隽的容颜谦卑恭顺。

然而元襄视若无睹,只是漠然杵着,丁点客套都没有。

自打侄儿亲政,如同一匹脱缰的野马,不仅启用了冷僻的寒门,甚至调动了一批有学识的宦官,处处安插,在朝中多方制衡,哪还是以前那个任人宰割的小病猫?

如今对他,对三公,那偶然表露出的谦卑不过是迷惑人心的假象罢了。

做不得数……

“臣可替陛下赶往安西,但臣有一个要求。”元襄一顿,灼灼目光落在侄儿面上,充满期盼和热切,烧尽眸中的死灰,“临行前,臣想见一见皇后。”

因着顾菁菁需要卧床静养,五日后,元襄被传召到太和殿觐见。

殿内香雾袅袅,两人隔着一扇藕纱帷幔相见,容颜俱是朦胧如幻。

元襄定睛望着里面半坐的女郎,依稀感?觉到她的轮廓较愈发丰腴,乌发如瀑垂在身后,有几缕泄在肩头,为她平添了几分将为人母的温婉与柔媚。

皇帝就在外殿守着,他极其珍惜这来之不易的会面,没有半分拖拉,坦率问道:“菁菁,明日我就要出征了,今儿就想问问,你当真原谅我了吗?”

顾菁菁一怔,目光隔着藕纱望去。

那人穿着玄色圆领袍,身板硬朗如山,饶是面容在藕纱的遮挡下显得格外模糊,可烙在她心底的痕迹却异常清晰。

哪怕他化成灰,化作烟,她都能记起,都能认得……

半晌,她莹红娇软的唇颤了颤,躲在帷幔里只字未说。

对他而言,原谅谈不上,大抵是在危难过后与自己和解了。未来还很?长,她已为人-妻,马上就要为人母,不想再让自己沉溺在黑暗的回?忆中了。

元襄等了许久没有得到回复,外面云翳开散,一束光自窗棂照入,恰巧落在他凄迷的面庞上。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的轮廓,声音浅浅,略微发颤:“我是真的喜欢你,你信吗?”

里面的人依旧悄然无声,只是扭头看他,如同一个精致的木雕。

半晌,他扬唇笑笑,“好好待产,一定要生个小皇子,长的像你。”

帷幔内,一直沉默的顾菁菁幽幽吐口:“借王爷吉言。”

离开太和殿后,元襄阔步走在空旷的甬道上,终还是忍不住回眸一望,可惜日渐毒辣的阳光刺地他睁不开眼,看不清那边的光景。

此次出征,朝廷必有大变,再回?来时不知是何光景。有不少同僚劝他莫去安西,可眼下除了他有这个资格,谁还能替皇帝出征,谁还能保全皇后和腹中龙嗣?

天空有成双结对的娇燕掠过,往事如落花流水,不停萦绕在他的脑海中。

那个女郎对他来说似乎越来越远,事到如今,他只希望她能理解他的苦心,算是他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最后一次忏悔——

再回?来时,怕没这个机会了。

翌日,元襄携御赐信物替圣上出征,随身带了十几位亲信,马不停蹄赶往安西支援。

不到半月,禁军就赶到了驻扎在安西交接处的两军大营,与地方节度军重新编争。

元襄作为朝廷派来的督军,本不用亲自上战场,可他满心郁气,唯有刀剑才能纾解一番,每有战事从不推脱,很?快就身负伤患。

直到夏末,军中才传来消息,皇后为盛朝诞下一位健康的皇子。

母子平安,皇帝龙颜大悦,当即册封其为太子,赐单名一个“宸”字。

这天军中亦领到御赐的犒赏,大摆筵席,欢庆江山后继有人。

元襄喝了不少酒,在宁斌的搀扶下走出营帐,席地而坐,仰头望着墨黑的苍穹。微凉的夜风袭来,天上的星光落在眼中璀璨无比,地上的草儿刺在身上毛毛躁躁。

他凝了许久,似乎看到了千里之外的长安。

“宁斌,你说她会想起我吗?”

沉澈的声线携着几分落寞,宁斌听着难受,蹲在他身边小声回道:“会的,她一定会想到爷的。”

元襄置若未闻,自顾自说着:“不想也好,免得一想竟是些烦心事。”

星幕之下他眉眼微醺,话音带着浓浓的醉意,宁斌忍不住叹口气,“爷,别喝了,您肩上还有伤呢。属下扶您回去休息吧。”

“不……”

元襄摇摇头,举起酒囊敬向愈发朦胧的皓月,深提一口气,借着酒劲大喊:“小丫头!争气!”

诞下太子,顾菁菁的后位算是稳了。

他真心为她高兴。

再往西走,寸草不生,可惜遥遥长安听不到他这声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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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杨家在安西盘踞多年,仗着地势与朝廷军队对峙,这一仗足足打了三年才扫清叛党。

元襄率军占据都护府的那天即刻往朝廷发回捷报,扣押了骠骑大将军和其子杨峪,驻军修整,等候圣上发落。

千里之外的长安,此时已是另一番景象。

皇帝文?弱,不动声色,行事却愈发狠戾果决。昔日爪牙深厚的摄政王一党基本已被肃清,而太尉也在一场夜宴自卸遥领节度使一职,随之而来的则是强有力?的削藩下放,惹得旧官两股战战。

安西的信笺是在九日后送到太和殿的。

这晚夜风熏热,元衡身穿常服站在白鹤宫灯前,凝着手中的信字字斟酌。熟悉的字迹,熟悉的语气,只用几笔几划就彰显了赫赫战功。

他压低眉,隐藏多年的躁动再度浮出水面。

“父皇,宸儿想看看那个!”

刚满三岁的小太子风风火火跑过来,肉肉的小手指向那封信。

“这个不行,等你长大了才能看。”元衡眉眼含笑地晃晃信笺,弯腰抱起他,见他粉雕玉琢的小脸蛋上裹着一层盈亮碎汗,便温声说道:“瞧你玩了一身汗,先去洗洗,回?来父皇给你讲故事,好不好?”

“好。”

小太子颇为乖巧,抬手指着刚追上来的顾菁菁,奶声奶气说:“让母后陪着宸儿洗。”

“不可,让水桃和翠儿陪你,父皇和母后还有些事要谈。”

说着,元衡将嘟嘴的小太子交予水桃,命她们带着其到后殿沐浴。

整日吵吵闹闹的小家伙不在了,太和殿这才安静几分。

难得静谧中,他深深拥住顾菁菁,低头在她唇上啄了啄,开口时嗓音温纯,带着几分商量的语气:“安西大捷,杨家的事总算过去了,朕可能要去一趟安西。”

我军大捷,皇帝命其班师回?朝即可,这时候突然要到安西去,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元衡憎恨元襄多年,怎能任其功高震主?

顾菁菁抬起脸,水盈盈的眼眸凝向元衡,“陛下……是要去杀他吗?”

面对她的质疑,元衡如实说道:“为了你们母子,为了朕,咱们不能留他。”

见她抿唇不语,他眸子一黯,双手叩紧她的纤腰,“菁菁,难道你心软了?”

这几年,顾菁菁一心照顾太子,虽是不闻窗外事,但也陆陆续续听到一些来自边疆的传言。听说元襄在战场上折了腿,意外落入敌方陷阱时还被杨家人挑断了一只手筋。

抛开前尘不提,他为朝廷卖命,似乎早已臣服,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若元衡不想让他回?来在面前晃悠,寻个理由遣到封地养病就是,毕竟是他的亲叔叔。

可惜朝廷之争素来都是不讲情面,她无法劝说,亦不能劝说。

“菁菁不管前朝之事。”她抬手抱住元衡,将头深深埋进?他的颈窝,“陛下自己做主便是……”

作者有话要说:失算了,没想到这一部分写起来竟然这么多,剩下的明天补齐~

抱歉让大家久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