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乃是祁阳王元恪,年不过四旬,与元襄同为一母所出,满了岁数就前往封地就藩,鲜少回到长安。
面对风尘仆仆的兄长,元襄面上的锋芒柔和下来,须臾变的稍显不耐,“没有往朝廷递请归书,你怎可擅自回来?”
祁阳王不以为意,手头的奏章直接扔到他桌案上,“请归书在此,请摄政王过目。”
元襄看也?没看,皱眉叱他:“你都来到长安了,这请归书还有?什么用?简直胡闹,又得让我替你善后。”
“你也?够胡闹的。”
祁阳王哈哈一笑,褪掉大氅,随手扔到旁边榻上,“转眼间四侄儿都要加冠了,你的凌云壮志没达成?啊!丢了制举,公开抵制纳妃,与西平侯决裂,这么多?烂事竟然发生在你身上,疯了不成??”
元襄冷哼,“你倒是耳目通明。”
“哥哥也是无奈之举,谁让母妃把你托付于我呢。”
祁阳王叹气,走到他身边仔细端详,“瘦了,也?憔悴了,为了一个自己舍弃的女人,至于吗?”
元襄听他如是说,心?脏像被掐住似的,怔然望着他。
祁阳王盯着弟弟,语重心?长说道:“你跟皇后那些事,我都知晓,当初的用意没错,可惜你没有选好棋子。哥哥以前跟你说过,男女相好乃是天经地义,不顺趋势,天理难容。你十六那年我就让你娶亲,你不听,非要跟我对着干,整那些花里胡哨的架势。自以为能不染凡尘,置身事外,到头来,却是别人对你绝情?绝义?了。”
话到末尾,他眉眼间的疼惜不加掩饰,伸手拂去落在弟弟肩上的细尘。
元襄凝他久久,开?口时嗓音没了先?前的锐气:“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说了你可不要怪罪别人,是宁斌偷偷派人给祁阳送了信,想让我劝劝你,不要把顾娘子送进宫,免得后悔抱憾。”
祁阳王忍不住嗟叹:“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呐!”
元襄听罢,意味深长的看向门外,心?头五味陈杂。
细算下来,宁斌跟他已经有?快二十年了,当真变成?了他肚子里?的虫,比他自己还要了解他。
之前宁斌变着法?的劝说过他,而他只当那是无中生有?,如今被其一语成畿——
他真的后悔了。
明晃晃的灯影下,元襄抿起薄唇,深邃的轮廓倍感惘然。
他慢悠悠抬起眼,看向自己的兄长,目光暗含几分嗔怨,“你呢?你做了什么?”
若当初收到兄长的劝谏,或许他真的会考虑一番,将顾菁菁留在身边。那这些伤痛,这些悔恨,俱是与他无关了。
祁阳王在他那双黯淡的眼眸中窥出怨怼,忙不迭说道:“我可是给你写了长信劝说,足足五六张呢。”
“在哪?”元襄一怔,“我怎么没收到?”
“在这。”祁阳王自袖襴掏出一封厚厚的信,搁在桌案上,挠了挠微白的鬓角,悻然说道:“当初有?事耽搁了,忘了给你送出去。”
“嘁!”
元襄咬牙剜他一眼,撩袍坐回圈椅上,扭过脸不去看他,恨不得像小时候一样狠狠打他几拳。
眼瞧弟弟赌气不言,祁阳王陪笑道:“虽然信没送出去,可哥哥也算尽到劝谏之责了,你我兄弟多?年,怎么也?得心?有?灵犀吧?”
他伸出食指戳戳元襄的脸,绕到另一侧,好声好气的哄着弟弟。
元襄只觉耳边有?只苍蝇在嗡嗡嗡,末了实在受不了,一把推开越凑越近的兄长。
“你都快到不惑之年了,怎么还是这副德行。”他无奈叹气,抬下巴送客,“时辰不早了,赶紧回府歇着去吧,明日跟我进宫觐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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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朝后会,祁阳王来到紫宸殿觐见。
元衡事先?没有听到风声,眼瞧着面前清风儒雅的中年男人,汗毛都跟着竖起来了,
惊诧道:“三……三皇叔?你怎么回来了?”
祁阳王恭顺施礼,面上浅笑盈盈,“千秋节将至,陛下要行加冠大礼,臣必当回来问候!只不过山高水远,请归书来的只比臣早一步,陛下不会怪罪吧?”
元衡艰难的扯起嘴角,“无妨,皇叔平安回来就好。”
“真是叔叔的好侄儿。”
说罢祁阳王大剌剌走上前,展臂揽住他的肩,直接将他从龙案处拽起来,“几年不见,侄儿愈发玉树临风了。叔叔甚是欢喜,自祁阳带了许多稀罕东西过来,你来看看,可是喜欢?”
元衡一哽,“不,不必了……”
“来呀,别跟叔叔客气。”
祁阳王连拉带扯的将他拖到殿外,只见宽敞平坦的殿前站了数十人,护着的紫檀箱子里?装满了朝见之物,除却金银珠宝,珍奇玉器,还有?祁阳马,祁阳牛,旁边硕大的铁笼中亦关着各种花色的祁阳犬。
元衡随着他走下高阶,心?道果不其然,他的三皇叔依旧不是个循规蹈矩之人,小时候喜欢送他稀奇古怪的东西,到现在也改不了这秉性……
正当他腹诽时,祁阳王倏尔打开?了铁笼。
十数只祁阳犬没了束缚,登时冲出来撒欢乱跑,牛马呜呜泱泱,哼哼唧唧,闹的宫中一时乌烟瘴气。
硕壮的牛马倒是无妨,直到一条狗擦身而过,元衡整个人都僵了,脸上浅薄的笑意也变得扭曲。
元襄默默看他们叔侄一眼,抬手抚了抚隐隐作痛的眉心?。
祁阳王丝毫不看旁人脸色,弯腰抓住一只犬,举到元衡面前,笑道:“臣听闻皇后娘娘喜欢犬类,特别挑选了这些毛色鲜亮的送进宫中,以博娘娘一笑。”
狗狗呵出来的热气喷吐在元衡脸上,他捏紧手骨,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清秀的面庞皮笑肉不笑,“朕替皇后谢谢三皇叔……”
“别光谢呐,不如叫娘娘过来看看?”祁阳王捋了捋狗头,“先?前陛下大婚,臣告病在祁阳,未能参加,这次得补个礼数啊!”
这礼数,不补也罢……
元衡默默念叨着。
因着摄政王在场,他委实不想让顾菁菁出面,但念在祁阳王的面子上还是违心?应承下来。
太和殿内,顾菁菁躺在软榻上,正凝眸读着民间话本。翻了几页,觉得无趣,便扔掉话本陷入沉思。
如今后宫仅有?她一人,需她亲自处理?的事务并不多?,平日里她就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陪陛下消遣消遣,再而就是出席一些必须的宫宴。
饶是生活奢贵闲适,久而久之,竟觉得有?些百无聊赖。
她半阖眼眸,轻轻抚住小腹。
若能诞下一儿半女就好了,宫里也?能热闹热闹。
龙体渐安,床帏间亦是和谐豁达,她愈发迷茫,不知难以孕嗣究竟是谁的问题。
元衡总是宽慰她,将所有?的问题都揽在自己身上,而她却渐渐怀疑起自己来……
忧愁漫上心?间,正当她开始胡思乱想时,年轻的内侍猫腰进来,恭顺道:“娘娘,陛下那边传话,让娘娘正装前往紫宸殿。”
顾菁菁半撑起身体,抬眸望了一眼天色,“这个时辰,陛下怎么突然叫本宫过去?”
“是祁阳王回来了,想要求见娘娘,问娘娘安。”
“祁阳王……”
顾菁菁嗫嗫低语,依稀记得在父亲口中听说过此人,据说是个贪婪随性的闲散王爷,常年都在封地驻守。
想到祁阳王是元襄一母所出的亲哥哥,她微微蹙眉,问道:“摄政王可是也在?”
内侍如实点头,“是,都在呢。”
顾菁菁心下了然,由宫人伺候着换了一身不招人眼的妆扮,适才做上凤辇赶往紫宸殿。
饶是如此,可到达紫宸殿后元襄的眼神还是一路追随着她,炙烫,火热,让她难以喘息/
她无处可躲,只能状似无异的承受。
祁阳王恭顺的对她行过大礼,抬眸端详着她,心?中暗道弟弟眼光甚好。
这小娘子容颜娇美,身段玲珑,穿的素雅得体,面施淡妆,颇有?一番清水出芙蓉的韵味。尤其是那一双美目,清湛盈亮,黑葡萄似的,格外吸人。
而顾菁菁也若有似无的打量着他。
只见这人昂藏七尺,面无须髯,与元襄深邃凛冽的气质不同,看起来温润儒雅,面上含笑,总是乐呵呵的,极易让人卸下防备,可这不过是掩人耳目假象。
这张眉目她觉得熟悉,在记忆中追溯起来,却未找到任何蛛丝马迹。
先?前她的确没有?见过祁阳王。
短暂的沉默后,祁阳王指着宽阔广场上的朝见贺礼,说道:“这些珠宝首饰,还有?这十几只祁阳犬,都是我精挑细选奉与娘娘的,娘娘可还喜欢?”
顾菁菁收回思绪,客套点头,“多?谢三皇叔。”
“娘娘不必言谢,这都是叔叔我应该做的。
”祁阳王倒不客气,不真不假地说道:“我们祁阳虽然偏僻,但物产丰美,那边还有?许多这种可人儿的小东西,娘娘有?没有兴趣跟我到祁阳看一看?”
一直沉默的元襄闻声,皱眉瞪他,向他使了一个闭嘴的眼色。
不料祁阳王视若无睹,一瞬不瞬地盯着盛朝年轻的皇后。
“这……”
顾菁菁没想到他问的如此直接,一霎不知该怎么回答。
好在元衡打了圆场,紧紧牵住她的手,黑眸锋锐,暗藏着几分防备,“等朕闲下来,一定带皇后到皇叔那边小聚。”
“好,好。”
祁阳王对上他的眼神,眸色亦有?些意味深长,少顷上前拉住他的胳膊,拽着他登上高阶往殿内走,含笑道:“陛下,臣有些私话想与您说。”
元衡回头去看,“诶,皇后她……”
“烦请娘娘在这里?斟赏一会,臣很快就给陛下说完。”
叔侄二人嘀嘀咕咕,顾菁菁却是磨不开?颜面追过去了,只能站在原地等候。
元襄距她只有几步之遥,她步子一旋换了个方向,目光落在不断奔跑的小狗身上。
可惜好景没有?多?长,她的眼前就出现一身雍容的衣袍,绯紫缭绫衬底,江海牙纹在其上熠熠生辉。
“菁菁,顾盈的事与我无关,我没有碰她,是她刻意往我身上泼脏水。”
低沉的声线传入耳畔,顾菁菁微咬唇心?,不情?愿的抬起眸子,“斯人已逝,王爷何必再解释这些。”
她冷淡的模样化为冰锥,刺痛着元襄的心?,“你就不能信我一次?”
“信你又能怎样,难不成?还要跟你出宫吗?”
顾菁菁凝着他那张稍显瘦削的面庞,微微勾起嫣红的唇,笑意不达心底,“相安无事,便是你我之间最好的结局,别再自诩深情了。放过我,也?是放过你自己,不好吗?”
元襄一时哑然,攥紧拳不知所措。
他何尝不想放过自己,可他早已深陷泥淖,拔不出,挣脱不掉。
心?口紧缩起来,他只能深深呼吸,“我放不下你,亦做不到那么深明大义?。”
“我知道,你就是自私之人。”顾菁菁前迈一步,抬头盯着他落寞的眉眼,“你现在,怕是恨不得拉我跟你一起下地狱,如此才好。”
她话音儿的嘲讽让元襄心?酸,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到最后只吐出几个字:“不是这样。”
若他真想与她坠入无间地狱,那大明宫早已兵戈相交,元衡早已身首异处。
说白了,他不过是疼惜她这一条命,怕她追随元衡而去,这才迟迟不敢动手。
饶是将这一切说出来,她也不会信,更不会有?半分感动,或许还要嘲他一句“自作自受”。
也?对。
的确是他自作自受。
咧咧秋风袭来,元襄眼睁睁看着顾菁菁背身离去,如坠冰窟,身和心?都伤透了。
直到元衡火急火燎的走出紫宸殿,他漠然侧过身去,阖眼逼退眸中的盈热。
那厢帝后像对儿鸳鸯似的聚在一起,元襄却默默站在一边,极力掩饰着哀戚和落寞。
祁阳王缓缓走到弟弟身边,心?知这两人怕是话不投机,叹口气,拍了拍弟弟的肩膀。
而元襄别过头去,不去看他关切疼惜的模样。
不多?时,元衡走到二人面前,客套说道:“三皇叔远道而来,不如今日留在宫中用膳吧。”
祁阳王瞥了一眼元襄,含笑摇头,“不了,臣跟摄政王随意吃吃就好,待到千秋节再聚一聚吧。”
说完,与帝后二人拜别。
待顾菁菁踅身离开?时,素来眼尖的祁阳王看到了她耳后的一颗痣,临近发际,朱砂色,小小的,趁着她白瓷般的肌肤,甚是艳丽。
记忆如滔天洪水般袭来,他遽然想到血雨腥风的那一年——
漆黑的山林,呼啸的鹰魈,刀剑铮铮,厮杀漫天。
“别愣了,快走。”
元襄的催促声揪回了他的神?志,他登时清醒过来,阔步追随。
今日元襄告假半日,在府邸设宴款待兄长,没有同僚,没有舞姬,只有丝竹袅袅,悦耳绕梁。
虽是颇具雅兴,但与奢阔的王府相比,未免有?些清汤寡水了。
祁阳王纳罕问:“你府上那些绝色佳丽呢?”
“送人了,她嫌我脏。”
元襄轻飘飘说了一句,端起手中金螺杯,列酒灼喉,让他微微蹙起眉峰。
祁阳王愣了少顷,随他一道呷了口酒,目光幽幽望向前方,“十年前,你我在嵇山围剿太子残党,当时你救了一个迷路的小姑娘,可还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