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介郁所说的另一件关柏的旧物,不是旁的,正是关柏本人的尸身。
无头尸身。
关柏当年的头颅早被云阳王徐文期砍了送去上京,听闻,正是因为送得急,那剩下的尸身才会不知所终。
而红鱼那日去王府,他们答应把尸身给红鱼安葬的其中一个条件便是——
让尸身在城楼上暴晒三日。
若红鱼有心,可以在城楼下等。
当红鱼孤身一人来至城门前,那里已然被围满了形形色色的人群,见着她来,或探究或同情或嘲讽的目光齐刷刷看过来。
北戎大汗去世,他的几个儿子为汗位打得不可开交,北戎政局乱作一团,无暇顾及南边的大夏,趁此机会,朝廷开始对云阳发难。
先是寻理由斥责问罪了云阳常年在京的官员,接着对徐文期明升暗降,下令削藩,褫夺他的兵权,徐文期明面上答应,可兵符却迟迟未交。
他究竟存了何心思,已然是昭然若揭。
此次他得到关柏的尸身却不上交,私自处理,便是一个信号。
朝廷和徐文期的这场仗,已然蓄势待发,只等一个时机。
如此状况下,红鱼和关柏这对父女的身份便显得复杂,若说是反贼,可云阳与朝廷也即将开战,可若说他们不是,也不恰当。
因此众人对红鱼的态度便有些微妙起来,虽不至于巴结她,但也没再敢像从前那般直截了当寻她不快。
红鱼往前一步,他们便后退一步,最终让出一条道来。
红鱼看着一个个人影渐渐褪去,最终一根白骨出现在眼前。
紧接着,是第两根、第三根......最后,是一整块残缺不全的肋骨。
那便是她的阿爹关柏,这么多年,他就只给她剩下这些东西。
几根白花花的骨头。
那些骨头分别被几根绳索孤零零吊在城楼上,远远瞧去,像是从前他口中北方冬日里被皑皑白雪覆盖的树枝,轻轻一碰就会碎掉。
城楼上,徐文期牵着她母亲陈袅娘的手缓缓而至,身后跟着徐介郁。
红鱼不知陈袅娘究竟是否看见城墙上的白骨,她竭力想看清她的神情,脚步加快,不知不觉便要登上城楼。
“闲人止步!不得打扰贵人,快速速离去!”
徐文期唤住拦她的士兵:“请关姑娘上来。”
红鱼上了城楼,终于瞧清了陈袅娘的神色,她神色淡淡,不时同徐文期说两句话,像个身外之人。
“鱼丫头,你别怨怪我,毕竟咱们云阳还没跟朝廷彻底撕破脸,到底还要给萧家些面子,你父亲......”
徐文期话虽对着红鱼说,余光却不着痕迹打量起陈袅娘,见她眼底无波,反对自己笑语晏晏,心中满意。
“民女省得。”红鱼自然只能同他演戏,“王爷能同意民女收回父亲尸身,已是莫大恩德。”
同她母亲一样听话。
徐文期在宽大的袖摆下摩挲陈袅娘的手心,对红鱼道:“你这孩子,你父亲尸身在鬼崖下埋着,你也不早说,叫他曝尸荒野这么多年。”
红鱼眼圈发红:“民女怎能知晓,只是差人去还愿罢了,哪成想......”
徐文期直道可怜,叫人送上几块沾土的破布,说是她父亲的遗物,发现时穿在她父亲身上的,如今给她,也算个念想。
茜红色贴里,是陈袅娘亲手所绣,如今已然腐烂得不成样子。
红鱼行礼谢过,下了城楼,在城楼下跪下。
一直站在徐文期身后的徐介郁垂眼瞧着楼下少女单薄的身形,漆黑的眸子渐渐发沉,他转向徐文期,“父亲。”
陈袅娘适时称要赏景,给父子二人留出相处空间。
“别走远,待会儿我带你回去,晚上还有一出戏要听,是你最喜欢的戏班子。”
“哎。”
陈袅娘在丫鬟婆子的包围下往城楼西边去。
徐文期背着手往前走,“想说什么?”
徐介郁恭敬道:“父亲,虽说咱们有了朝廷的军事布防图,可到底不能大意,恳请父亲从随明城调三万精兵到前线,加强军防。”
“你呀。”徐文期却压根不认为值得如此兴师动众。
“随明城是云阳重地,岂能轻易调兵?这么些年,你还不明白朝廷的那点子实力?不过是纸老虎,唬人罢了,北戎乱了,皇帝老儿只以为没了掣肘,便能收拾咱们云阳,真是痴人说梦,他也不想想,国库里有多少银子够他败的。”
这些年他在朝廷安插眼线,早探听到不少虚实。
上京国库空虚,皇帝病重,太子又是个扶不起来的,朝中早人心惶惶,对于此次与云阳一仗,那些朝中大臣们多半是持反对态度。
更何况——
他已然得了那军事布防图,如今便是掐住了朝廷的命脉,还有什么后顾之忧?
可徐介郁并不像他这样乐观,“父亲,这半份军事布防图已在外多年,难辨真伪......”
这话在徐文期听来犹如三岁孩童,他拍了拍徐介郁肩膀:
“九云哪,我知你一向谨慎小心,可什么事都不能太过,你说的事,为父早考虑过,这半份军事布防图同你姨娘当年带回的那半份,确实出自大内,是同一份,这个错不了。”
那剩下的半块布防图是在关柏的胃里寻到的,而他杀他之前,他清楚记得,他身上空无一物,这说明在他逃亡之前便把那半块军事图吃了下去。
如此急迫,那布防图定是真的无疑。
若担心如今朝廷的军事布防有变,那更是不大可能,上京周围的北部三省地势就那么几样,军事布防根据地势而来,因此即便是朝廷想变,也是没有法子的。
因此他们与朝廷的这场仗,他们必胜无疑!
徐介郁还想说什么,徐文期却笑道:“你啊,就是思虑过重,我知道你的心思,等咱们胜了,我就把那鱼丫头许给你,世子妃她是做不成,给你当个侍妾解闷也是不错。”
徐介郁被他说中心事,脸色却是一变,矢口否认:“不——”
被徐文期抬手打断,却是那边的陈袅娘不小心崴了脚。
徐文期先是将陈袅娘抱在怀中满眼关切询问伤势,随即厉声呵斥婆子丫头:“养你们是吃白饭的不成,怎么伺候的?”
随即抱着陈袅娘快步上了马车。
徐介郁瞧着她娇柔趴在父亲怀里,柔弱无骨的摸样,微微蹙眉。
这女人对曾经恩爱的丈夫这样狠心,又能对父亲有多少真心,可父亲一瞧见她,便如同着了魔。
恐怕此次叫父亲舒心的不仅是寻回剩下半张军事布防图而已。
看着昔日踩在自己头上的敌人尸骨被自己曝晒,他的妻子还对此毫不在意,反而对自己温言软语,这远比打十场胜仗更令男人振奋。
徐介郁忽然将目光投向楼下那抹小小的身影,默默捏起拳头。
他决不能变成父亲那个样子,绝不。
红鱼对这抹突如其来的厌恶目光感到莫名其妙,这么多年,楼上那人总是这样,一会儿叫她好好同她说话,一会儿又瞧她厌恶得紧。
她懒得理会他。
四周的人群吵吵嚷嚷,围着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红鱼倒是不担心别的,只忧心一件事:
“劳烦各位叔伯婶娘,大哥大姐,别吵着我阿爹。”
他生前虽喜热闹,可黄泉路上,还是安静些为好,免得打扰到他投胎为人。
有人感慨这姑娘别是傻了,红鱼无奈,只得替他们跟那几根吊在城楼上的白骨赔罪:
“阿爹别生气,他们不是故意的。”
这话说完,人群里哀叹声更重,“真是傻了,也是可怜呦。”
红鱼极力想争辩,但此时好似没人当真想听她说话。
她不过是他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如今人在眼前,自然要细细品砸观赏一番。
至于她是高兴是难过,是聪明还是愚笨,本就不重要。
认清了这件事,红鱼便静静跪在那里,任凭他们评说,只是天快晌午,红鱼有些饥肠辘辘,不由伸出手去。
“哪位给点吃的,我有些饿。”
众人面面相觑,纷纷退后三丈远。
有人忽然戏谑道:“你那忠心耿耿的小护卫呢,怎不叫他给你送些吃食?”
红鱼手一顿,将手收回。
“即便没钱,打些山上的野果兔子什么的,总是可以的吧?”那人还喋喋不休。
“你这惹人嫌的闲汉,不知道那小哥已经回王府了?偏要在此时提人家的伤心事。”
......
红鱼揉了揉叫出声的肚子,觉得这些人当真聒噪。
日头一点点西移,城门口围观的人换了一波又一波,三伏过后,秋老虎极是厉害,红鱼觉得自己像被扔进了一个大火炉里,被里三层外三层,从皮到肉的烧着。
周围的人很多,可红鱼却不知为何,觉得自己孤零零的,一股莫名的委屈涌上心头。
“阿爹。”她抬头看上城楼上那几根白骨,说,“我认识了一个对我很好很好的人,现下,我好想见他。”
可他不会来了。
红鱼微微垂头,日头太毒,她有些想喝水。
她忽然怨恨起来,“冤家。”
她赶他走,他就真这么听话走了,瞧她受苦,也不知过来瞧她一瞧,便是过来送些吃食和水也成,如今她又累又饿,当真好难挨。
她这般恼恨着,可心里却又同时庆幸着他的袖手旁观。
如此,他才能活命,不是吗?
渐渐的,红鱼饿过了头,倒也不觉得难受,只觉得自己困得慌,可膝盖上的疼痛又让她无法入睡。
“那,那是什么!?”
正当红鱼昏昏欲睡之际,周边人群忽起骚乱,抽气声此起彼伏,甚至有人在喊叫,“他疯了不成?!”
红鱼没有在意。
如水入油锅,乍然间,一声嘹亮的马儿嘶鸣传入耳中,红鱼还没来得及睁眼,嘴里已经被人塞了一块糖。
丝丝甜味儿霎时间弥漫在整个口腔。
红鱼猝然睁眼。
少年那张熟悉的面孔出现在眼前,离得她极近。
“鱼姑娘,甜吗?”
红鱼似是在睡梦中,好一会儿,才愣愣点头。
青溪灿然一笑,又从包裹里掏出各种烧鸡、桂花糕、板栗......摆在红鱼跟前,“还有这些,你尝尝好不好吃。”
红鱼此时还没回过神来,神色愣愣的。
青溪叹口气,站起身来。
红鱼一把抓住他的手,指尖无意识陷进他皮肉里,掐得他生疼。
可少年只是重新蹲下身子,静静回握回去,将她的手握得极紧,安抚她。
“别怕,我不走。”
他的鱼姑娘其实很胆小,可她从来不说,仿佛她生来便无所畏惧。
或许连她自己也忘了,她只是个怕打雷、喜欢吃糖、喜欢唱曲儿的小姑娘。
她有惧怕一切的资格,可他想给她不惧风雨的勇气。
一阵此起彼伏的惊呼声传来,红鱼顺着声音回头望去,只见飞琼正拉着一个巨大的黑乎乎的物件飞奔而来,若是她没瞧错,那是——
一副棺材。
一副新做的棺材。
红鱼回头与少年对望,“......你这几日,都跑去做这个了?”。
“嗯。”
“鱼姑娘。”青溪一点点暖着红鱼冰凉的指尖,“我能为王爷做的,也只有这种小事,马上天凉了,不好叫他老人家冻着的。”
红鱼像是被什么东西忽然击中,蠕动着嘴唇,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青溪。
青溪......
青溪又往她嘴里塞了一颗冬瓜糖。“前日你说错了,鱼姑娘。”
他一双桃花眼绚烂如烟花。
“前路艰险,你不必带着我,是我偏要赖着你。”
红鱼滚了滚喉咙,声音有些发颤。
“......你不怕千夫所指?”
“不怕。”
“你不怕跟着我吃糠咽菜?”
“不怕。”
“你不怕朝不保夕,曝尸荒野?”
“不怕。”
.......
说到最后,红鱼已经开始哽咽。
青溪摸了摸她的额发,将一缕凌乱的发丝塞至她耳后。
“所以鱼姑娘。”他笑,放肆又潇洒,音色如水,整个人却似一场炽热的大火将红鱼彻底烧透,“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陪着你。”
“你休想抛下我。”
秋风阵阵,熏黄的落叶不时飘落两人肩头,树梢上的布谷鸟在不停叫着:
“布谷——,布谷——”
此时依偎在一起的少年少女尚且年少,尚不明白什么叫世事无常。
他们以为只要他们靠得近些,便能彼此相互取暖,直到地老天荒、沧海桑田。
可他们不知道的是,命运就是这样爱开玩笑,等许多许多年后,少年登上那权利之巅,成为另外一个人时,他再次跟少女说了同样的话。
可彼时少女已然另嫁他人为妇,与少年分道扬镳,永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