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十三折

燕姬万万想不到,圣上会在她父君的冥诞忌辰,封她为东宫储姬。

燕姬的父君是先凤君宋氏,愍文帝的元君(1),在愍文帝登基时为保其性命而亡,彼时他身中鹤顶红,七窍流血,死状极惨。帝大怮,上朝后颁令的第一道谕旨,便是昭告天下,为怀念元君,此生永不再立凤君。

然帝王无情,不过三年之后,愍文帝便为制衡朝臣,立卿尉之子容氏为继凤君,不仅如此,还成日与美人饮乐昭台殿,不死朝政,宠信宦娘。上一世,燕姬因母皇辜负自己的父君,对她颇为怨怼,母女二人形同陌路,情分冷淡。

重活一遭,燕姬却不再纠结于母皇的薄情。帝王坐拥天下美人,不是谁都能如她一般,溺水三千只取一瓢。至于她沉迷美色,重用宦娘,则是她老人家自己的事,轮不到晚辈置喙。燕姬不为旁的,就算为了能在深宫中大权在握,不为人鱼肉,也不能继续与母皇赌气。

毕竟,她是有意于夺位的公主。

燕姬一壁给父君上香,一壁暗暗告诫自己,皇宫大内,先君臣,后母女,她只当母皇是自己须得终身侍奉的君便罢了;随后又叹息,母皇这称呼,其实不妥,该称作“皇母”才是,她首先是大誉朝的圣人,才是自己的母亲。

元君宋氏生前住的寝宫,名唤云亸宫。因宋氏性情温婉,不喜奢华,是故宫内并不曾多奢华,燕姬一见宫中装潢,便会忆及父君的音容笑貌。

“鸾儿,这么多年了,你终于肯见朕了,”鸾仪身后蓦然想起一个熟悉而陌生的嗓音,隐约还透着苍老的意味。愍文帝身穿玄墨绉纱龙凤抢珠广袖常服,由梅姑躬身捧着右臂,出现在金丝帐前,“今儿是你父君的忌辰,往年这个时候,你总是躲着朕。”

燕姬躬身行礼,声音泠泠清脆:“臣女见过母皇,母皇万岁千岁。”

梅姑满脸笑纹儿道:“陛下呀,二公主孝顺着呢!俗话说,母女没有隔夜仇,打断骨头连着筋呐。”

愍文帝指尖颤巍巍接过梅姑递来的白檀香,插.进灵龛前的紫铜仙鹤香炉:“前些年,朕身子不好,你可知道缘故?”

燕姬恭秉道:“因母皇染了寒症。”

“寒症不寒症,只是说给外人听的,”不知想起什么,愍文帝浑浊的眼眸泛起些许熹光,“因为朕的女儿,朕与原配丈夫的女儿,不肯原谅朕。”

燕姬连忙提起黛灰裙裾,跪在地上行礼:“臣女不敢。”

愍文帝轻拍燕姬的右肩:“朕知道,朕不是个好皇帝,也不是个好母皇。可是鸾儿,你可知晓,身为帝王,天下人的眼睛都盯在朕身上,朕,从不能随心所欲。‘鸾鸟瑞华,有凤来仪’,这是你出生时,朕对你的期望。”

燕姬望向父君的画像,画中的后宫男子眉眼温润,犹如璧玉,她一时辨不出心里是甚么滋味,只轻声道:“陛下的期望,臣女不敢辜负。”

愍文帝与燕姬和解之后,当晚便下了道谕旨,封燕姬为储姬,不日赐以绶册,入主东宫。

小宦娘将圣上的谕旨禀报给未央时,未央正在暖香阁子里抱着碧绦说话儿,二人交颈而坐,好不缠绵。

“储姬!”此言一出,惊得芸香几乎捧不住枫露茶,险险儿将豆青汝瓷蜡釉盖碗落在地上,“前些日子燕姬平定南疆有功,圣上都不曾封为储姬;眼下怎么蓦然想起来,把东宫定了呢!”

未央倒是神色如常,抿一口暹罗茶(2),涂了殷红蔻丹的指甲轻轻拨弄玉质盖碗:“母皇虽定下燕姬是储姬,又不曾定下她是未来的君王。坐在东宫那人人眼热的宝座上,便注定是万箭齐向的靶。哪一任储姬,不须面对帝王的猜忌、姐妹的觊觎、臣下的暗算?燕姬有没有福气走到下一步,另道另说,子姑待之。”

芸香奉上一碟蜜汁香橼子(3),碧绦风情万种地半阖眼眸噙了,口对着口喂给未央。芸香只作不见,沉吟道:“虽说如此,殿下,这氅安终究是变天了,咱们却不能以不变应万变。”

未央噙过来,一壁细嚼,一壁思忖道:“既如此,你便传上阳宫的密折,暗中联系天策府的平寇将军,本宫也该在朝堂上有另一重倚仗。记住,莫忘把传信的宦娘灭口,除了你,本宫不信旁人的舌头。”

“奴婢遵旨。”

国子监的回廊中。

盘盘荷叶于碧水中映衬流霞,菡萏滴露,碎玉成珠。纯玉和同窗俞公子并肩坐着刺绣,说起小郎君的闺房话来,密密匝匝一篇连着一篇。

纯玉挑了鹅黄的丝线绣白荷花蕊,随口道:“绣这劳什子这么难,讲学公公还要咱们一人交一幅双面绣当课业,忒难为人了些!”

“弟弟不必忧心,”俞公子一壁整理丝线,一壁宽慰道,“还有一旬的时日呢,大不了夜里熬些,总能绣完的。”

纯玉终究少年心性儿,没个长久,绣上几针便去抓金丝枣泥香饼吃。俞公子含笑打趣道:“像你这样偷懒,是一辈子也绣不完的了。”

二人正说话间,忽环佩窸窣,走来一个穿洒金海棠红十二破裙(4)的华贵女子,女子颈绕云璎珞,髻插九莲冠,明艳恍若瑶台神女。只是那双眼眸妩媚中透着凌厉,能蛊惑人心一般。

这女子不是玄姬赵未央又是谁。

未央低声命令身边宫侍:“你们都退下。”登时纯玉心跳不止,想要逃避,未央却立在亭前阻拦,怎么也逃不掉。俞公子揆时度势,知道玄姬殿下有要紧话儿要跟纯玉相谈,便也福身退下。

纯玉握紧绣线,只觉得指尖被绣线勾得生疼,他低声道:“你来做什么?”

未央大步向前走了两步,隐忍道:“我从未伤害你,你何必如此躲我。”

她声音悲怮,倒透出些许带着悲怆的真诚来。纯玉眼神里的恐惧却一寸寸蔓延,犹如透洇水中的墨迹。

“别过来!你别过来!”纯玉一时口不择言,“你曾经活活逼死我!逼死我孟家百口!我便是死,也不跟你!”

未央狐疑地弯下远山眉。

他说的,是哪年哪岁的旧事?她怎么完全没有印象?

难道,这其中有什么隐情?

趁她失神,纯玉抱着自己绣的白荷翠叶便要跑,奈何被未央一把抱入怀中,痴迷道:“你不跟我?你不肯跟我?好!那我就在这里要了你!让你不得不跟我!”

纯玉抵死挣扎,又哭又喊,嗓音都喊哑了:“放开我!你疯了,玄姬你疯了!你这么对我,我娘不会放过你的!”

深深豢养于未央五官里的凶手蛰动而出,未央只觉得一股邪火压在五脏六腑,非要破了他的身才能纾解一二。竟生生撕碎纯玉身上的一袭织锦广袖澜袍,腰间系的玉佩、禁步、琉璃泠泠碎了满地。

纯玉拔出头上的玉钗,狠狠扎进未央后颈,未央闷哼一声,眸中更是阴狠,一口咬上少年雪颈。纯玉威胁道:“信不信我杀了你!”

未央高声道:“你杀!”

眼看这禽兽浑不怕死,纯玉满心寒凉,暗道倘若那等苦痛遭遇重蹈覆辙,不如死了干净。遂反手将玉钗往自个儿胸前刺,未央害怕地指尖轻颤,只觉得心痛难言:“哪怕是死,你都不肯跟我?”

纯玉一字一顿,泪眼婆娑:“我恨你。”

丞相府的书房中。

孟相身段微丰(5),穿一袭孔雀蓝交襟旋裙坐在官帽椅上,手摇芭蕉扇燕居消暑。庭昭坐在母亲下首,饮茶道:“娘,咱们要跟东宫结亲,却不知纯玉嫁过去,是当储姬正君还是侧君?”

孟相淡抿一口龙团胜雪(6):“依照陛下的意思,是顾惜本媛年岁已高,赠咱家个恩典,抬一抬玉儿的身份,封他为正君。”

庭昭殷勤地续给母亲一盏茶:“说起来,玉儿倒是个有福的。只是陛下抬举了咱们,就不得不抬举祁家和容家,想来会把这两家的嫡出儿郎送入东宫,封为贵侍。如此,玉儿的日子便不甚好过。”

“前朝后宫,俱为一体。东宫的婚事,也是朝廷的要事。”孟相缓缓用青瓷盖碗拨弄乳色茶烟,“朝堂之上,陛下最得心应手的,便是制衡之道。”

庭昭扶一扶髻上三穗珊瑚珠流苏:“女儿受教了。”

孟相随口吩咐道:“既然如此,往后孟家与东宫,便分不开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下个月趁礼部调动宫差,把挂在兵部的牙牌取出来,去东宫给储姬效力罢。记住,再不许偎慵堕懒,否则揭你的皮!”

庭昭干笑两声:“原来……女儿偷着在家歇息的事儿,您知道啊。”

入夜,酒楼。

今儿庭昭做东,点了舞伎与小唱,与瓶儿在天上白玉京饮酒作乐。喝到兴起时,庭昭央了句千岁(7):“往后咱们一并在东宫当差,便算是同僚了。中午散了席,一块儿吃午膳啊。”

瓶儿笑道:“我正愁没个饭搭子,你就来了!往后一并入值东宫,更容易约着击鞠跑马了。”

“快哉快哉,当浮一大白!”

作者有话要说:注:

(1)元君:即原配郎君。

(2)暹罗茶:即出产暹罗的茶叶,色味极淡,在《红楼梦》中有记载。

(3)香橼子:一种南方水果,又名佛手柑,口味酸涩,难以直接使用,通常制作为甜点。

(4)破裙:破裙是用上小下大的梯形布料拼在一起缝制成的裙子。一般是间色的,就是每个布料之前的颜色不同,看起来更具审美感。

(5)微丰:指微胖。

(6)龙团胜雪:又称龙园胜雪,是宋朝时期三十八款名茶之一,现已失传。

(7)千岁:宋代喝酒的祝酒词,类似于现代的“干杯”。

哎,我真的好想当女尊社会的女孩子,不用来姨妈,打扮只为悦己,体能强健打得过男的不用担心被家暴,平时下了班就约几个姐妹击鞠跑马,双陆拆白,真真正正的为自己而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