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折

上阳宫。

未央的瑶台宝髻上簪着象征公主地位的叠翅镂金丝凤冠,脑后则是两朵娇艳欲滴的水红蚕丝绢花,华贵端丽。因燕居(1)在家,未央并不穿朝袍,只身披胭脂红杏花鸟鹊广袖齐胸襦裙,闲闲在水潭前喂几只狮子鱼,气质仿佛古画上的仕女。

愍文帝韵致风流,生出的女儿也个个儿国色天香。倘若说鸾仪是一朵清雅的水仙,未央便是一株靡丽的芍药。

未央勾唇一笑:“本宫听说,贬黜罢朝的陇西右校尉李瓶儿,昨儿被母皇赦免,重新上朝了?”

因是说体己话,上阳宫内只留有未央和芸香。芸香是上阳宫总管,是宫人口中人人畏惧的大珰(2),本该挺直了腰板,在主子跟前儿,却照旧怀抱麈尾点头哈腰:“那傻丫头哪有那本事?不过仗着燕姬殿下给她指了条明路,在朝堂上脱簪待罪,捱了三十板子,唱了出苦肉计,这才回去了。”

涂满鲜红蔻丹的玉指碾碎鱼食,轻轻撒下去。未央嗤笑道:“这么说,燕姬将她收入麾下了?”

芸香捧过一只莲瓣天青釉茶盏,茶水不冷不热,正适入口。她递给未央:“殿下,奴婢打听到消息,燕姬的确收下了李校尉的策论。”

未央一壁品茶,一壁笑道:“这却怪了,我这嫡妹,择求门客向来眼高于顶,往年连三元及第的武状元都未必入眼,陇西的傻丫头竟合她心意。”

芸香道:“公主私交权贵可是大忌,主子只袖手旁观便是。”

未央颔首,另起了话头:“本宫着人送给孟小公子的衣料和首饰,小公子可都收下了?”

芸香含惧觑觑她的面孔,方回禀道:“公主的礼送到丞相府,丞相府并不曾拦下,这说明,公主要与小公子结亲,孟相想来并无意见。”

未央神色不悲不喜,手摇纨绣宫扇,等她把话续完。

芸香又道:“这……可惜孟小公子害羞,不肯要上阳宫的东西。竟让他的小侍们把礼都扔出了丞相府,可惜了这些价值连城的珍宝。”

公主所出的礼,自然样样难得。其中有寸丝寸金的香云纱、昆仑翡翠雕成的麒麟簪、贝罗国进贡的小朱龙(3)……岂料孟纯玉不仅不稀罕,还丢出府去,无异于当面打公主的脸。

未央美眸乜向潭中墨绿的灵寿子(4),冷笑道:“出身世家的公子,性情骄矜些也是有的。却不知什么缘故,孟小公子处处躲着本宫,在国子监,连跟本宫说句话都不肯。”

芸香疑惑道:“莫不是他托大拿乔,欲擒故纵?”

未央顺手往水里扔了颗五花石,那巴掌大的灵寿子被惊得缩入壳里:“无论他是不是欲擒故纵,本宫看上的东西,没有拿不到手的。待本宫把他捏在手里,便由你好好调教。”

芸香躬身行礼,口中称是。

回想起纯玉圆乎乎的眼眸和软糯糯的嗓音,未央便觉得思绪流荡,心猿意马。这未经世事的名门公子像是带釉的瓷器,纯洁无瑕,不染纤尘,让她迫不及待想据为己有。

不只要据为己有,还须紧紧握在掌心,以防旁人染指。

这样的名门公子,最适合剪去尾羽,使之成为笼中金雀,只知呖呖啁啾,讨她欢喜。

这日辰时落了几点雨,国子监的讲学公公们给郎君们放了假,由得他们三五成群地去玩。小郎君们自是欢喜,有的放纸鸢,有的扑蛱蝶、藏钩射覆,抢红捉七。

纯玉闲来无事,便带着永安永怀去九曲亭廊摘花,预备编个花环儿。谁知他抱花回去途中,却遇到了赵未央。

纯玉心里打了个突儿,连忙装作看不见,花也不要了,扔下就跑。

未央却没那么容易放过他,她声音温柔,入耳使人如拂春风:“雨后天亮,公子出来踏青,仔细风寒。”

这温润如玉的声音响起,迷得永安和永怀身似浮云,几乎要溺死在她的温柔里。他们却不知道,同样的三句话,落在纯玉那里,如催命般可怕。

纯玉像见了鬼似的往假山后跑。

他心里恨,恨不得将赵未央擢筋剥肤!她欠他无数条命,母亲,父亲,莞儿,阿姐……便是擢筋剥肤也还不清!

纯玉只怕再看她一眼,就要忍不住扑上去同归于尽!

“本宫不过是关心公子,公子怕什么呢?”谁知那赵未央实在可恶,竟抬手握住他的黛蓝云袖,“本宫堂堂公主,又不会当众轻薄公子。”

纯玉抑住蚀骨的恨意,连连后退道:“女男授受不亲,你放开我!”

未央却怎么也不肯放开他,不住亵玩他的云袖,饶有兴趣地看这美人像被追逐的雪兔一般挣扎:“要本宫放开却也容易,公子要说明白,缘何不喜欢本宫送的礼?”

纯玉不知哪来的勇气,活生生将自己的袖口撕开。未央身后的小宦娘高声道:“公子竟然忤逆皇族!”未央抬臂做了个手势,示意不必追究。

纯玉切齿道:“我没有不喜欢公主的礼。”

未央眸色一深,映得她颊侧月牙斜红(5)明媚:“既然如此,公子缘何不把礼留下来?”

纯玉笑了:“我说,我没有不喜欢公主的礼,我只是不喜欢公主。”

孟小公子此言,着实大逆不道。不只是永安永怀惊得心凉,服侍在未央身后的宦娘都不知所措,随后苦劝纯玉尊敬公主。

未央盈盈而笑:“本宫与你相见不过数次,本宫着实想不起来,何处得罪了孟小公子。”

纯玉暗道,我求求你了,你放过我吧。你都祸害了我上一世,还要再祸害我这一世吗?

微风婆娑,撩起纯玉的青丝。那一抹玉白的耳垂儿登时跳出来,落在未央眼中,当真美得惊心动魄。

这样美的耳垂儿,真可惜不能摸上一模。

只可惜此时尚未逢迎嫁娶,动他不得。待来日全了三书六礼,不仅要将他全身上下抚个痛快,还要行周公之礼,让他孟纯玉完完全全成为她的人。

纯玉害怕地继续后退:“你不是好人,我不要理你!”

未央遥望少年落荒而逃的背影,若有所思:“不急,本宫是不是好人,来日你便知晓了。”

天□□晚,墨松藏影。未央身边最得宠的通房侧室名唤碧绦,约莫三四日被召幸一回。碧绦住的地方是锁音阁,一处不大不小的二层小楼,枫藤(6)过墙,梧桐镂窗。

碧绦坐在窗前刺绣时,主子不声不响地走进来。未央穿一袭鹅黄的金缕百裥裙,眼角眉梢的光泽恍如月华。

碧绦风情万种地崴过身,福了个礼:“殿下。”

未央于罗汉床上落座,并不看碧绦,只比了个手势,锁音阁的小侍们鱼贯而出,阁内只余主仆二人。碧绦一壁媚笑,一壁柔柔伏在未央膝头:“奴才在刑部尚书那儿办的差,殿下可还满意?”

这碧绦格外有番媚人的本事,最能令女子心醉神驰。故未央物尽其用,不仅将他作泄.欲之用,还让他迷惑政敌,在床笫间套出些秘辛。

未央却还是不言语,不说满意,也不说不满意。

碧绦如蛇行般一寸寸贴上她的身躯,吐气如兰:“殿下可要奴婢服侍?”

随后二人在红木罗汉床行云覆雨,抵死缠绵。青铜玄鸟博山炉燃起幽幽暖香,遮不住肌肤交缠后靡乱的檀麝之泽。

今日不同寻常。

从前殿下须他侍寝,向来不踏足锁音阁。都是令宦娘召他出殿,濯洗梳妆。

却不知是什么缘故。

云收雨霁,未央忽冷声道:“你可知罪?”

碧绦香汗淋漓,青丝贴在颊边:“奴才不知犯了何罪,惹了殿下动气?”

其实,他知道未央为何动气。他陷害孟小公子,东窗事发了。

他妒忌纯玉。他妒忌殿下把真心给了他,他又毫不珍惜地弃若敝屣。他弃若敝屣的,是他求而不得的。

凭什么?

难不成他碧绦天生下贱?

于是他令人把春.宫图册加进纯玉交给教引公公的诗作里,意图诬陷纯玉心思不纯,损他名声,让他再也嫁不出去。名声对未婚郎君而言,无疑是最重要的东西。倘若使人知晓未婚郎君接触春册,那孟纯玉这一世便算是毁了。

未央拢着鹅黄广袖道:“是你让白竹把那腌臜之物放进孟小公子的诗作里?”

碧绦跪倒在地,笑了笑,神色凄然:“既然殿下已经知晓了,臣无可辩驳。”

锁音阁的院墙里落了层雪色的霜,使人看一眼便觉得满心寒凉。碧绦被几个身强体健的宦娘拖到院里,未央令人请出拶刑,沾染血迹的拶棍映入眼帘,寻常郎君皆怕的泣泪涟涟,碧绦却并不惧怕,倨傲地昂扬尖削的下巴。

这拶刑最是磨人,是以拶棍夹紧手指,十指连心,痛楚难耐。碧绦痛得昏厥几遭,宦娘回禀了未央,未央并不松口,令人用冰水把他泼醒了,继续行刑。

“殿下,碧绦公子又昏过去了。芸姑姑见公子面色泛灰,唯恐损了公子元气,特来请殿下示下。”

未央怀抱一只滚地锦(7)猫儿,闻言眸子未动,仿佛世间一切于她并无干系:“既如此,让公子磕头认个错儿,便赦公子起来罢。”

“是。”

然而将未央的话传到碧绦耳中,碧绦并不认错,宁愿忍着刺骨的疼痛,也不松口。

他不要认错。

他不要为了孟纯玉,在殿下勉强俯身跪地。

又足足折腾了小半个时辰,碧绦的身子已到强弩之末,冷水泼过去,也泼不醒了。宦娘急急来报,未央眉心一动,抬手让滚地锦猫儿远远跑去。她瞥一眼躺在夜霜重的青衣美人,心里说不出是何等滋味。

“殿下,这——”

未央轻轻阖上眼睛,令道:“把公子抬进来,再去奉御内殿请个太医给他看。夜深了,本宫乏了,起驾上阳宫。”

作者有话要说:注:

(1)燕居:意思是退朝而处。

(2)大珰:意思是当权的宦娘。

(3)小朱龙:一种上品胭脂。

(4)灵寿子:即乌龟。

(5)斜红:古代一种特殊面饰,梳妆时,在女子眼角两旁各画一条竖起的红月形。

(6)枫藤:即爬山虎。

(7)滚地锦:即玳瑁花色的猫。

感谢观阅。

纯玉:突然出现的渣女吓我一跳QWQ需要姐姐们摸摸毛才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