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三年七月九日,早七点,凉风习习,鱼水县棉麻厂的职工纷纷走出家门准备去厂里接班。
白色干部楼那边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接着就是女人的叫骂,惊得职工们纷纷掉头,围过去探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
“夭寿啊,丢人呢,咱老米家真是倒八辈子血霉才生出这么个不要脸的,放旧社会早就侵猪笼了!”
厂长米卫国的大儿媳妇郭素梅,提着行李,站在院里扯着嗓门一响老远:“我就知道早晚得出事,天天听那个邓什么的黄、色、歌、曲,嘴涂的跟吃了死孩子一样,就不像正经人!”
“一个女孩,死皮赖皮跑去跟人男的说什么,说什么,哎呦,那个字我都没脸说出口!”
“真是死皮不要脸,也不撒泡尿照照,人家白文斌可是正儿八经大学生,厂里的技术员,会看上她?”
自己孩子自己可以骂,被儿媳妇追着骂算什么回事?
本来没打算回嘴的王爱英不乐意了:“大学生了不起啊,我闺女还正儿八经中专生呢!”
“我告诉你郭素梅,别拿我闺女当借口,想回娘家就滚蛋,我还不乐意伺候呢!”王爱英直接撵人。
郭素梅也不含糊,反正骂也骂了,表明了自己出淤泥而不染的态度,她才不在这跟着米粒儿那个不要脸的被人指指点点呢。
“走就走,你们不嫌丢人我还嫌呢!”郭素梅直接摔门走了。
大门摇晃两下,王爱英终于发现外面站满看热闹的人,当即气得发抖,“砰”将门重重关上。
就昨天下午临下班,自己的亲闺女米粒儿堵住厂里刚分来的大学生白文斌,说爱他,主动要求搞对象。
这事不知道怎么就在上夜班的职工里传开了,老米急得半夜去厂里处理流言。
结果现在被郭素梅一嚷嚷,不说上白班的职工也晓得了,怕是外面摆早点的小摊贩都得传遍,最后流言就像蝗虫一样传遍整个鱼水县城。
米粒儿还做不做人!
虽说已经改革开放了,但鱼水县是个内陆小县城,很闭塞。
年轻人别说自由恋爱了,就是已经准备结婚的小年轻去公园约会,手都不好意思牵,更别提开口说爱不爱。
大部分人的婚姻,遵循的还是媒妁之言,父母之约。
像米粒儿大咧咧就跑去对着老爷们说什么爱不爱,那就是女流氓,搞破鞋,臭不要脸,这辈子怕是找不到好人家了。
王爱英捂着胸口难喘气,她不在乎外面人怎么传,就担心米粒儿想不开。
这个闺女被教养长大,从来不吃亏,气性大,半夜被老米凶一顿后就一直关屋里不吭声,可别出啥事。
…………
米粒儿其实早就醒了。
她打个盹的功夫,再睁眼就回到了十九岁那一年的夏天。
外面嫂子闹的凶,一口一句都在骂米粒儿,这倒是唤醒了米粒儿不愿意回顾的往昔。
这一年,米粒儿中专毕业,刚分到棉麻厂没有一年,正是女孩对社会充满好奇,春心萌动的时候。
这一年,也是她犯了一个在后世看来很微小的错误行为,将自己和家人拖到万劫不复的深渊的时候。
米粒儿对嫂子的痛骂无动于衷,视线一直黏在床头挂着的八三年明星挂历上。
挂历正翻到七月,烫着头的电影女明星正冲自己微笑,笑脸下面的七月八号,被人用红笔画了颗心圈了起来,还别出心裁搞了个箭头。
过了很久她才冷笑一声,顺手拿起一只钢笔,狠狠将箭头给抹去。
当年,她以为这是爱神丘比特的箭头,谁想到最后竟然是中伤米家的一只背后冷箭!
将日历都快划破了,米粒儿才消了气,开始打量自己当年的卧室。
书桌上一片狼藉,折断的口红,碎掉的粉饼,撕烂的抄歌本。
双卡录音机被摔裂在地上,旁边散落着好几盘磁带,尤其邓丽君那张专辑,带子直接被拽出来扯断。
邓丽君的歌如今官方还保持批判态度,但在民间很火,米粒儿最爱听她的歌儿了,感觉很婉转,唱出了女孩子的懵懂的心情。
但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流言,米卫国不许她听了,说这是□□,靡靡之音,严重腐蚀了米粒儿的思想,直接把磁带给扯了。
米粒儿突然很心疼,感觉那盘专辑就像当年的自己,不被官方接受,只能藏着掖着,一有机会就被无情摧残。
她弯腰捡起了磁带,在一片狼藉中找到一根铅笔插进孔里,开始慢慢的将磁带倒回。
“呀,妮妮你醒啦,你嫂子那些话不好听,你别放心里,都是无关紧要的人!”王爱英就是这时候闯进来的。
看到闯祸的米粒儿,对方第一句话不是责骂,而是关心。
米粒儿鼻子一酸,眼泪打在了磁带上。
她也是看过网络小说的,自己这个情况肯定是重生了,否则梦的太真实了吧,连妈妈身上裙子的颜色以及扣子形状都跟记忆中一样。
米粒儿偷偷掐了自己一把,顿时疼的掉下眼泪,不是梦!
王爱英却误会了:“妮妮别哭了,流言已经起来哭也没用,流言蜚语你在乎它就是百枯草,不在乎它就是个屁。”
米粒儿眼泪流的更凶,如此豁达的妈妈,却因为自己对一个男人的动心,最后被连累的含恨而逝。
米粒儿控制扎进王爱英怀里的冲突,抽了抽鼻子,眼泪汪汪的解释:“我避开人了!”
是的,她去找白文斌表白的时候,明明避开了人的。
白文斌是新来的大学生技术员,学历高,长的好,文质彬彬,厂里好多没结婚的女职工都喜欢,背后没少讨论他,都说嫁给他这辈子就圆满了。
米粒儿一个十九岁的小姑娘,正是情窦初开的时候,突然来一个鹤立鸡群的大学生,她不免俗的也动了心,觉着梦中情人就是白文斌那样的。
她从小娇生惯养,喜欢什么都是直接说,然后就会有人送到米粒儿手里。
所以给白文斌表白这件事,她确实是想当然了,以为开了口,对方就能成为自己的恋人。
米粒儿做事确实欠妥,可杀人放火也不过头点地,怎么就让流言蜚语毁了整个米家?
况且、况且她明明避开人的!
“当时白文斌开门让我进宿舍,等我表白完,他就开门让我出去,谁知道外面好几个人偷听啊!”
当年因为流言蜚语,因为家里人的暴怒,米粒儿倔脾气没解释,反而更加上劲儿,要死要活闹着非白文斌不嫁,让风言风语更加猖獗。
米家因此风雨飘摇,后来被有心人轻轻一推,就散了。
米粒儿顶着女流氓的头衔,狼狈离开鱼水县,将这段血淋淋的记忆深深埋在脑子里,从来不敢翻出来。
但是有机会再次面对,多出二十年阅历的米粒儿,想想之后发生的一系列事情以及白文斌的表现,她觉着外面偷听的人,怕是对方故意找来的。
白文斌就不是个好人!
米粒儿要说出来,让家里人提高警惕。
然而王爱英并没有想多,认为米粒儿因为委屈给她解释呢,揽着米粒儿不停安慰:“没事儿,听见就听见,传开就传开,咱不怕,你爸已经去解决了。”
“放心好了,那个白文斌虽然是大学生,但也就这一个优点能拿出手,他家里穷的学费都是借的,现在还还着账呢,他妈身上穿的都是补丁。”
“能娶厂子的闺女真是烧了八辈子高香,只要你爸提出了,他肯定同意。”
关键自己闺女还那么好看,杏眼高鼻的,全厂女工加起来也比不上。
王爱英很不以为然。
米粒儿知道,白文斌给王爱英印象就是没门路的大学生,毕业都分不到好单位,反而被打回原籍,实在不值一提。
但这是一条不叫的狗,咬人很疼,还会死人。
米粒儿擦干眼泪,皱起眉头:“我爸……现在就去找白文斌去了?”
上辈子,米卫国用晋升和替对方还债为条件,逼着白文斌答应承认跟自己是恋爱关系,这样外面那些流言蜚语就会消停,如果能结婚就更好了。
她原以为,是自己要死要活非君不嫁的时候,爸爸无奈才出了下策,求了白文斌娶自己。
原来这时候就去了。
米粒儿知道爸爸是为了挽回自己声誉,但是求白文斌娶自己可不是好办法,甚至是引狼入室。
当时米粒儿被爱情冲昏了头脑,高兴的不知道怎么好,见白文斌只承认了恋爱关系,对自己依旧不冷不热。
米粒儿决定走家人路线,去讨好对方的母亲。
知道白文斌妈妈眼馋人家有金戒指,米粒儿就去金店打了一枚很实在的金镯子送给对方。
白文斌的妈妈拿着金镯子四处显摆,说是米家捧着大笔的钱求她儿子娶米粒儿。
然后谣言又起来了,这回不是骂米粒儿,而是传米厂长贪污受贿,家里藏了好多小黄鱼,随手一送就是个足心的大金镯子。
而白文斌呢?
他见势头不对,只字不提米家替他还债的事儿,反而拿着金镯子找到县里派来的检查组,说那就是米厂长受贿,家里藏小黄鱼的证据。
白文斌大义灭亲,踩着米家血肉踏上青云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