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情”之一字

谢宝瓒从来不知道,“情”之一字,竟然是如此伤人。她?也算是体会到了情滋味。若没有萧凌辰,她?也不管什么谢家,情蛊,还是英国公府,这些?身外之物难得勾起她?的心思来,只要日子能过下去?就不算差。

哪怕做的那?个梦,死相难看?,当时做梦的时候也就难过了那?么两三天,只觉得自己也算是威风过的人了,竟然死在赵昭那?么个人手上,着实冤屈。

而梦毕竟是梦,若是没有梦里那?个人,那?梦做过了也就算了。从想知道梦里那?个人是谁开始,到找到那?双眼睛,把这样一个人放在心上,梦就不再只是一个梦了。

多少怨念堆积,才会让人大梦一场,梦里走过一生一世?

不知不觉间,谢宝瓒的心里已经生出了执念。

执念,可以是一个人踏过刀山剑海,义无反顾的勇气,也可以是令人踌躇不安,裹足不前的软肋。

皇后?和贵妃一起来了,两人看?到谢宝瓒的心情都很复杂。但看?到她?这张脸,两人又都跟见了鬼一样,何曾见到谢宝瓒憔悴至此过?但是,两人都不敢吭声,谁敢招惹她?啊,就凭一张嘴,居然把谦妃给?说?死了。

宫里没有秘密,谦妃被身边的嬷嬷所迫,逼着她?喝毒药,皇后?和贵妃都觉得这简直是扯淡。谦妃是那?种逼一逼就能自己寻死路的人吗?毕竟当年,肚子里有种,还敢进皇宫来当妃子,这样的女?人,自古以来都稀有。

宫里这么多年,谁还不知道谁?玉芙宫有凤仪宫埋的人,凤仪宫也有宜寿宫的眼线。谢宝瓒没来之前,两宫的人就已经知道,南疆那?边迫于压力,要动谦妃了。

压力是谁给?的,满朝文武都知道。谢宝瓒这个从来不参与朝政的人,在大朝会上举荐了亲生父亲和未来夫婿领兵五万牵制南疆,皇上居然准了,这意?味着什么?皇帝在甩锅,或者说?通过这个动作在向谢宝瓒示好。

谢宝瓒个人的能力固然不怎么样,但她?的背后?,一方是英国公府,一方是谢家。谁能想到,当年谢翃埋下的一颗棋子,如今竟然发挥了这么大的作用。

谦妃不是那?种迫于压力就会就范的人,谢宝瓒说?了什么,皇后?和贵妃在赶来的路上,已经全部都知道了。她?们一面惊讶于这些?往事,一面震慑于谢宝瓒的手段,所谓诛心,原是这样。

谢宝瓒难得表现出一副虚弱的样子,可是天下最尊贵的两个女?人,却依然避之如蛇蝎。

“皇后?娘娘,贵妃娘娘!”谢宝瓒正要拜下去?,皇后?连忙让人拦住了,“没看?到郡主累了吗?还不快扶着些?。”

皇后?只是说?说?,她?的人不会真的去?扶谢宝瓒。而楼珠等人也不可能让别的人近谢宝瓒的身,忙扶住了谢宝瓒。

谢宝瓒也就坡下驴,正要开口告辞,皇后?似乎怕她?开口,“多谢郡主来送谦妃一程,谦妃一直想回南疆去?,求过本宫很多次,本宫也想成全,但是宫妃出宫,长?途跋涉回娘家,哪有这样的先例?如今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是啊,皇后?娘娘说?的没错,连臣妾也总听?到谦妃说?想家的话?,虽埋骨他?乡,但也能魂归故里,也算是得偿所愿了。”贵妃装出一副死了姐妹很伤心的样子,“郡主和玉芙宫一向走得近,难免悲伤,还请节哀,多保重身体。”

谢宝瓒愣是说?一个字的机会都没有,她?也不知道为?何这两位突然对她?如此体贴,福了福身,便出宫了。

皇后?和贵妃站在玉芙宫的台阶上,斗了半辈子的两姐妹,头一次产生了惺惺相惜之感。看?到谢宝瓒出了宫门,两人均是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谁这辈子没有遗憾?谁的身体里没有住着一个心魔?谁午夜梦回的时候不曾辗转反侧,扪心自问,这一生到底图的是什么?谁又不曾萌生出抛弃一切,在一个地方躲个天长?地久,却又不得不被滚滚红尘裹挟着一路狂奔,身与心不得半点?休闲。

在皇后?与贵妃的眼里,谢宝瓒便是世间最大的心魔,只要有一点?空隙她?就能钻进来,挑拨得最坚强无敌的人无畏地面对死亡。

这样的人谁不怕呢?

灵安已经哭得快晕过去?了,偌大一个皇宫,没有了谦妃,她?就跟浮萍一样,不知道根在哪里,也不知道要飘往何处?

嬷嬷领了一干从南疆带来的下人跪下来,“公主,请让奴婢等服侍公主吧!”

待娘娘的丧事后?,嬷嬷准备护送灵安回南疆。她?的身上没有大雍皇族的血脉,以前还能遮掩过去?,如今,这话?从娘娘的嘴里说?出来后?,只怕满皇宫的人都知道了,很快天下皆知。

南疆当年送进宫的圣女?,不但非完璧之身,还珠胎暗结,皇帝会放过她?们吗?会放过南疆吗?

灵安没想这么多,她?心里充满了恨,既恨谦妃,也恨谢宝瓒,还恨这些?嬷嬷,更加恨她?自己。但她?没有谦妃那?种为?了爱赴死的勇气。她?从来没有爱过,那?点?对苗王世子的憧憬,还没有萌生成爱意?,就已经枯萎焦黄,被残酷的现实冲击。

那?时候,她?一心都是想回到南疆,为?谢宝瓒找到解药。

“你?们会忠诚于我?吗?会不会将来,你?也会像对我?母妃那?样,端一碗毒药让我?喝下?”灵安的身上失去?了灵气,她?就像一个胶布娃娃,脸上没有血色,两眼空洞,毫无生机。

她?的心里却惦记着谢宝瓒临走前说?过的话?。

“灵安,你?知道你?什么时候能够出宫,什么时候不能出宫吗?”

“一个连自己都做不了主的人,又有什么能力帮别人呢?”

宝瓒跟她?说?这句话?的时候,那?认真的样子,让灵安想哭。她?眼中终于泛起了湿润,凝聚成了泪,再一次滚滚而下。都到了这一步了,宝瓒还在担心她?,为?什么要这样呢?她?们之间已经没有再握手言和的可能了啊!

“大巫师是长?生天神的代言人,我?们每个人都没有拒绝大巫师旨意?的权利。”嬷嬷很痛心,她?向灵安行了个大礼,“公主,大巫师很惦记您,请允许我?们在您的身边服侍,用生命守护您!”

灵安艰难地点?了点?头。她?已经没有母妃了,哪怕是心理上,她?也没有了任何依仗。她?连成为?她?母妃手里工具的资格都没有了。这个世上,她?似乎无牵无挂,可是,宝瓒这点?似有似无,完全由她?领会出来的担忧,如同溺水的人手里抓到的一根浮木,牵引着她?挣扎,支撑她?活下去?。

封太子的旨意?,几乎与谦妃离世碰在了同一时间。以至于,皇后?和贵妃正准备拿这点?事为?由头见皇帝一面,走到半路,皇上封景王为?太子的消息不胫而走,皇后?和贵妃之间一点?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可怜的姐妹情,也土崩瓦解,彼此憎恨地看?了一眼,一个欢天喜地回去?打赏宫人,另一个则去?御花园掐了好大一把花泄愤。

谦妃的死,尸体未凉,便已经被人抛到了九霄云外。死了一个对手,带来的喜悦,远远不及儿子被封为?太子强烈,也敌不过儿子没被封为?太子的失落与焦虑。

“咳咳咳!”昭武帝猛烈地咳起来,还没来得及换上太子衮服的赵昭跪在榻前,用痰盂接住了昭武帝的呕吐物。他?面色平静,好像带着浓烈臭味的浓痰是美人口中的香茶,眼皮子都不眨一下,放到一边,用帕子擦去?老皇帝唇角的痰渍。

父慈子孝,难得在这皇宫深苑上演。

“父皇,儿臣想向父皇讨一道圣旨!”

“什么旨意??”昭武帝说?话?很艰难,双眼微阖,他?出的气多,进的气少,还是在勉力支撑,尽量为?这个儿子添堵,“还有什么旨意?需要朕来下的?莫非你?还想朕禅位给?你??朕活不了两天了,太子监国,朕想管也管不了,这都是登极前要走的一步,你?慌什么呢?”

经历了一次惊心动魄的宫变,在诏狱的时候,绝望中挣扎过,赵昭已经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心静如水。用谢宝瓒的话?说?,他?是天子,谁都挡不住他?要走的这条登天之路。

“父皇,谢宝瓒是护龙凤的命格,儿臣以为?,她?只能成为?儿臣的妻子。”

“呵呵!护龙凤?当年苍雪大师说?,护龙凤当出自谢家,谢宝瓒不是谢家的血脉,谢家犯了欺君之罪!”

“父皇,这江山只能姓赵,不能姓萧,儿臣请父皇收回赐婚的圣旨。”赵昭对谢家的“欺君之罪”充耳不闻,“儿臣以为?,一个人的命格应当与出身没有关系。”

就算有关系,他?说?没关系就没关系。他?虽然是太子,但想要坐稳这江山,还需要点?时间。谢家和英国公府的支持必不可少。谢宝瓒这个女?人,他?也不想将来一辈子与她?斗智斗勇。她?只能死在他?的手里。

皇帝艰难地挪动眼珠子朝赵昭看?了一眼,他?虽然一只脚已经跨进了阴曹地府,多年帝王生涯练就的一双眼睛也昏花,可心还是明的,赵昭在忌惮谢宝瓒,一个未来之君居然心有忌惮。

老皇帝喘得更厉害了,一激动,累得眼睛都睁不开,“你?在怕什么?”他?说?完,就再也撑不住昏睡过去?了。

赵昭从地上起来就转身,冲出了这屋子,走到外面,深呼吸,要把吸进肚子里的那?些?腌臜的气全部都吐出来,“李祥斋,父皇的玉玺放在哪里?”

“太子殿下!”李祥斋提醒道,“陛下随时会醒。”

松寿在门内,全身都在颤抖,谁能想到这个平日里瞧着还算和煦端方的五皇子,居然能够做出这等忤逆的事来?

“若父皇醒不了,难道我?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谢大姑娘嫁给?安北侯,做个侯夫人哪里有做皇后?风光呢?”赵昭斜睨李祥斋一眼,“本宫相信你?找个拟旨的人还是找得出来的,盖上父皇的玉玺,派礼部去?谢家宣旨吧!”

宫门口,慌慌张张地冲进来一人,“皇上,太子,京城被围了。西大营徐至叛乱,勾结北来的大魏兵夺取西大营,六万人将京城围得水泄不通。”

原本平静的京城里,此时四面八方传来了喊杀声,似乎为?了印证这小太监通报的噩耗。

赵昭伫立听?了一会儿,笑了,“不是还有谢家在吗?让谢翃来见本宫,看?看?他?有什么办法,哦,还有,英国公世子呢?一个庶出,能够被封为?世子,也到了该为?国尽忠的时候了。”

赵昭一转身,见李祥斋还跪在地上,一脚踹过去?,“谢翃来,你?也省事儿了,回头直接去?谢家宣旨吧!”

城里已经如同一锅烂粥。

先是北大营的宋执被调走,领兵三万兵前往北面,虽然人少,但一路筹兵,估摸着到达北境,对敌上,少说?也有十来万。北方一向押着重兵,防线建了一重又一重,既防着大魏,更重要的还是防备燕北王府。

燕北王府与大魏眉来眼去?已经不止一两年了。大魏的公主拓跋缇来京来得蹊跷,过了边界线后?在燕地停留一个月也蹊跷。

北大营的兵被拨走了一半,如今西大营反了,四大副将估摸着也被杀得差不多了。京城被围,离京城最近的一支驻军还在许昌,赶过来最少也要三五天功夫。

满大街都是哭爹喊娘的声音,禁军全部都被押到了城墙上。十万禁军,北大营四万,西大营四万,京中的常备禁军只有两万,虽然挑选的是军中精锐,但少有经过战场血与火历练的,站在城楼上,光看?着下面乌压压的人群,火把与血光共亮,腿肚子直发抖。

原禁军统领是英国公,江山快要易主,这禁军统领自然也改换了他?人。时任禁军统领为?冯落川,乃次辅冯时的儿子,本是状元之才。冯家自然是希望冯落川将来能够接过冯时的班,谁知冯落川不爱四书爱兵书,十六岁中举之后?就靠当街写书代笔,挣了几个小钱,一身叫花子行头开始游历江湖。

十年方归,学了一身用冯时的话?说?“屠夫杀猪”的本事,四处谋门路参军都被冯时阻拦,万不得已,冯落川之后?又捡起了书本,一年后?赶上大考,状元及第,金銮殿上,冯落川抗旨进翰林院,差点?没把老父亲冯时给?气死,死活进了兵部,谋了个外地参军,又机缘凑巧到北边镀了层金回来,进了禁军。

赵昭被封为?太子之后?的第二天,皇帝就没有起来过,禁军虎符便由赵昭交到了冯落川的手上,本来是从龙之功,如今竟要把性命给?搭上了。

来谢家宣太子钧令的是松寿,谢翃换了朝服准备出门,谢宝瓒在庭院里拦住了他?,“父亲这是要去?哪里?外头这么乱,父亲还是不要出门的好。”

“你?……”谢翃这才看?清楚谢宝瓒穿了一身黑色的紧身衣,手里提着一把剑,他?很快换了一副脸孔,脸上的恼怒转瞬即逝,好似别人的错觉,“宝儿,你?这是准备去?哪里?外面这么乱,还是呆在家里比较好。”

谢宝瓒没想到,到了这会儿了,谢翃与她?倒是父女?同心了。

“我?三岁的时候就开始跟着叔祖学功夫,当年父亲哄我?说?学了功夫以后?没人能欺负女?儿。女?儿的功夫,连叔祖都称好。倒是父亲的手是用来拿书卷执笔的,已经入夜了,谁知来传旨的人是不是宫里出来的,抑或是受什么人胁迫,父亲,女?儿出去?看?看?就行,父亲还是留步吧!”

“你?想软禁为?父?”

“父亲!”谢景秋从厅堂里走了出来,“父亲还是听?妹妹的话?留在家里吧!”

“逆子,这里有你?什么事?这个家还是我?说?了算!”

谢宝瓒瞥了他?一眼,她?脚步轻移,眨眼便已经站在门口,“这个家是你?说?了算,但逍遥令是在我?的手里。谢家家训,危急时刻逍遥阁将以保护谢家为?上,如今正是危急时刻了。”

谢翃一直知道这个女?儿有杀伐果断的气质,在他?的眼里,谢宝瓒一直都停留在软软的一团,被他?从郭家下人的手里接过时一般大小。他?还记得谢宝瓒牵着他?的袍摆哭道,“爹爹,我?不想练功,我?只想读书。”几年之间,一直被谢宝瓒藏在眉间眼底的杀伐之气,终于喷薄而出,朝谢翃直面扑来,让他?尽情体会了一把什么叫做“反噬”。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的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