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材既是齐备,从这一日起朱樱连前店也不去了,每天就守在院子里,弄得一地坛坛罐罐。小炉子小灶,小铲子小锅,还有精巧天平,搓药丸的板子,尽数摊在梧桐树下以备随时取用。
魈夜里来行针遇见她守着炉子煽火炼蜜熬药,少不得又被逼着喝了一碗热腾腾的银耳甜梨汤。
“我这熬甜汤的手艺,”朱樱自家也端个碗坐在小板凳上沿着边儿吸溜,抿一口咂咂嘴,歪头想起过去就笑,“可比抓药的本事强多了,能拿出去做买卖安身立命呢。”
魈不爱说话,端着另一只碗站在树下默默喝甜梨汤。
错眼不见从树上“啪嗒”落下来个又大又绿圆滚滚的肉虫子,前后能有人无名指那么长短粗细,带着几分憨蠢。摔在地上僵了片刻,胖虫慢慢缓过来,一拱一拱赶紧往外爬。
谁都没分神看它,那虫却爬着爬着渐渐化作一滩飞灰溃散了一地,横竖也没能爬出一尺远。小院中弥散着悠悠的桃子味儿,竟有片刻压倒了炉中药草的苦香。
少年盯着地上那摊灰尘,眸色越来越深。
“不要胡思乱想,就你身上剩的那点七七八八的魔神怨念,还做不到如此地步。”朱樱放下瓷碗搓搓胳膊,满脸的不自在,“是我看不得这种东西,忒吓人。”
魈慢慢放下心,低着头道:“这几日怨念幻化的影子淡了许多,出现的频率也少了,多谢。”
病人的病情好转,比一百句“多谢”都更能让医者高兴。朱樱重新端起碗慢慢喝梨汤,喝上几口颊边笑出两朵甜窝。
“璃月之地仍旧残存的魔神怨念不能全指着你,签了契约也没这么磋磨人的。我有个打算,只还没来得及与摩拉克斯聊罢了,若是前后安排妥当,往后也能与你多腾出些修养生息的日子。”
魈身上的毛病说难愈那是极其难愈,说好治却也真真好治,至少比若陀的情况好得太多。不是说表现出来的症状轻重,而是造成痛苦的根源不同。璃月大地上残存的魔神恨意久久不消,专门杀生驱魔的夜叉就总会一次次因接触这些怨念而被污染。然而只要能想出其他净化的法子,少年仙人身上的业障自然就会断除。
——不像若陀龙王关乎到了天上王座之间的战争以及人类与元素生命的生存冲突,那才是真的无解。
要璃月人停止挖掘地脉之中的矿石……摩拉克斯都不一定能做到。
“不必,这是我理应背负的罪孽。”魈喝完了碗里的甜汤,放下碗提起和璞鸢打算告辞。朱樱在他背后幽幽道:“纵使弥天大错,只要有心总有能赎清的时候。一则你当初年少无知,二则也是为人所控制,既是从犯又是个孩子,哪里就要到这种地步?听我的,不听明日便去寻摩拉克斯告你的黑状!”
降魔大圣:“……”
不是,这个人怎么动不动就告状?
“嗯。”
少年不欲与她争一时长短,匆匆应下化作一片羽毛般的青雾消失无踪。
朱樱端着汤碗冷哼一声发狠:“不听话的小团雀。”
就不信扳不过来。
躲在院子里搓了十来日药丸子,直到若陀进来抓人去看店门口扎好的灯山,她才意识到逐月节已近在眼前。总务司给量好的地方摆得满满当当,竟是奇石怪山之间横生出的一树吐蕊红桃,花下一桌数椅,桌上有酒有茶有话本,全是扎出来的彩灯。
钟离客卿提着笔正在一朵一朵的给桃花上颜色,殷殷如血,衬着初秋碧蓝碧蓝的天空几乎与真花一般无二。
“怎么样?”若陀双手叉腰,显然对这个作品很是满意,“我早上去别人家看过了,呵,不值一哂!”
周围街坊也有围着看的,听他这般说倒也不生气——长乐茶馆这伙计的手艺确实俊,山石花木都跟真的一样,更难得还能样样都给安排得恰到好处。比玉京台那些大户人家专门请人做的还精致还漂亮,仿佛把仙人们从绝云间里请出来在此小聚似的。
“辛苦你了,就这么摆着,一直摆到明年逐月节。”朱樱也觉得好看,说着她抿嘴把眼睛灵活一转,拐去柜台挑了枚格外闪亮的摩拉出来,轻轻放在桃树下的圆桌上,钟离边忙边叹气:“我是怎地又惹到你了?”
“什么啊?听不明白呢。这大好的节日,怎能不凭古咏今?咱们家里还没来得及去请岩王爷那仙祖法蜕的圣像,不如暂放一枚摩拉聊表心意,有什么问题?”
说着她将刚装好的瓷瓶拿出一个递与他小声道:“早晚各一丸,连用七日,可止神魂之苦。备急的也妥了,往后万一出远门别忘了随身带着。”
至于说“出远门”做什么,他们交换了一个眼神,言尽于此。
若陀在另一头走了好几个角度用审视的眼光反复欣赏自己再次出山的大作,正待拍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随手一捞抓住另一只飞来的瓷瓶。
“怎么回事儿?这里头怎么还有我的事儿呢……”
他胡乱把瓷瓶塞进衣袋,刚想说元素龙王不能随便四处乱跑……到底又默默把话咽回肚子里。
摩拉克斯若是出征,他必然会随行。
围着看热闹的街坊们看过惟妙惟肖的彩灯后纷纷喝彩,就有旁边白开了一处博古轩眼气别人的掌柜扬声道:“长乐茶馆老板请的伙计是个有本事的人,明年可否请去也帮我们东家调理调理灯山?”
朱樱抬抬下巴回他:“这我不管,你们自己说,只有一个,成与不成都不能为难怠慢我的伙计。不然我就捧着碗见天坐你家门口敲,看你晦气不晦气!”
这女东家还挺泼辣,那边的掌柜连连应了七八个好,笑眯眯缩回去趴着。
伙计靖远提着篮子从外面回来,见到好不容易才肯出来晒晒太阳的东家,赶忙上前行礼。篮子里是前几日就订好的各色干果,回头还得自家出力气碾成果碎才能往外卖。朱樱拿了几颗与众街坊分分,大家尝了都说又香又脆买得好。
“多谢你还记着这些,请厨子的事儿怎么样了,可有眉目?”
朱樱往自己嘴里塞了颗干果咬得咯嘣嘣响,这都吃了许久水煮菜,再吃脸就要吃绿了。
靖远苦着眉摇头:“咱璃月这边儿,但凡有几分手艺都愿意自立门户当老板,又可靠又讲理又灵巧的厨子还真难找……”
主要是总务司手里也没这么刚好的人才,几个着急登门应聘的身上多少背着事儿经不起查,这才一而再再而三的拖到眼下。
分了干果的街坊们一听就地推荐起相熟的厨子,东家长西家短的,璃菜月菜江湖菜,听着全都叫人食指大动。长乐茶馆生意不错,东家大方伙计各有绝活儿,谁不愿意拉熟人给她做事?朱樱听了一脑子人名,谢过众人,只说回头斟酌着办,到底不给准话。
大家见此便知她心里有数,也不胡乱荐了,又夸几句灯山好看干果好吃,渐渐散开。
午后牌客慢慢多起来,也不用若陀再去搬桌子,客人们自己就能安排好。朱樱正想着要不要回卧房补个眠,都已经抬脚迈过门槛往楼梯去了,忽听背后一阵喧哗。
“朱樱姑娘可在?我们老板今日乘船到港,特地请您前去一会。”
来者语气里带着笑,说的话着实不太客气,颇有点稍不如意就要动手的架势。
她回头一看,是个穿着北国银行制服的青年。
这位褐发绿眼,长相不大像璃月人,满脸笑意殷切,站在门外正抬头往里看。
若陀也在外面,似笑非笑看着小年轻:“豁~北国银行的老板,好气魄啊!”
上一位这么和朱樱摆架子说话的人后来怎么来着?他都已经记不清了。这姑娘轻易不与人置气,但你要是让她记住,那就最好祈祷自己这辈子都不会有露出破绽的时候。
青年没听出他话里的调侃,洋洋得意道:“辛苦姑娘一趟,这也是契约。”
“既是份契约,你就先去吧,刚巧我今日无事,在这里多待一会儿也使得。”钟离好容易才染完桃花,听人这么说眼神也没往这边来一个,径自低头看着摆摩拉的桌子做沉思状:“听闻北国银行的老板是位不可多得的青年才俊,你去见见,回头也好与我们说说。”
“呵呵。”若陀收起锤子往店里走,路过那人时故意不小心擦了他一下。那个青年差点叫装个趔趄,收了笑脸刚想说几句狠话,猛地被苦香味儿扑了一脸:“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不是说要去码头接人?还走不走了!”他定睛一看,方才还站在茶馆里的女子这会儿已经走到前面去了,顾不上和茶馆伙计争执,青年冷哼一声指指若陀,转身追上去。
就这心性脾气,孤云阁底下的奥赛尔看了都得摇头。
“北国银行的老板啊……听说好像愚人众的执行官吧?怎么又来了一个啊……”
客人们面面相觑窃窃私语,上一位执行官搞出的祸事很快被拿出来讲:“至冬是不是又打咱们主意?哎呀,要我说,两国又不接壤,就,就不能老死不相往来么!”
“要做生意的呀,”稀里哗啦的码牌声中,有人提出反对意见,“总不能为一时之气生意也不要了?远的不说,你看茶馆里好几种蜜好几种糖都是至冬来的呢,何必把路走绝。”
忙着点数的客人随口接过话题:“就是就是,你要是心气儿不顺啊,就想想这几年从至冬人手里赚了多少摩拉。愚人众讨厌,摩拉总不讨你厌吧!”
最后一个位置上的客人“哈哈哈哈”笑了几声,拿起骰子朝桌上撒:“有什么别有病,没什么别没钱,其他都不要紧。”
若陀看向钟离,后者轻轻摇头。
扶危济生真君再弱也有自保之力,她确实不擅动手,但并不意味她不能与人争斗。
作者有话要说:潘富贵衣锦还乡
噗,哪个天才给我们执行官想的诨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