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离记性很好,哪怕数百年洒然过去,仍记得初见朱樱时的样子。
恍惚是某年暮春时节,璃月大地上战事焦灼。一日忽有陨石从空中落入云来海,待众仙去看,恰巧遇见一女子慢吞吞往陆地上游。
彼时她年约标梅,身量未足,泡在海水里活像只落汤猫仔似的狼狈。好容易捞上来一问,也说不清楚来历,只言家在舟上,有一手傍身医术极其精妙。
正值魔神大战期间,任何出身不明的魔神仙众都得小心防备,于是众仙之祖摩拉克斯拍板决定将这位自名“朱樱”的少女放在归离集之中暂由尘之魔神归终看管。
月旬之后集中盛传其神医之名,若有凡人登门求教,朱樱亦悉心授艺毫不藏私。她是个有求必应的性子,一来二去集中各仙也愿意与之交好。
真正弄懂朱樱医术厉害之处,还是自夜叉归降以后。因其族擅杀伐,帝君遂命诸夜叉杀生护法以偿往日业报。积年累月难免受魔神残渣影响,尤其五部魁首或有疯癫或有失忆,多仰赖朱樱以金针渡其业力,又有连理镇心散等妙药相佐,这才保夜叉一族百年无碍。
又往后百年,山中恶螭并海中大魔纷纷来犯,先有归终为救归离集众生性命饮恨仙逝,后有若坨龙王耗尽心血神志逐渐失常。朱樱因未能挽回友人性命心结难解,自那便有了独自一人游山玩水的喜好。
初时先是少少出去个数月半载,而后三年五年,再来就是数百年不知所踪。
钟离一度以为她或遭磨损或是早已逝去,不想故友还能重逢,自然喜出望外百般迁就。
朱樱说要雇个伙计看店,中午才说,下晌日头还没落低人就到了。
人是总务司安排的,月海亭秘书长甘雨小姐亲自把关。当年同文书院才毕业的卷王,手攥一把子资格证,就这么换了身青衫背着小包袱戴着瓜皮小帽去给小茶馆的老板当伙计。
临出门前甘雨认认真真交代了年轻人几句,只说务必好生照料朱樱姑娘,干得好了将来不拘调去给七星里的哪位做助理。那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机要位置,靖远小哥自无不应。
他是石门人,从小惯看蒙德璃月各地商队往来,性子也是极其伶俐会做事。装扮好了揣上名刺往螭虎岩侧街走一趟,看见牌匾上刻着“长乐”二字的店铺便进去询问可要用人。
干净挺拔的年轻人朱樱看了就很喜欢,也不跟他来回拉扯那些虚实,直接把长乐茶馆的钥匙拿出来。
“我这儿货源都是谈好了的,你只需要算准量提前进就成。柜上净赚的摩拉五枚里有你一枚,具体多少你自己算。要是偶有头疼脑热什么的也给你看看,不收诊费。”
这样干脆甩手不生是非的掌柜,数遍提瓦特七国也遇不上第二个。
小伙子感激不尽,抱着包袱直点头:“老板放心,指定给您把铺子看好。您平日有啥需要置办的也尽管交代我去跑,保准弄的又快又便利。”年轻人精神得好比喝饱了水的小树,敞着嗓门儿介绍自己:“我叫靖远,石门人,老板贵姓?”
女子摆弄茶粉的手猛然停下,怔愣间多看了他几眼,放缓眉眼摇摇头:“喊我朱樱便是,没有姓。”
“诶诶,好嘞。”
伙计眼见她这反应也不敢深问,跟着去了楼上房间安顿,放下包袱铺好被褥,转身出来四下里找活做。
下晌来店里吃茶玩儿的人比照着上午也差不多。对于一家既不披红挂彩又不舞狮舞龙,就这么安安静静打开门脸做买卖的小铺子来说,已经算是不错的好兆头了。
新来的伙计靖远往肩头搭了块干净抹布,见哪张桌子上的客人吃好了便过去殷勤作别,不出片刻桌子碗都擦好洗好。
“元儿啊,用不着这么勤快,你晃得我眼睛疼。”
旁人是生怕看见雇来的人闲着,搁朱樱这儿生怕人在眼前忙碌。
她说起话总是懒懒的,发音也很古怪,那个“远”字后面直接连着的儿化音听起来尤其逗趣。
伙计靖远听了挠着后脑勺憨憨笑,不说歇着也不说不歇。月海亭派他来这儿又不是真为了做个打杂伙计。如今仙人隐退,少了相伴千年的扶持人类嘴上不说,心里多少有些虚。就朱樱姑娘的模样气度,出去说她不是仙人怕都没谁信……这时候忽然有仙人归来,哪怕她什么都不做,大家也多几分底气。
——纵使帝君仙逝,天道仍旧眷顾着璃月啊!
“……”
话音才落朱樱就有几分悔意,只是遇上个音近名字的普通人而已,自家竟然就轻狂起来。看来果然年龄大了,再过上几年怕是免不了要堕入魔阴。
六脉虚浮,筋骨孱弱,倒也不怕魔阴发作后会给别人造成什么伤害和损失,看来战斗力低有时候也不是件坏事。
她垂下眼睛怪没意思的拨弄着手底下的算盘,想想反正店里也没啥事儿,干脆袖子一卷,揣上两把刚收来的摩拉,溜溜达达翘班出门闲逛。
这璃月港,与数百年前相比大不一样。
当年归终逝去后,岩之魔神摩拉克斯自层岩战场急转而归,提枪入山。好一些日子天摇地晃飞沙走石,那害了归终的恶螭躯体分裂,血流遍地,也不知悔不悔此前所为。其后为防魔神残魂作祟,帝君又铸像以镇之,地脉之中翻涌的乱流终于平息,魔神交战之地则逐渐演化成为覆盖渌华池并轻策庄一带的水泽梯田奇景。
由于魔神间战斗的力量波及到了水脉,荻花洲由平原化作滩涂,无法再继续种植粮食果腹,那些归离集中幸存的人类在大战之后不得不南北迁徙。一部分向西向北去了轻策庄沉玉谷,更多则在仙众庇护下支撑起孱弱的身躯咬牙南下。
他们穿过天衡山,最终在一片海边高地落脚,这就是如今的璃月港。
朱樱是陪同护送过移民的,整片海港在她记忆里不过是片不毛之地,然而数百年时间过去,恍惚一场大梦似的,这里已然繁华得如同星罗斗布的夜空。
走过连接螭虎岩与绯云坡的朱红木桥,袅袅歌声徐徐从路边高楼上传来。
“浮云散去、明月照涟漪;
团圆美满、似是故人来……”*
举头遥望,提瓦特不变的天空中星汉灿烂,无数代表着命座的星子熠熠生辉。少年时站在星槎海坤舆台上朝玉界门张望,能否看到早已物是人非的今日呢?
有道是人生三恨,一恨鲥鱼多刺,二恨海棠无香,三恨……朱樱收回目光,揽裙绕过地上三三两两趴着玩闹的猫儿。
与她而言,三恨大约是恨故园难归。*
一盏盏红灯笼将整条街映得辉煌,走过雕梁画栋的高楼,橘发青年站在阴影里侧首微笑。
“你好哇,我等了好久,还想着博士是不是终于失手把实验给搞砸了呢。”他有一双无光的蓝眼睛,仿佛鲜血侵染的绶带挂在制服外随风摇摆。
也许是璃月的夏天对北地之人来说格外难熬吧,这人连纽扣也不肯好生对齐,偏要错过一颗非得把肚子露出来些。
“小腹受凉易腹泻,奉劝你换件单薄点的外衫,而不是把肚子就这么晾着。”
朱樱目不斜视从他面前走过,后者伸出条胳膊拦住她的去路,侧着脑袋露齿一笑:“你也是璃月的仙人吧?来来,咱们来打一场!”
孩子,有没有一种可能,不是所有人都痴迷武学?
女人翻了个白眼,照着青年露在指套外的手腕轻拍:“你邀战前都不和人打听一下对手的么?”
青年耿直的摇头:“有时候问,有时候不问。但我知道璃月的仙人都很正直,不用问,就算万一打输了也不会觉得丢脸。”
这么自信?
花瓣一般的裙摆忽得停驻,朱樱终于给了这位执行官一个正眼:“那你现在遇上不那么正直的仙人咯。”
傻孩子,见到漂亮女人还不知道跑就等着被收拾吧。
达达利亚一愣,腹部猛地翻山倒海般绞痛。他捂着肚子弯腰缩成一团,好好一张俊脸红得耀眼:“你,你做了什么?!”
突然拉肚子这种事,虽然并不稀罕,但放在眼下这种情境怎么看都挺炸裂。
“都说别晾着肚子,着凉可就不好啦。你看,快点往茅厕跑吧,等会儿丢人可别埋怨我没提醒。”
茶馆老板搓搓手指,完全没有使诈给人下药的愧疚感。
我们上年龄的人不讲究武德难道不是件很正常的事么。
“你!”
再继续迟疑下去就要闹大笑话了,本质上属于偷渡入境不能见上半点光的达达利亚飞速消失。朱樱哼笑一声,踢开裙摆慢慢踏上台阶。
那个把她弄醒的男人说过什么……好像是说过罢?
记不太清了。
困于层岩巨渊之底睡得太久,一睁眼发现身边围着的全是陌生人还挺刺激。
唤醒她的人戴了张可笑鸟嘴面具遮住眉眼,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偷偷私藏了她的血液与组织样本。他想研究什么?长生?
可笑。
咿咿呀呀唱腔婉转的曲子还在继续,朱樱看似心情极好,从容走过一群又一群驻足欣赏景观的游人。
无尽形寿,从来都不是赐福。
偏偏却总有人想要得到这份丰饶的诅咒。
那大言不惭自号博士的人曾道只要她为他做一件事,他们两个之间的因果便一笔勾销。至于说具体办什么事……对方表示消息会传到北国银行。
要不是方才橘发的小伙子突然出现她都快把这一茬给忘了。
那就去一趟呗,看在可以随意支取花用的摩拉份儿上……北国银行是吧。
作者有话要说:*周旋的老歌,有改动
*张爱玲人生三恨,有改动
美人大姐姐
熟人朋友多
并不是一件
奇怪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