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不出半刻,钟铭便命人抬来楠木雕花填漆床,往破败的院落一放,显得异常突兀。
上面铺了蚕丝牡丹被,放了粉紫色绣花枕头,周念欢躺在床上,精致可爱的小脸蛋儿掩映在花色中,也显得多几分贵气来。
睡惯板床的她,此时仿佛睡在柔软的云朵上,舒服的不得了。
青玉瓶被钟铭检查完毕,确认药没问题后,给陆旻烨服了下去。
逼仄狭小的屋中,吞药瞬间,他瞳孔颜色黑红不定,几番变幻,面目也几度狰狞,直至彻底变成黑白分明的眸子,陆旻烨才运气调理。
床榻上那双水亮亮的杏眼,不知何时睁开的,正呆呆看他。
“怕吧?”
陆旻烨嗓音低沉,讥讽道:“我是个怪物,眼睛变红就要发疯。下次你再抓我袖子,我…会把你吃了。”
周念欢吓了个激灵,缩着脖子,认真思索片刻后,十分真诚地说。
“我全家的命都是大哥哥救的,我自然不会怕救命恩人。若大哥哥真要杀我,便是您想让我把命还回去。就算有那天,我也多活了一段时间,赚了一些日子,不是吗~”
陆旻烨理了理衣袍,气宇轩昂,薄唇微斜,“见过我红眸杀人,还敢离我三米之内的,也只你一个。”
“大哥哥红眸时也很帅。”周念欢翻身下地,没头没脑地说了句,“或许我出身山里见识少见的人少,但大哥哥不管红眸黑眸,都是我见过的人中,最俊的一个…”
陆旻烨屈指,弹了下周念欢额头:“小孩儿贫嘴。”
周念欢捂着额头,嘶了声,跟随陆旻烨去了院中,看着如此多的黑衣人暗暗震惊,嘴巴微微张开。
陆旻烨负手而立,站在院中,朝她讲道:“不必担心报复,你家的事情,我会解决。”
“可他爹是村长,他爹认识衙门的人,大哥哥你……会不会给自己惹麻烦?”周念欢有些担心。
钟铭面无表情地站在陆旻烨身后,却在内心吐槽:衙门?连蝼蚁都算不上的,烨王会怕?天真。
“不会。”
聊天几近尾声,陆旻烨转身便要走了。
周念欢脚尖止不住朝前挪了两步,欲言又止,她挠着脑袋,绞尽脑汁突然想出一个话题:“大哥哥,您叫什么?我还不知道您的名字。”
“我没有名字。”
周念欢目光有些黯淡,走过去,努力扬起笑脸:“大哥哥何不吃了晚饭再走?虽然,虽然我家没什么好吃的,可我做的蘑菇汤很好喝——”
“不用。”陆旻烨淡淡道。
“那,大哥哥能不能把名字告诉我一下下?”周念欢攥紧裙摆,吸了吸鼻尖,“您一走,欢儿这辈子也见不到您了。恩人名字总要记得,哪天万一我能为您做点什么呢?”
周念欢的想法很单纯。
她与大哥哥萍水相逢,大哥哥指挥那么多人非常厉害,他长得也很好看,穿几千两的软缎,他的身份与她的身份隔着好几座月牙山,差别很大很大很大。
他,肯定明天就会忘了她。
可她,不想忘记救她的大哥哥…
“不该问的不要问。”
钟铭拔剑上前。
这么多年没人敢主动靠近烨王,钟铭也是看到周念欢几乎抓住陆旻烨手腕时,才反应过来阻拦。
周念欢被锋利的剑刃吓的后退。
陆旻烨骑上红鬃烈马,勒住缰绳,夹紧马腹,深深地看她一眼,啪地扬起马鞭。
月白色身影,越走越远。
钟铭从钱袋掏出三十两银子递给她。
“我会派人处置你们村长,你们不用怕人报复,也不必搬家了。钱拿去重新置办家具。”
周念欢黛玉眉皱的很紧,清纯的脸蛋便多了些忧愁,那水灵灵的杏眸很落寞,叫人看的不忍心。
她凝望着远处越来越远的白衣,心想为什么大哥哥连名字都不告诉她?
钟铭翻身上马,有些心软:“知道名字对你没好处,说不定还会把你吓得离他远远的。”
周念欢疑惑地瞪大清水眸。
钟铭也不解释就离开了。
一路鞭策骏马,狂追上陆旻烨。
陆旻烨已换上黑金威武铠甲,铠肩雕着凶狠的猛虎,架马于十万大军之前,高大威猛的红鬃烈马嘶鸣,尤其醒目。
他的所有面部表情再次归于单调,单调到冷酷无情,不悲不喜,拒人于千里之外,气场强大,眼神是久经沙场斩杀过无数人后淬炼成的锋利。
是了。
这便是名实至名归的杀神,烨王。
他身后的大将皆是严阵以待,勒紧缰绳,半分都不敢放肆。
“禀王爷!”钟铭抱拳,“大军清点完毕,经过两日休整,若此时出发,午后正好抵达长安面圣!”
“传令!”陆旻烨大喝,高举令牌,“出发!”
集结着山间大军,如一条蜿蜒的庞大巨龙,开始前进。
沿途枯燥,钟铭时常奔波队伍,监督行军路程,碰到陆旻烨另外的贴身随侍风晚,长吁口气。
“累死爷了!大军总算出发了,王爷前日病发在奉安县耽搁了,真怕迟到,皇上会责罚。”
风晚瞥他眼:“咱王爷回京不日便会娶太傅嫡女,皇上总不会在大喜将近之日怪罪吧。”
“咱跟随王爷戍守边关七年,王爷连太傅嫡女长什么鸟样都没见过呢,这桩婚事,还不知王爷是否乐意。”
“乐意?圣上下旨,岂容旁人乐不乐意!”风晚冷嗤声,大言不惭道,“纵使她太傅嫡女又如何?王爷若不喜欢,冷落几年休了便是,亦或是多娶几房小妾,日子也美滋滋的。”
“嗳。”钟铭总觉得有什么事情没办似的,刹那,他猛地拍大腿,急急呼道,“完球了!王爷命我整治奉安衙门一事,我忙着整顿大军忘了!这都走十几里地了,我还得折返回去…”
风晚皱眉,一拳砸在他肩膀上,调侃道。
“小小衙门还需你镇军大将军亲自处理?哪有整顿大军重要?凡事分轻重缓急,王爷定不会怪你。小小衙门,或许王爷只是顺嘴一提,他日理万机的,过几天就忘了。”
钟铭点点头,压住心中的惴惴不安:“下午抵达京城,事务繁多,只有过几天抽空再办,你记得提醒我啊!”
风晚身穿铠甲,潇洒恣意地嘴边叼根野草,往马背上一躺,望着悠悠蓝天打个哈欠:“晓得了晓得了,啰嗦!”
*****
第二日。
周念欢陪着周燕去置办了不少家具。
一想起张大壮已死,再也没有人可以强迫她,周家都挺开心的,破天荒的买了排骨、土鸡回来,做了土豆烧排骨、乌鸡汤等素日里吃不上的好菜。
周念欢捧着一碗热乎乎、色泽鲜亮的乌鸡汤,鸡肉紧实、香味浓郁,奶白汤汁上撒了十几颗青翠的葱粒,她捏着白勺舀汤,送到韩斐嘴边。
“大哥,快喝。我都舍不得喝的。”
韩斐虚弱地抬手,推了推碗,摇头不说话。
“你让我先喝吗?”周念欢笑吟吟的,不由分说喂他,“哥先喝,你今年参加科举,还等着哥高中状元,发家致富呢。”
一提到状元,韩斐深邃的眼里出现了波澜。
他攥紧拳头,沉默着看周念欢缠了纱布的手,很吃力地问:“疼、疼、吗?”
“不疼。”周念欢喂他吃饭,莹白的手卷起盆中湿漉漉的帕子拧干,替伤重的韩斐洗脸。
韩斐脸色苍白尽显病态,似一捏就碎的琉璃病公子,费尽全力说话,脸上累出了薄汗:“我、没有、保护好、欢、欢儿…”
哐当,白勺磕在碗边,周念欢惊喜地掰着手指,大喊道:“娘!大哥说九个字了!上次说这么长一句话还是去年呢!”
周燕欣喜进门,扫帚扔在地上:“我捡你回家时,你才那么大点,一年不说一句话,如今却慢慢开口说话了。儿子好样的!”
说来也奇怪,周念欢并不知道韩斐得了什么病。
十一年前,她与娘去山上采蘑菇,遇到个伤痕累累的小少年,小少年细皮嫩肉,肤若凝脂,长相极好,穿着身霁青蚕丝华服。
他抱着脑袋蹲在路边淋着大雨,可怜极了,十分怕生,一见到人就躲在树背后瑟瑟发抖。
她娘心善,想这定是哪家小公子在山里迷了路,先给几口饭吃养着,好等他家里来寻人。
可这一年又一年的等,并没有人来寻韩斐。
逐渐的,周念欢意识到韩斐和她一样,都是被家人抛弃的。
只不过,她是一出生就被抛丢弃在庙里,哥是九岁那年被抛弃在山里的。
“娘,昨天我听到好大动静,听说是有军队路过吗?”
“似乎是异姓王班师回朝。”周燕回了一句。
周念欢喂韩斐吃饭,下意识缩脑袋:“就是娘从前老吓唬我,不听话不好好吃饭、晚上乱跑,就会被烨王抓起来吃了的异姓王?”
“是嘞。烨王每月初都要杀一百多个人,杀无辜的百姓、杀拥戴他的良将、杀身边照顾他的家丁,那可不是吓唬你的。”
门口,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
“听说昨夜有匪徒流窜到此,村里有人与匪徒勾结,我是衙门的人,快开门配合调查!”
周念欢很信任地悄悄说道:“大哥哥应该已经把事情解决啦。他们应该是新上任的。”
床榻上。
韩斐想阻止周念欢,但门已经开了。
奉安县捕快头子,拿出令牌,严肃喝道:“前天大壮等人在地消失,给我把这家人全抓起来进牢子,严刑拷打,逼问我侄儿下落!”
那厢,门口腆着大酒肚的张村长,捶胸顿足大哭。
“我儿消失前一心想娶周念欢,还给她三十两聘礼!这小贱.人却不知勾搭了哪个野男人,把我儿痛打了顿。我忙于事务便没插手,没成想,我那可怜的独苗儿子,竟失踪了!
我猜,定是那野男人和周家一起绑了我儿!还请姐夫定要秉公处理,把他们全部判死刑!”
“我什么时候收你聘礼了?”周思欢反驳道,“还有,大哥哥不是野男人。”
“你不收聘礼,你这满屋家具如何置办的?”
张村长眼前发亮,指着屋中楠木填漆床:“姐夫,这床定是她偷的,定是赃款,您快收缴了!
要不然她家穷了十多年,怎有钱买得起?什么大哥哥,就是姘.头!我当你们周家,一个残废一个怪物怎么过活的,原来都靠小女儿出去卖啊!”
周燕脸色煞白,扑通跪下:“村长,您放过我全家吧,我这十多年来,没有得罪过您的,至于大壮的下落,我、我我不知道。”
“姐夫快快秉公处理!押入大牢,早些找出大壮下落!”张村长嘴上不饶人,十分能说。
衙门的人当即抓住韩斐、周燕、周思欢。
“还有,你们最好交出野男人的下落,我已查清,他就是流窜到此的土匪。”捕快头子脸不红心不跳,指着奄奄一息的韩斐,“你就是同伙。”
“我哥下地都困难,他怎么可能是同伙?”周念欢急急辩解,“我大哥要参加科考的人,是万万不能坐牢留下污点的。你们放开他!”
虽然她经历的事儿少,但现在知道张村长就是故意的。
“还想科考?”张村长唾沫性子飞溅,“明天我姐夫就给你们判个死刑!”
“奉安县长到!”
在激烈的争吵中,有响亮的通报声。
只见身穿蓝色官服戴老爷帽的中年男子,他手中拿着副画,急急走来,对着周思欢的脸看了好几遍。
四周人全部跪下,看着突如其来的变故。
“就是你了,给本官上京城享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