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桐家的走廊都铺设着厚重又柔软的长绒地毯,人走在上面几乎是无声的。从二楼拐过转角,天野朔夜在一扇门面前停下,握住雕花的门把手旋转半周,推开。
这里大概是书房,装饰比其他地方要少很多。天野朔夜没有打开室内灯,而是点亮了墙壁上的一盏小小的枝形壁灯,太宰治能看到三面直接嵌进墙体、高度封顶的高大书架,木料、纸质、铅印、墨水以及防虫熏香的味道飘在鼻尖,像一层轻柔的纱。
他随手关上门,自如地在沙发上坐下。
“非常抱歉,太宰君。”
天野朔夜坐在他对面,又重复了一遍。
这样的道歉未免太过郑重其事,仿佛并不仅仅只是因为今晚的事。太宰治略微思考了一下,他直直地坐了起来。
“你看到了多少?”
“……一部分,零碎的片段。”天野朔夜沉默了片刻才回答。
“真让人苦恼呢,朔夜酱。”太宰治说。
太宰治卸下了一直挂在脸上的轻浮笑容,露出了属于港口黑手党最年轻干部惯有的阴郁表情。说是阴郁,只不过是因为这个人在不用笑容伪装的时候,某些属于本质的东西就会从外壳之中满溢出来,显得尤为恐怖。
天野朔夜轻轻地颤抖了一下,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因为抵到肌肤上的森冷气息。太宰治听到她叹了口气,很无奈的样子。
“太宰君。”她又这么呼唤,声线清晰又温和,“有没有考虑换个工作呢?”
了不起。太宰治这么想。
「人间失格」属于皮肤接触型的被动型异能。效果是能将触碰身体的一切异能无效化。太宰治在多次的作死之中做过实验,他的异能效果对非异能——阴阳道、咒术等也存在效果。
魔术师是例外。
横滨聚集了全日本八成以上的异能力者,偶尔还能见到流窜的妖魔、诞生的咒灵和随之前来处理善后的“工作人员”,而魔术师大多都是待在一个地方几十上百年不动的家里蹲,因此他还没得到足够多的样本。
几乎所有魔术师都遵循「隐匿」原则,对非魔术人员不会透露半点情报,哪怕是太宰治在这方面的了解也有限。
天野朔夜对他人的情绪、尤其是负面情绪异常敏感,具有高度的同理心,哪怕之前的他确实心情烂到一定地步黑泥溢出了,吓到别人的可能性也比让人感到难过的可能性高。
她在第一次听到他自我介绍的时候眼神有不超过两秒钟的恍惚,动作也停顿了一下,虽然非常细微,但并不能逃脱太宰治的观察。
一开始他认为是天野朔夜在哪里听说过他的名字——就算表里世界互不相交,以港口黑手党在横滨的高调作风而言难免会漏出一点情报。但她在听他“抱怨”的表现又并非如此。事后又可以说是刻意地凑过来挽住他的手臂——在那之前和之后,他们甚至连一丁点指尖的接触都没有过。
坂口安吾的「堕落论」是对物品提取情报。
有这样的前例在,是否有人能够通过「接触」他人提取情报呢?或许前提并不只是「接触」,「名字」也包含在内。
从很久以前,日本就有「名字是最短的咒」的说法,很多传奇故事里的怪异只要被人知晓了「真名」就不得不为人所驱使。天野朔夜的特异之处在某种方面而言并不具备杀伤性,但并非「真名」似乎也能作为她能力的触发条件——她之前喊他“太宰君”的语气几乎和森鸥外一模一样。
以「名字」(或许需要本人亲自告知)和「接触」(主动接触?)为前提的片段式、闪回式的情报灌输,比某位拿了三份工资的间谍麻烦了不止一点半点,但从某种角度而言却也颇有价值。
他放松下来,唇边又浮起微微的笑容,“朔夜酱,你知道我上一份工作是什么样的吧?”
天野朔夜认真地点头。
“你确定要为我提供下一份工作?”太宰治问。
“……”天野朔夜没有立刻回答,太宰治发现她在努力控制表情,但还是难过得快要哭出来了一样。
“对不起。”少女的声音也是小小的,她垂下脑袋,似乎很羞愧,又很坦诚地道,“说是自我满足也可以,伪善也可以……我没办法放着这样的你不管。”
“唔。”太宰治揉了揉额角,“我倒是没有很讨厌朔夜酱哦,比起森先生来说。”
“……后面那句话也太过分了吧!”天野朔夜抗议。
“抱歉抱歉。”太宰治毫无诚意地举起双手,“那么朔夜酱,你要为我提供一份什么样的工作?”
少女眨了眨眼,轻轻地笑了起来。
“让我们来改变世界吧,太宰君。”
“话虽然是这么说……”
太宰治抬起头,大楼玻璃反射的太阳光让他下意识地闭了闭眼。
与横滨不同,东京是最快从战争的阴影中走出的城市。作为日本的首都和政治中心,在“那位”入主东京以后,即使失去了对外作战能力,整个日本也被迅速地从泥潭之中拖了出来,扔到了高速运转的列车上。
东京在很短的时间里被重新规划和重建,现代化的摩天大楼遍地开花。新的产业布局,新的工作机会,以及“那位”清洗后大量的空缺——无论是政界还是商界,让无数的人涌入这座都市。东京的繁荣和压力在全国都是首屈一指的。
“这就是以后的总部?”太宰治问。
“临时总部。”天野朔夜回答。
他们俩肩并肩地站在街头,周围都是衣着鲜亮行色匆匆的OL或者学生。天野朔夜手里还捧着一杯热饮,有一口没一口地啜饮醇香的可可。她补充道:“不过我只买下了七层和八层,比起你的前上司是小意思啦。”
她指的是港口黑手党地标式的五幢大楼,无论从横滨的哪个地方看都很显眼。但这根本没法相比吧,没有谁比太宰治更知道涉黑的产业是怎样的暴利,据他所知间桐家很早之前就衰落了,要在寸土寸金的东京中心区买下两层大楼,所花费的资金对普通人而言堪称天文数字。
“那只是表面上的衰落。”天野朔夜这么解释,“魔术是很烧钱的,你可以想象成科学研究,例如宝石魔术,每次施展都要消耗一整块品质优良以上的宝石。虽说会有时钟塔的专利或者补贴,但没有多少人会乐意公开自己的技术。许多魔术师家族都拥有大量的土地和产业,也有专人打理。而最大的收入来源是灵地租借。”
灵地,可以简单的理解成“具有灵脉的土地”。类似修真小说里的“洞天福地”,含有更多的适宜神秘的因子。
灵地有些是天然形成,有些是人为制造,具有各种各样不同的属性。
可想而知,在人类越发繁衍和开发的现代,特殊的土地是越来越少的,魔术师家族多半历史悠久,在几个世纪前就占有了这样的土地,供给自己研究之余,偶尔也会租借给外来的魔术师使用。物以稀为贵,这样的租借费用当然也不便宜。
间桐家是十八世纪从欧洲移民过来的家族,当时的日本还处于封闭状态,“洋人”的身份令人稀罕又惊奇,再加上间桐家携带了大量的金钱、珍宝和工艺品,在全国各地购置了不少土地。
但就像大型的电器或者机械一样,灵地也需要水平不低的魔术师进行定时的调整和维护,魔术师家族们每年都会前往自己名下的灵地巡视就是因为如此。
一个家族的立身之本——魔术基盘与土地也息息相关,间桐的魔术基盘并不适应移民后的土地,在一百多年前就开始衰弱。
八年前,间桐家的家督突然暴毙——没有人知晓是什么原因,在魔术的世界致人死亡的因素数也数不清——在主家只剩下三名嫡系(都是小孩子,唯一具有魔术天分的还是过继而来的养女)的情况下,各种各样的人像嗅到血腥的鬣狗一般扑了上来。是天野朔夜当机立断,做主出售了大部分的产业和土地,甚至付出了魔术世界最珍贵的“知识”,又上门拜访了同在冬木的远坂家,才将一切争端遏制在不可挽回的地步之前。
“然后我开始学习怎么投资。”天野朔夜说。
不管怎么说将大量的金钱存放在家里或者银行都是不正当的做法,小小的女孩撑着长姐的气度,在书房里一坐就是一整天。
她在很短的时间里啃下了从市面上买来的一大堆和投资、理财、金融和社会学的相关书籍,封存了足够三个人生活五年的资金。抱着不成功就成仁的想法开始尝试。或许是真的有天赋,或许是运气,期间不是没有失手的地方,但因为是小孩子,数量过多的金钱并没有影响到她的判断。
天野朔夜并不贪心,她为自己花出去的每一笔投资都定下了时限,哪怕还在赚钱也会抽手,因此就算有损失也没有到伤筋动骨的地步。
“如果是动画公司的话,不是应该在杉并区吗?”或许是因为正处于紧张的工作日,电梯里只有两个人。太宰治干脆直接问出口了。
杉并区位于新规划的东京23区的西端,一开始是住宅型区域。该地自然资源丰富,环境优美,吸引了大量的文化界的学者型人才入住。自从第一家动画公司在杉并区发迹以后,大量的动画公司聚集在此处与附近。不止是杉并,周围的中野、练马和武藏也聚集了相关产业。
而他们现在所处的地段是文京区,许多著名的公立和私立院校汇集于此,更适合高新技术型的企业立足。
“因为我要上学啊。”天野朔夜理所当然地说。
“啊……?”
“我提前被东大录取了,下个月就要去报道。”天野朔夜有点苦恼地说,“如果本部设立在杉并的话就太远了,这里离东大本部也就十分钟的路程而已。”
太宰治一时之间居然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他下意识地问,“就读的是哪个专业?”
“东大文学部的社会学。”天野朔夜说。她领着太宰治往前走了一段,摸出一张磁卡刷过感应区,正确解锁后感应设备“嘀”了一声,玻璃门向两侧滑开,灯光应声亮起。
“欢迎来到A.R.K——!”少女转过身,展示一般笑吟吟地张开手臂。
她的背后是绘着巨型Logo的墙面——深蓝色的船型虚影乘着翻涌的浪花,上面三个淡金色的艺术体字母——ARK,方舟。
——梦想将于此处起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