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二章

天野朔夜第二天醒来的时候还有点恍惚。

她穿着睡衣和毛茸茸的兔子拖鞋,顶着一头睡得乱糟糟的头发走出房门,路过客厅的时候听到一句活力满满的“早上好!”,她揉着眼睛,下意识地回了一句“早上好哦。”,就飘着进了洗手间,接了温水挤上牙膏,刷完牙用淡盐水漱口三遍,温热的毛巾盖在脸上唤醒神智的同时也让没怎么睡好的脑子彻底清醒了。

——等一下,本来只有她一个人加一只猫的家里是不是多了个奇怪的东西。

太宰治听到了一声短促的惊叫,然后是压抑的痛呼,仿佛有谁手忙脚乱地撞到洗手台的镜子上了。

“小小姐真是没戒心啊。”他对蹲在沙发上的黑色猫咪说。

和他一起大早上偷吃了蟹肉罐头的共犯点了点脑袋,赞同般地喵了一声。

“我只是有点低血糖而已。”十分钟后,穿戴整齐的天野朔夜在餐桌边捧着热牛奶的杯子小声辩解,“还有,早晨吃蟹肉罐头会肚子疼的——你甚至没有热一热!”

“……原来重点是这个吗?”就算是太宰治也要露出奇异的表情了。

还在解决早餐的好心人茫然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脸上写着“那不然呢?”。

天野朔夜,16岁,立海大附属学院高等部三年级生,两年前因为升学定居横滨,成绩优良,性格温柔无害。不擅长运动,在弓道社的表现中规中矩,似乎喜欢文学,有传言当初跳级的原因就是因为高中部离校图书馆更近。因为和同期的年龄差距所以人际关系保持一般般,喜欢甜食,每周末都会去一家名为“漩涡”的咖啡厅消磨一整个下午。

看起来确实很无害。太宰治关上手机屏幕这么想,看起来。但在横滨这种地方没有警惕心的人是很难活下来的,难道是长期住校的锅?立海大关系够硬,占地够广,位置又离港口黑手党的总部够远,当代校长也足够谨慎和恭谨,很少有事会牵连到那边。

“说起来啊。”天野朔夜突然说。

“嗯?”

“太宰君,”可能是因为外表年龄相差不大的原因,她没有使用常见的“先生”这种敬语,“是遇到什么事了呢?不管怎么说昨晚那种天气坐在河边也太危险了吧!如果不介意的话可以把我当成树洞……类似论坛上那样友人ABCD之类的化名也没关系哦?”

“这个啊。”太宰治思考了一下,轻飘飘地说,“因为有一个过于讨厌的上司呢。”

“啊……!”她露出了同情的表情,可能是想到了类似的社会新闻也不一定,满脸都是“社会人的压力这么大的吗”,让太宰都要忍不住笑出声了。他不动声色地说,“我14岁的时候来了横滨,因为入水自杀被好心人救了,那就是我现在的上司。后来我被迫留下来为他工作……”

“等一下。”她打断了他,“请您再重复一遍第一句话?”

“嗯?”太宰治发出困惑的鼻音,“我14岁的时候来了横滨,因为入水自杀……”

啊,他反应过来了。正常人听到这种事都会觉得匪夷所思吧。但天野朔夜的反应却不太类似,她的表情空白了一下,像是忍耐着什么一样挤出了声音,“……请继续?”

“……后来我被迫留下来为他工作,”太宰治乖巧地重复了一遍,“真是的,那种让人毫无干劲的工作哦!而且钱少事多,经常半夜三更打电话让我从床上爬起来加班,一堆人呼啦呼啦地围着我吵吵闹闹,同事也很讨厌!有一个同事尤其讨厌!”

他忍不住抬高了声音,“让人觉得差不多是天生克制我的那种,我一看到他的脸就忍不住想发火哦!结果那个讨厌的上司居然让我和他搭档!我@#$%$$&%*&*……”他大概是咽下了不文雅的脏话,“而且上司真的很讨厌!总喜欢在把人喊到办公室的时候把环境搞得黑漆漆的,双手交叉坐在办公桌前,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上屠宰场呢!明明可以直接说出来的事情总要拐弯抹角的威胁,这个失德医生……”

太宰治本来不想说这么多的,但是天野朔夜实在是让人很有倾诉欲的那种人。她坐在他的面前,手掌握成拳头,脸上的表情随着他的叙述生动地变来变去,一会愤慨一会点头,一会睁大眼睛,几乎让人觉得她和他完全感同身受了。

“太宰君。”天野朔夜诚恳地说,“我觉得你应该报警,这种上司根本没什么存在的必要。”

“……噗。”太宰治发出一声闷闷的笑,“这种事情做不到的啦。”他漫无目的地想,要是真的报警的话不管是公安还是军警都没胆子突入港口黑手党的大楼吧,而且说不定会更想逮捕他这个森鸥外的得力干将才对。

天野朔夜却是想到别的地方去了:横滨前些年的混乱是有目共睹的,能在这种环境下活的好好的大型会社——她没想过别的选项,太宰治昨天穿的西装无论裁剪还是布料都是很高档的那种,当今社会讲究“先敬衣衫再敬人”,能穿得起这样服装公干的企业怎么看都不是什么小公司——多半都会沾点灰色地带的东西,甚至有好些是□□组织洗白上岸的产物。

以太宰治形容的他的上司的画风,怎么看都是有混黑背景的那种,那强迫未成年人打工、强制要求员工24小时待机、还不惧被警署追查这点也能理解了。

14岁,明明还是该读国中的年纪啊……她这么想着,忍不住就有些怜惜。她没什么安慰人的经验,努力地想了想才说,“那、午餐的话要不要吃咖喱呢?我记得附近有一家的辣咖喱做得超级棒哦!每次去吃都要喝掉好几杯冰水,不过好吃的料理就是这样让人欲罢不能的吧……”

她止住了声音。

太宰治脸上细微的笑容消失了。有一瞬间、像是光也从他的眼瞳中消失了一般。过了几秒,过于夸张的惋惜情绪从他的脸上浮现,他若无其事地说,“如果你是说‘自由轩’的话,那家店已经没了哦——在昨天卷入了爆炸事件,我昨天才去确认过。”

“啊……”天野朔夜呐呐无言。

啊……果然搞砸了。她轻微地垮了下肩膀。

如果在被上司和同事弄得不开心的时候,发现喜欢的店也消失了,那样浓重的、阴郁的情绪也可以理解的吧?而且是爆炸事件的话,说不定认识的老板或者熟客也……“成年人的崩溃只在一瞬间”,虽说不知道太宰君有没有成年,但他确实已经步入社会很久了。

但是这样是不行的。

她昨晚其实并没有感觉错的吧,那个坐在河边的太宰君,有一瞬间说不定真的想要跳下去。

“太宰君!”天野朔夜站了起来。

大概是她显得太过急促和郑重,太宰也像是吓了一跳似的,坐直一点回答了一声:“是……?”

她会说什么呢?他漫不经心地想,知道自己半是无意半是有意地泄露了阴暗的一面,虽说程度只能说是轻微到不能轻微的1%吧。像这样一直活在光明之中的人会是怎样看待他的呢?觉得危险?觉得恶心?觉得恐怖?

已经逝去的朋友的话语还在耳边重复着:“那就成为救人的一方吧。”

……明明没有意义啊,织田作。他在心里念着朋友的名字,明明就是昨天的事,织田作的、温热的血液粘在手掌上的感觉还没消去,甚至他似乎现在还能触及到指尖的黏腻,但那段话却像是隔了足够漫长的时光,连声音和语气都在那样如血的夕阳中消融了。

少女的眼睛——明亮的,犹如翡翠一般清透的紫色双眼——直视着他,郑重其事地道:“我带您去吃饭吧。”

……哎?

他忽然有了点啼笑皆非的感觉。

“你的西装被雨淋得够呛……这种衣服得专门去店里清洗吧,我去找一找别的。”她这么说着站了起来,啪嗒啪嗒地跑去替他找了能够出门的衣物。

太宰治难得有点呆愣地摸了摸放到自己面前的衬衫、马甲和长风衣,和他穿了好几年的黑西装不一样,这些都是浅色调的,过于柔和的色彩。看起来不是那种需要正装出席的高级料理店?他还有心情想着这些,发现少女已经一头扎进房间不知在翻找什么。唔……他耸了耸肩膀,还是听话地去换衣服。

“我找到啦!”天野朔夜高兴地说,凑过来伸手搭上他的脖子——太宰治的身躯有刹那的紧绷,这是足以致命的地段被触碰的本能反应,他很快就想起面前的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这个姿势就算能干掉他他也能顺便带走一个。

他心思电转,在天野朔夜眼里只是不太习惯和陌生人靠得这么近,于是放轻手上的动作,在尽量不触碰到他的情况下系好领结,回到安全距离把平时外出时带的小镜子翻出来对准他,“锵锵——,怎么样?我觉得这个和你很搭哦!”

那是一条装饰着蓝宝石的波洛领结,太宰治下意识地评估了一下,真货,质量非常好,脱手的话大概能卖个……他在想这个做什么。天野朔夜还在眨着眼睛看着他,本来平平无奇的少女在他眼中突然镀上了一层名为“富婆”的、金灿灿的光辉,太宰治朝她笑了一下,“确实很好看。”

“对吧!”她开心地捧住自己的脸颊。说起来,这样的女高中生(虽然年龄很小)的家里会有男性的替换衣物、而且还不止一套也太可疑了吧,太宰治能确定这里短期内并没有他人住宿的痕迹,所以果然是“富婆”……?打住,这种猜测太不靠谱了。

结果,两个人出门的时候她非常自然地凑过来挽住了他的手臂,太宰治头顶冒出三个小问号,刚被压下去的猜测仿佛又抬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