洁白无瑕的世界是那么少见,尤其是在黑白颠倒的世道?之中。
风雪很大,压得人喘不过去,抖落后又覆盖了?厚厚的一层。
殷寒记得通天镜中的自己是死在十二仙山旁的曲江上古战场,于是他便去了?。飞光已经由殷道?衡还到了他手?里,他便坐在剑上,去了那个命定之地。
曲江上古战场就是一片废墟,尸山残骸本该是令人畏惧的地方,可现在皑皑白雪与万千尸骨堆叠在一起,竟有种说不出来的和?谐感。
尘世三千,是万万人的栖息之地,一切平和得像是刚刚做醒了?梦的孩童,睁开白色透明的眼瞳,懵懂无知地看向这个世界。
庸庸碌碌活着的人什么?都不知道。
清醒苟活的人却什么?也不想管。
殷寒站在万千尸骨之上,几乎算是勉强站直了身体。
风雪“刷拉拉——”“刷拉拉——”地下。
白日有迷途的候鸟,明明冬日了还未飞往南方,就那样扑着翅膀乱飞。是可怜的。
可是,这个世界不可能保证所?有人都能有家可归,保证所?有人都得心安。
殷寒等了?很久,等到了谢涔。
这个小少年抱着剑微微蹙着眉,语调平静得没有起伏,说:“师兄,随我回十二仙山。”
殷寒直接拒绝:“不了?。”
谢涔眼眸里只有殷寒一个人,认真:“如果你不随我回去,那我只能杀了?你,这是惩戒的意思。”有些威胁。
“我知道,”殷寒心如死寂,是通透地看待这个世界后,失去希望的死寂。轻声,“你接下了?追杀令,那么你的首要目的应该就是将我杀了?。”
殷寒平静地看着谢涔,像是在透过这个人看自己的过去。
他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幅鬼样子,但也知道现在已经无力回天。
一切已经成为了定?局。
谁可以改变呢?谁都不可以。
殷寒轻声:“谢涔,我一直都在满足你的愿望,理由你大约也知道……”他眼睫微颤,脆弱得好像是一温无暇白玉,“现在你接下了?追杀令,所?求大约是我死。”
白衣的青年瘦得叫人心疼,但他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在说什么?。
那双明澈的眼睛,像是肆意流淌的月光,洞悉一切,照耀了?无数昏暗的岁月。
“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帮你达到。”
殷寒允诺一般,拉住了谢涔的手?,说:“现在,你想我死的话,那我可以将我的命送给你。”
笑,“小涔,现在殷寒的命是你的了?。”
谢涔站在那里,像是一根木头,张开了?嘴却一句话说出来。
他不明白殷寒为什么?要说这些,只能模模糊糊意识到这一切不是他想要的,“不是……”
殷寒打断:“是。”
他微笑,抢过了?谢涔手?中的追命剑,塞到了少年干燥的手?中,命令:“现在,拔剑,杀了?我。”语气那么果决,就好像在说什么?好玩的事?。
那剑紧紧地合着,像是憩息的恶龙。
谢涔拒绝:“我不该……”
但殷寒的手?覆盖在他的手?上,帮他拔出了剑。
无情剑是每个修无情剑道?的人最重要的东西。
这剑朴实无华,冷得让人畏惧。
殷寒看着剑上自己的倒影,突然就了?无牵挂。
无情剑下不走生魂,谢涔既然想他死,那也不会拒绝他。
不过殷寒还是希望……“小涔,下手?记得快一点狠一点,死这种事?情,太疼了。”
未等到回答,殷寒便带着谢涔的手?将那柄长剑扎进了?心脏,“刷拉——”,血肉支离,清晰得在耳畔一次次响起。
无数次长骨钉被折磨的身体,终于发出了救命的一呼。
疼。
很疼。
彻骨的疼。
是神魂俱碎,破裂的疼。
殷寒“哐当——”倒下了?,万千的风雪滚滚落下,像是多年前被师父撕碎的课业单,飘然飞了?漫天。还像是小厨房温热的雪花盐,师兄做完饭后,便会问他:“盐放多了?没有?”
血水飞快地晕染了?白衣,而?后有淤血温暖了?整个身体。
可是心早就凉透了。
万万人会死,那说句实话,谁能无死,这些终于可以与殷寒无关了。
他始终还是救不了?他们。
谢涔的剑,寒冷彻骨、没有感情,卡在两肋之间,正好卡进了?心脏。殷寒的身体虚弱地颤动,本能地疼痛。
殷寒长长地抽气,感觉自己化?成了?一滩冰凉的血水。
意识已经不清楚了?,但身体还是疼。
好疼。
好疼。
太疼了。
哪怕这么?多年了,他还是最怕疼了。
跪在他面前的谢涔,用那一双熟悉的毫无波澜的眼睛看着他。
殷寒疼痛之余还有一丝满意,飘忽地看着谢涔。想着:这样就好,谢涔什么?都得到了,那那些悲惨的事?情就可以晚一些发生。至少被殷道?衡觊觎神魂的人可以多过一段日子。
“师兄。”谢涔叫他,毫无起伏,轻轻的,像是面对面寒暄。
殷寒嘴唇翕动,想应下,却只涌出了更多的血。
他嶙峋的手?摸到了谢涔的衣服,轻轻地,像是孩子扯动父母的衣衫,摇晃了?一下,“疼。”
他叫。
“疼,快点……杀……杀了?我。”
殷寒很少这样,狼狈地像是一只丧家犬,虚弱得连句话都说不清楚。
但是没关系,他都要死了。
死了,就可以一了?百了。
身体逐渐地变冷,直到最后感知不到任何东西,连意识都抓不住。
风雪漫天,温柔地轻吻在殷寒的面庞上。
谢涔旋转了剑柄,在他的身上凿出了巨洞。
然后一滴温热的泪水落在殷寒的唇边。
是谁……哭了?
殷寒没办法思考东西。
他所?有委屈、所?有后悔的话都沉寂在心底,再也无法与人诉说。
他深深地吐气,好似漏风的山谷,然后风停了?。
没有说出来的遗言,像是一场再也不可能相会的浪漫花期。
最终卡在喉咙里,随着缓慢闭上的眼睛,无法告知眼前人。
他这短暂的二十年,自从知道父亲的过世后,一直都在反抗,是拙劣的、没有技巧的、无力的反抗。但却切实地付出了难以磨灭的代价,这代价惨痛得让二十岁的他难以接受。
所?有的爱、恨、痛,最后带来了什么?,不过是将身边人拖入深渊,若是他有能力去阻止,那他尚且可以苟活,可是他现在不过就是一个可怜的丧家玩意儿。
阻止?靠什么??靠自己这一副比不上任何人的剑骨吗?
他连一个寻常人都打不过,又何况是那么多人。
他看着谢涔,恍惚之间,觉得他与谢涔都是可怜人。
他想说的这句话是真心的。他曾经自私地利用了谢涔,哪怕对待时是出自本心,但出发点是坏的。
他那么恶劣,利用师父、师兄还有他,罪难可恕。
便只想问一问,这最后一个活着的值得他眷恋的人——
“小涔呀,你这一生还有没有所?求?”
若是有。
若他有来生。
他是多想,帮他达到。
……
醒来时还是在地牢,殷寒浑身都是凉的。
他微微动了一下,然后下一秒手?就被人牵住了?。
黑暗之中,殷道衡早就走了,只留下谢涔一个人将他抱在臂弯里,死死地盯着他,又是害怕,又是眷恋。像是一只护犊子的小狗。
殷寒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胸膛闷得难以喘气。
他之前一直觉得谢涔杀他,可是现在想来,哪里是杀他……大约是他自己无法面对师父和师兄的死,便遂了?十二仙山的追杀令。
可是,他想在谢涔那里得到的又是什么??
“醒了??”谢涔的声音冷感十足,可是拉着他的手?却很用力,让殷寒疼得清醒。
“醒了?。”殷寒的声音闷闷的,那种盘旋在心底的压抑情绪让他很难做出无所?谓的表情。
父亲与十二仙山的众人……真的是罪该万死。
他抬着头问谢涔,“我爹呢?”
“走了。”谢涔的后牙槽咬得很紧,倏然将手?搭在殷寒的身上。
他力气很大,若是再大一点就好了。
殷寒疲惫地看着这个地牢,有种踩空的错觉,那种活着的感觉在谢涔用力的时候得到了拯救。
“师兄,我……”谢涔压下了?情绪,轻声,“我很担心你。”
殷寒没有神采的眼睛看着谢涔,他感知着身体里波动的谢涔的灵力,倏然倦怠地微笑。
他已经接受了所?有人的死,也不再是一年前那个不堪一击的殷寒。
可是谢涔啊。
殷寒无奈而?无力,他张开了?手?臂,示意谢涔可以将他抱住。
谢涔顿了一下,有些惊讶,然后缓慢地试探一般地将殷寒搂紧了怀抱里。
那怀抱轻轻地,等着将殷寒一个人都搂紧了,才加重了?,像是要将殷寒揉进自己的身体一样。
狂风暴雨一般,猛烈的来势让人窒息却真切。
“谢涔……”
“嗯?”
殷寒的脸贴扶在谢涔的肩膀,心中密布的阴云难以散去。世道?如此,谁都在挣扎,但好在还有人在他的怀抱里,可以从他身上汲取力量,然后坚强而有力地活下去。
他垂眸,脆弱而坚韧,轻声:“请将我……”
“抱得紧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