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影子

冬天的?雪下起来没完没了,连绵不绝,像是孩子哭闹时满脸的泪水。

你若是叫他:“别哭了。”

他反而?哭得更凶。

也更冷。

殷寒身体里的?长骨钉时常会移位,所以晚上的?时候会被疼痛惊醒。

夜里风雪的声音清晰得传到耳侧,殷寒吃痛地睁眼,却发现黑暗中坐着一个人,就在他的?床侧。

这个人伟岸威仪,就偏过头坐着,手里拿着一把剑。

像是不可攀越的?高?山崇岭,满山都是奇异树木,就算是黑暗中也有?锐利的锋芒,叫人敬畏。

“爹?”殷寒茫然坐起身,全身的?骨头像是被人敲烂了,勉强靠在玉枕上。

他眨眼,倏然的复杂心?绪涌上心?头,最后只是被压下来,装作若无其事,不咸不淡地问:“您怎么来了?”

殷道衡将那把银剑插.进?鞘中,语气温和:“来看看你。”他语调如?常,好似还是往昔,只是将那把合上的?剑重?重?地拍在殷寒的?床侧,有?丝吓人。

轻声:“还有?,把你把剑带回来。”

殷寒试探着在黑暗中摸到了那把剑,纤瘦的手触碰到雕着反复纹饰的?剑鞘,熟悉得像是在铜镜中看见自己。

这剑,是他的?飞光。

怎么会是飞光?

飞光不是被师兄借走了吗?

怎么会在殷道衡的手里?

还有?,为什么……

殷道衡特地晚上带着剑来找他?

寒凉的?感觉像是窸窸窣窣乱跑的?小虫子,挤在人的?血脉里,然后压扁了,流出青黑的?脓液。让人很不舒服。

恐惧胜过了身体上的?疼痛,殷寒整个人一瞬间放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殷道衡细心?地帮殷寒掖好了被角,问:“长骨钉钉在身体里疼吗?”那双手隔着被子按在他的?身上,就能感受到巨大的力气,殷寒无法动弹,像是被禁锢。

殷寒没有答,殷道衡便继续问:“疼的话?,知道错了吗?”他拖长了声调,把控着语调,像是个慈爱的父亲问自己的?孩子,有?没有摔疼。

殷寒看得到殷道衡模糊的?轮廓,冰冷恶心的?感觉像是附着在骨头上,头皮发麻。

他错在哪里呢?殷道衡是觉得自己在教育他吗?觉得这是小事?

小的时候,他跌跌撞撞地站在父亲的?面前,伸着手要抱,被自己绊倒了,觉得疼,就学会了走路。

可是长大了人就变了,他依旧怕疼,却不再是那个轻易喊疼的人。他有?了自己的?师尊,自己的?师兄,自己的?道,不再傻傻跟着父亲,亦步亦趋。

他明白什么于他来说是对的?,什么是永远不会去做的?。

就算是死,也倔强得不想改了。

这一点,和他爹倒是很像。

“还好,不算太疼,”殷寒垂下眼帘,客客气气地问:“爹这么晚将我的?剑送过来,所谓何意?”是和师兄有?关系吗?

明明他将剑交给了师兄,师兄也答应他……帮他杀了眼前人。

是没有?做到吗?

他担心?的?事情就这样草率而?仓促地发生了吗?

安静的?屋子内,殷道衡一声轻笑,“主要是来看你,不算太疼就好。”有?一丝慰藉。

他评价:“只是小寒,爹对你太失望了。”

“你说你这孩子,怎么总是和爹对着干?这样做有?什么好处?齐河同我说那些事情的?时候,我一开始是不相信的?,你在我眼中一直是一个听话、有?天赋的?孩子,”他笑,“小寒,你曾经是我的?骄傲,我把你捧在手心?里,给了你一切最好的。放眼整个修真界,恐怕没有哪个青年才俊比得过你,甚至于当年的我也不及你如?此天赋。爹本以为你会潜心?修炼,早日飞升,可没想到你这么叛逆,违背了我。”

殷寒握紧了飞光剑,可以清晰感知上面繁复的?纹饰,他问:“所以爹这么晚来,是来批评我?”

殷道衡一顿,笑骂:“小寒,你这孩子,近日事情有?些忙,晚些时间来看你罢了,怎么,不高?兴吗?”

殷寒冷笑:“爹已经快一个月没见我了,上回亲自给我扎长骨钉的?时候,说的是‘再也不想见我’,怎么变卦这么快?”一双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压下胡思乱想,轻声问:“你告诉我,飞光剑怎么会到你的?手里的??你是不是为了飞光来找我的??”

又或者直白一点,是不是为了拿了飞光剑的?谢砚秋来找他?

殷道衡闷声笑,他笑得低低的?,好像只是看见什么好玩的?物件,高?高?在上的?态度叫人浑身不舒服。

“也没什么。”殷道衡话罢,语调凉了三?分,从殷寒手中夺走飞光剑,而?后拔剑。

簌簌的?剑鸣清越,只是今日听着多了一丝哀婉。

刃如?秋霜,白光乍现。

反射的?光亮叫殷寒看清楚飞光剑身倒映的?殷道衡的脸,保养得极好,眉眼深邃,冷目微眯,蕴藏肃杀一片,只是面无表情的?,倨傲至极。

好似凌驾于万万人上,有?多数修仙人都有的?冷血。

“只是和你说点小事。说起来,前两天你师兄谢砚秋去找我,还带着你的?飞光剑,说要同我汇报内容,”抬眼,语气温和,好似在说寻常事,“那些内容不太重要,可是里面加了一张纸,上面是一枚小小的幻术,是条件死阵,可以反杀比自己厉害数倍的?修士。”

殷道衡合剑,轻声:“小寒,这种幻术我应该也教过你,没有什么可以破解的?方法,只能自己多加注意,不要中招。”

殷寒的?身体僵硬,突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殷道衡冷笑:“我以前总是在睡前和你讲自己少时游历的?故事,也和你讲自己差点中了几次招,但是小寒,爹和你讲过了无数次,爹不怕这种小伎俩,你是怎么想的,让你师兄用这种简单的?小招数来对付爹?”

殷寒气血上涌,一颗心?脏倏然狂跳,慌乱的感觉像是一根易断的琴弦,拉到了极致,却被人随意地波动。

殷道衡说得不对。

那不是什么普通的?小招数,也不是简单的?条件死阵。

这是十二仙山不外传的?秘术,也是最顶级,甚至于最厉害的秘术,叫「偷天」。

这种反杀,往往有?百分之?百的效果,原因在于这秘法是以施术者的?半条性命和几乎全部的修为作为代价。

师兄竟然……

殷寒一个哆嗦,嘴唇翕动,眼眶倏然泛热,问:“谢砚秋人呢?”他的?话?说得平稳,只是末尾有?些哽咽。

他不想反驳殷道衡的话?,也不敢想,师兄他现在在哪里,变成?了什么样。

只是呆呆地问,平淡地,却揪心地,简简单单地问。

殷道衡冷声:“他妄图用「偷天」帮你杀了我,自然应该知道自己有?什么下场。”

殷寒抓住了殷道衡的手臂,一双眼睛红得可怕,声音也颤抖地可怕,嘶吼一般问:“我是问你,谢砚秋人在哪里!”见殷道衡不回答,高?声重复:“回答我!”

他像是一瞬间疯了,被人击中了软肋,满脑子只想知道那个替自己弑父的师兄在哪里。

“小寒,你这是什么态度?”

殷道衡责备,反手将殷寒抓住,轻轻松松地,强制殷寒靠在玉枕上。

他缓声:“我还没说完。”

殷道衡笑,好似自嘲:“不过爹有错,这么多年其实一直瞒着你,「偷天」这个幻术,我很容易中招,中了也不可能破解,”他一顿,“所以,你师兄施下这个幻术时,我差点就死了。”

“好在——”

殷道衡的声音像是一骑穿云箭,生生地凿殷寒的?心?脏。

“好在有人帮我死了。”

“所以,谢砚秋,我让他一命偿一命也死了。”

剧烈的?疼痛像是腐蚀人的剧毒,密密麻麻的?疼痛到了极点,人就没有了感觉。

涌动的海浪泛着鱼唾沫一般的腥臭海浪,“刷拉拉”冲刷过来,将殷寒溺亡了。

殷道衡在说什么啊?

他怎么可以用那么轻松的语气说出这样的话?,那决定的?不是人的?生死吗?

是他的?师兄的?,那个常伴他左右,与他师出同门、相同命格天赐的?师兄——谢砚秋。

殷寒甚至于忘记了自己还有?思考的?能力,只是在脑子里重?复一句话,已经缩短成他可以理解的长度,叫“谢砚秋死了”。

谢砚秋死了。

谢砚秋死了。

死了?

殷寒不信。

他整个人有些浑噩,耳鸣是长久的?,让他听不清楚殷道衡想继续说的?内容。

“小寒,”殷道衡微笑,依旧是那个慈爱的父亲,“你是在仙门长大的?,可能不太知道大多数仙城的规矩,纵然是修仙人,皇孙贵族依旧是皇孙贵族,生命是贵重?的?。因而?,每一个仙城王族都有‘影子’,这个人得与我同年同月同日出生,与我同一命格,若是遇到了危险,便要替我偿命,很是方便安全。而?这样的‘影子’,我有?十几个。”

他轻声,像是怕殷寒不能接受,尽量说得通俗易懂:“所以,谢砚秋就算让我中了招,也杀不了我。小寒你知道吧,就像是九条尾巴的狐狸,‘影子’有?多少,我就有多少命,我是死不掉的?。”

他话?说得那么温柔,却像是最锐利不过的?尖刀,刺得人疼,凌迟一般,让殷寒难以接受。

殷道衡失笑,想起来好笑的?事情,“说起来,小寒的?这位砚秋师兄也是一个‘影子’啊,爹当年用千机卦帮你算出来出生的?绝佳命格,这极难做到。故而?培养‘影子’也变得困难,几乎是无法做到,幸而后来爹无意间发现了谢砚秋,砚秋这孩子与你同年同月同日出生,又是同样不世出的‘天生剑骨’,天生的?好命,是个不用加工便可以帮你偿一条命的‘影子’。这样的人居然真的?存在,倒是让我大吃一惊!”

殷道衡在黑暗中与殷寒对视,说:“小寒,这简直是上天赠与你我的?礼物。你还记得吗?我当年下山无意发现了谢砚秋后,就立即回来带着你去见他,你还很高?兴。爹那时便想着,对,我儿是该高?兴,毕竟这可是白捡回一条命啊!可没想到你就这样与我作对,白白地浪费了你在这世上唯一的?‘影子’。”

他笑着总结:“小寒,你真是太让爹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