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寒是在客栈的床上醒来的。
他动了一下,却发现自己的手被人握着。少年的骨节分明,有力到让人觉得被侵犯了。眼睛是场寒寂冬夜,从浅睡中苏醒,看到殷寒时才亮起光彩,“师兄,你醒了。”
“嗯。”
殷寒觉得疲累,依旧侧卧着,懵懂:“我这是怎么了?”
他记得出了县衙碰见了一只白猫,而后便被卷进了邪祟的幻境,被人扔下了山门。
谢涔一定也进去了,幻境可以根据记忆的主观性出现零星的偏差,但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出现记忆中没有的人。
也就是说,谢涔又救了他一次,将他从无涯的荒唐大梦中解救。
谢涔:“师兄太累了,神魂有些不稳,出了幻境便昏睡了过去。”
“哦,”殷寒问,“你带我回来的?”
谢涔点头,“我背你回来的,”他交代,“你昏睡了一整天,张师兄没来找你,不过他倒是碰见我了。”
没来找他?殷寒一瞬间迷惑,张扬灵待他从来友爱关心,不该如此。又听见谢涔继续说:“他找到有白猫的王家了。”
殷寒连忙坐起身,也不管那些细枝末节,抓住了谢涔的手臂,急:“找到了?快带我去。”
邪祟要人主魂没有节制,要么用来修炼,要么是修补自己受创的魂魄,不论是两者中哪一个,都只是杯水车薪,要尽快找到并解决才是。
殷寒身上只有单薄的亵衣,他取下外袍披上,对着铜镜理好衣襟,觉察到一双手臂从他的腰侧穿过。
长穗玄青的宫绦被谢涔拿在手里,而后在身前系上了一个结。
殷寒抬起头,铜镜里模糊的人影重叠,像是抱在一起。
“系好了,”谢涔的声音里有散碎的笑意,往后退了一步,“我带师兄去王家吧,我知道在哪里。”
“好。”
……
这户王家离客栈不远,步行不要多久。但不巧的是屋门紧闭,家里没有人。
殷寒谢涔寻人无果,便去找了邻家询问情况。
邻家要破败得多,院落里坐着一位和面的妇人,听殷寒问她邻家的去向,便答:“哦,王老太太啊,她去扫墓了,不在家,还没回来呢。”她用衣袖擦了额头的汗,疑惑:“仙师是来掖水除祟的吧,可是王老太太家都十几年没什么人了,怎么会有问题?就算有也早该有了,哪还用等到现在呀。”
殷寒皱眉,不解:“什么叫没什么人?”
笑:“王老太太的丈夫早年大旱饿死了,膝下一儿一女,好不容易拉扯大了,儿子被征军战死沙场,女儿远嫁,生孩子的时候一胎两命都死了。这么多年,就她一个人生活,能有什么邪门的地方?”
“那她家可有养猫?”
妇人略加思索:“养了,是她女儿去世之后送来的,当作宝贝养着,前几日还送给对面客栈的老板娘,让她代为喂养几日。”
殷寒点头,反应过来……普通的白猫,像是棉花,应当就是他前几日看见的那只叫做“靖安”的小猫。
他疑惑:“大娘,你可还记得这猫有什么异常之处?”
妇人摇头:“没有啊,就是只普通的白猫。”
怎么会?殷寒茫然,从妇人家往王家看,参天的大树下挂着小秋千,院落里摆着许多竹编的玩具。众多的信息像是一张巨网,连接编织,没有出处。
殷寒顿了一下,露出笑意:“我明白了,谢谢大娘了。”
妇人生得祥和,摇头,笑:“这有什么,仙师除祟辛苦也是为了掖水,为了我们,自当相助。”她将手在衣裙上擦拭,说:“仙师吃茶糕吗?我这几日做了些不值钱的点心,带点走吧。”
殷寒刚想拒绝,却被身后的谢涔拉住了手。
那妇人跑到了屋内,拿出一筛网的精致茶糕,回到殷寒跟前,劝:“仙师,要不尝尝?”
她殷切的神色叫人难以拒绝,殷寒谢过,接下。
茶糕入口有糯米的香和棕叶的清爽,松软可口,莫名有些熟悉。
殷寒眼睛亮了,发自内心地夸:“大娘手艺真好。”
妇人笑:“是吗?我儿子也这么说,当年他在家时最是喜欢吃我做的茶糕了,可惜他太出息了,五六岁被外来的仙师挑中寻仙问道去了,再也没回来。”她笑时眼中有泪,继续念叨,“见仙师如此,我倒是有些想他,他与仙师年龄相仿,想来也应当如仙师一般。”
殷寒哑然,茶糕竟有些难以咽下,许久才郑重回答:“会的,定是如此。”
……
出了小院,殷寒才问:“师弟方才干嘛按住我?”
谢涔没有答,似是知道什么,但不愿意说,指着不远处。
王家亦是那种最为朴素的农家小院,扫得干干净净,屋外晾晒着一排排洗好的衣物,微风徐来,衣物招展。
只是与方才不同,紧闭的大门已经开了。
“老太太回来了吗?”殷寒不由问。
“也许,我方才也未注意,可能是刚回来吧,”谢涔猜测着,眼睛却停留在方才的妇人身上,直到那妇人进了屋才收回目光,说:“师兄若是好奇,我们一同去看看。”
殷寒点头,知道有必要,不过看屋舍状况却是诡异的。
一个外出的人为何会将衣物晾晒在外面,明知道自己一时半会回不来,怎么会这么做呢?若是下雨刮风,霉了,被风吹走了,该如何?
殷寒垂着眼帘站在王家门前敲门,三响过后依旧没有回答。
他皱眉,回头看一旁的谢涔,谢涔默许一般地点头。
殷寒闭上眼睛,手停留在房门上,用心去感知。
空荡荡的,没有生灵,只有一团浊气,在屋舍的角落里游荡,腐臭的,散发恶意的,像是街市的烂鱼。
殷寒偏过头,告知谢涔:“邪祟在里面。”
“那进去看看吧。”
殷寒叮嘱:“嗯,万加小心。”
谢涔阴郁的眼睛自然地露出缱绻与诚挚,他走到了殷寒身前,出剑极快,好似一道闪电,破开门扉,回头说:“无事师兄,我在。”
一路向里,没有任何的阻拦。
殷寒跟在谢涔身后,细细观察周遭的一切,方才还未注意,屋舍外的衣物还是湿的,这几日没有下雨,是才洗的。
可是看隔壁大娘的意思王老太太应当没回来才是。
“她发现了。”谢涔突然提醒。
邪祟在进门的那一刻便变得失去理智般暴虐。
“嗯。”殷寒出门带了素剑,拔剑,看向紧闭的屋舍门。
屋舍一瞬间洞开,暴露里面简洁的摆设。什么都没有出现。
但悄然间微风汇聚,空气变得迟缓无力,让人喘不过气。而原本晴空万里此刻也阴沉了三分。
“臭道士,你怎么来了?”
那邪祟是突然出现在殷寒身后的,她用的还是吕九的样子,但眼睛只剩下两个空洞,阴森可怖,却又含情脉脉。她扭着腰走了几步,骤然变脸,饱含怨念的语气似是想将人撕碎:“谁让你来着的?谁带你来的,你为什么要来这里?”
霎时,她像是一只敏捷的黑豹,伸出锐利的指甲妄图上前掐住殷寒的喉咙。
殷寒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见身前闪现了一人,谢涔单手持剑抵挡,微微施力,剑荡出浩然剑气,将邪祟掀飞,飞出几丈远,撞到了一个透明的结界。
结界是谢涔方才结的,邪祟撞上去发出沉郁的闷响,摔落在地上,像是一团烂泥。
她趴在地上,仰着头看人,身上的死气愈加重,一张脸上满是愤恨:“臭道士,把你的主魂给我就可以了,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为什么就不肯呢?”话说得理直气壮。
殷寒走上前,蹲下身,问:“你为什么要我的主魂?”
虽说修士的魂灵珍贵,但此次一同来的是他、张扬灵和宋重明三人,后来还来了谢涔,这三个人为什么偏偏挑中了他?
邪祟笑得肆虐:“因为你……”她伸出爪子,妄图中伤殷寒,大叫,“弱啊!”
只见一阵银光,巨大的尖叫声像是撕裂般炸响,“啊——”女人的尖叫声像是山谷雪崩,让人头皮发麻。
谢涔一剑剁下了邪祟的两只手,面无表情,冷声:“师兄,你继续问,无事。”
殷寒回忆,审视一般:“不对,这次来掖水的,最弱的人是宋重明。我再问你一次,为什么挑中的是我?”
那邪祟痛得扭曲,身上呈现浓稠的黑色雾气,声音变得雌雄莫辨,带上了重声,咬牙切齿:“因为你有所求,贪欲最甚……”
殷寒负手立,再问:“那你要主魂又是做什么?”
“哈哈哈哈!”巨大的笑声爆发出来,像是绝望后夹杂疼痛的彻悟,“臭道士,我要你的主魂做什么?当然是修炼啊!”
殷寒摇头:“不对,”他看向那扭曲的雾气,说:“你是为了王家的那只猫。”
方才邻家大娘说的时候他便觉得不对,十几年独身,膝下当着宝贝养的那只猫也是十几年前老太太的女儿送来的,但是那猫他见过,分明是是一只棉花似的幼猫。
猫生十五六年,也许可以活到现在,可是怎样才能永远保持年轻呢?
那邪祟的笑声戛然,大骂:“不是!我怎么可能是为了别人!”
是呀,殷寒也不明白,夺人魂魄会引来天谴,一个小小的邪祟为什么要冒天下之大不韪?
究竟是什么让她非要如此?
这院落干净整洁,洗净了平日的衣物,不是王老太太做的,那会是谁做的呢?
——邪祟。
——这是邪祟干的。
“你是为了报恩吧?”虽然不知究竟是何恩情,但他可以断定,这邪祟是为了王老太太。
殷寒蹲下身,与狼狈趴在那里邪祟平视,语气温和:“能告诉我是为了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