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听说了吗?聚仙楼的白九死了。”
清晨,殷寒在客栈旁的早餐铺子等张扬灵起床,正端着金鱼小馄饨挑拣葱蒜末和香菜,便听见这么一声。
挽着菜篮的少女晃着手上的铃铛,像是只无忧无虑的蝴蝶,最终停歇在卖胭脂的摊子旁。谈起生命时没有半点的尊重,反倒像卖弄自己所知甚多:“听说是暴毙。”
好友疑惑:“暴毙?”
少女轻笑:“对呀,”她卖关子,“还记得被灭门的徐氏吗?就为了那事咱们镇上不是来了几个道士吗,聚仙楼的陈妈妈说其中有个道士去了白九的屋子,出来时这白九啊,就死了。”
好友害怕:“那道士杀的?”
少女要了份胭脂,摇头:“陈妈妈今日去报了官,被官老爷请回了,说这些道士出自名门,不会做这些事。”
“不是道士杀的,那还能是谁杀的?总不可能是自己死的吧……”好友迟疑,想到了什么,一惊:“等等,你说的邪祟是杀徐氏满门的邪祟?”
少女:“可不就是!”
好友后怕:“那,白九会不会……就是被它弄死的?”
少女笑:“估计就是咯。”
“我还听说……”
殷寒正听得入神,却听见一声“师兄”。
他抬头,看见一位抱着剑的少年正垂着眼帘看他,少年如松似玉,正是昨日新来的谢涔。
殷寒没想到在这儿遇见他,连忙把筷子从嘴里拿出来,规矩地放在碗筷旁,笑眯眯地打了招呼,“谢小仙师,早啊。”
谢涔坐下,扶着桌子,扫过殷寒桌前的小馄饨,感叹,“殷寒师兄起得好早。”
殷寒随口答:“还行吧。”他用筷子搅拌金鱼馄饨,带着耳朵继续听远处的对话。
桌前,谢涔问:“师兄是在等人吗?”
殷寒“嗯”了一声,“等扬灵师兄。”
他根本没分太多心思给谢涔,修仙者耳清目明,可听八方,凝神听清了两位姑娘的对话,也因此错过了谢涔晦暗的神色。
“师兄和张扬灵关系真好,”谢涔说到“张扬灵”时,咬牙吐字,用了重音,他撑着下巴,嶙峋的手指敲在桌面上,见殷寒心不在焉的,问:“师兄在做什么?”
“我在……”殷寒一顿,恍惚间突然听到了关键信息,伸出单指贴在嘴唇上“嘘”了一声,示意谢涔不要说话。
可谢涔似乎没明白,问:“师兄这是什么意……”他话还没问完,就被殷寒捂住了嘴。
那手长而细,按在谢涔唇上,冰凉的像是块冷玉。
所有想说的话都像被温顺的积雪堵住了喧嚣口,不用爆发了。
殷寒站在桌前,弯着腰,继续侧耳听那两位少女的对话。
他略显宽大的白袍勾勒出纤瘦的身型,脸离谢涔很近,近到谢涔可以细数师兄颤动的睫毛,看清那双浅色的眼瞳里自己偏执的眼神,可偏偏殷寒像是灵魂出窍一般,不理会,听别处的声音。
眼里有他,心里没他。
“吕钦……哎,对了,”方才买完胭脂的少女已经走得远了,“我记得白九以前是那个浪荡子吕钦的姘头吧!贱人配淫.贼当真是绝配,一个勾引男人,一个糟践女人。”
“确实绝配,”好友义愤填膺,“不过这也就算了,白九还请人在聚仙楼排了一出戏,歌颂他们之间的爱情故事,居然还有人喜欢!”
少女气笑了,“有这种事情?她一个千人骑的玩意儿,真是令人作呕。”
末了,声音高昂了许多,还带上了颤音,是真的气不过。好友连忙安慰:“无事,这白九不是死了吗?吕钦也死了,尸体还在县衙放着呢。咱们就别和死人计较了。”
“是啊,”少女感叹,“就让他们在黄泉路上继续做鸳鸯吧。”
那声音渐渐地远了,殷寒才终于松开捂住谢涔的手,重新坐下,轻咳一声:“不好意思,谢小仙师,我方才……”他抓着筷子,避轻就重,小声带过:“听见了一些重要的信息,需要凝神,你与我对话有些扰到了我,非是故意。”
谢涔伸手触碰自己的嘴唇,一触即离,眼中闪过一丝笑意,语气如常,未计较:“师兄听到了什么?”
“也没什么,”殷寒敷衍,“只是觉得应当去衙门一趟。”
谢涔看着眼前人,心中一片了然,他装作迟疑:“衙门呀……师兄是等会儿便去吗?”
殷寒沉思:“是。”
“那我陪师兄一道吧。”
“啊?”殷寒突然听到这番建议,惊得回神,有些错愕。
谢涔认真,一双眼睛深似潭水,看不尽其中意味:“宋宗主请我来相助,那我自当帮师兄排忧解难。”
殷寒顿了一下,不好说拒绝,便应了:“好。”
吕钦的尸体停在掖水县衙门西侧的殓尸房,殷寒找了县令,很快便入了内。
殓尸房简陋阴冷,规矩摆放着数具尸体,都用白布遮着,空气中氤氲浅淡的腐臭。
被叫来的县令穿着七品幽蓝的官袍,弯着腰交代:“这吕钦的尸体昨日午时送来的,仵作已经验过了尸体,是喝醉了酒失足摔死的。”
剑宗在掖水不远,声名远播,这次求人下山除祟也是县令授意,因而甚是配合。
县令本以为这是件小事,没放心上,因而也未详细了解,便喊来了昨日验尸的仵作,让他交代细节。
仵作拿着写好的卷宗细细说来,从何时何地送来到身上可有伤口,无不详尽。可听这仵作所言,吕钦就好像是真的失足摔死一般,生理上未有半点异常。
“我本以为这吕乞丐是意外身亡,没想到……”仵作叹了气,帮忙掀开了白布,一具僵硬的死尸缓慢出现在眼中。头发干枯杂乱,面容祥和,嘴角带着满足的笑容,却不似正常的死者,身边没有半点魂魄残留了。
殷寒握紧了拳头。
——眼前这人,他见过,正是昨日清晨喝粥时看见的那个乞丐。
发疯的景象历历在目,殷寒皱眉,想起他昨日摔在地上不顾受伤也要寻找的破袋子,会不会是……
殷寒问:“昨日送来时吕钦身边可有什么福袋?上面应当是绣了‘福乐圆满’。”
仵作惊:“仙师真是料事如神,吕钦被送来时,手里的确拽着一个脏兮兮的袋子,不过那袋子沾了污渍和血渍,我们也不确定是不是您说的福袋……”
殷寒打断:“那这里面可有纸条?”
“有。”
“可否把那张纸条给我看看吗?”
仵作叫人呈了上来。
殷寒接过,摊开,那纸条脏兮兮的,上面字迹拙劣,像是爬行的臭虫,又有些模糊,但还分辨得出——
“希望徐氏满门惨死,这样小九就不会有痛苦了吧。”
果然如此。
殷寒长叹了气,吕九许愿让吕钦的腿好起来,而吕钦也许了心愿,让徐氏灭了门。
徐氏满门为何惨死,也有了原因。
只是许愿的吕九和吕钦……都没了主魂,再也不如轮回了。
殷寒沉默着出了殓尸房。
他不懂,究竟是什么样的出发点……是仇恨吗?可“吕九姑娘的痛苦”听起来更像是遗憾。
殷寒迈出门外,方才阴暗沉寂的氛围便被普照的阳光清扫,光明悄然爬满,温暖无私笼罩。
他问了仵作:“这吕钦和徐氏有结什么仇恨吗?”
仵作沉思,答:“应当是没有。”他继续补充,“不过这吕钦也算是罪有因得,他少时浪荡,简直是淫.贼,污糟了不少少女,他这种人走在路上,也会被人吐上几口唾沫星子。”
这与客栈老板娘说得相似。
殷寒沉思着扫过一直在外边等待的谢涔,少年正注视着他。
殷寒收回目光,又问:“那纸条上的小九,先生可知是谁?”
仵作失笑,“先生不敢当,”又继续回忆,“这位小九应当就是吕钦后来的妻子。”
殷寒不解:“妻子?”
可吕九说的却是情郎。
仵作摇头:“不是明媒正娶的,吕钦二十几未娶妻,吕家怕丢人,便想办法给他纳了一房小妾,准备以后抬了做正妻,勉强过过日子。不过吕家被抄了家,就没来得及抬为正妻。”
殷寒疑惑:“吕家怎么会被抄家?”
仵作叹气:“这吕家胆大妄为,被查出来私自贩盐,惊动了上面的,被抄了家。”
殷寒想起吕九说起“情郎”时的情意绵绵,有些不信:“可是有人陷害?”
仵作否定了:“应当不是。哪儿有那么多人闲着无聊去害人呢,再说,这么大的事情,圣上把钦差都叫来了,查也查明白了,怎么可能是有人陷害呢?”他压低了声音,“这要是陷害,被发现了,会比吕家下场更惨,可不只是掉脑袋。”
说到这里,仵作突然想起来了,“啊!我想起来了,这吕家与徐氏不对付,以前有生意上的往来,我听传闻说,就是徐家大老爷在与吕氏合作时发现了吕家贩盐,也是他检举的!会不会是吕钦因此记恨徐家?”
记恨?
不对。
殷寒想起昨日畏缩的吕九姑娘,她的愿望是……断腿!
他眯起眼睛,问:“先生,你可记得这位吕钦断过腿?”
“断过吧……”仵作回忆,“我记得好像是徐家大老爷打断的。
殷寒抓住了信息,问:“那徐家大老爷可是伤害过白九姑娘?”
仵作面露为难:“仙师,我一个局外人,如何知晓这些呢。”
也是,细枝末节难再寻,可能只有当事人才知晓吧。
好在已经不重要了,殷寒行礼:“好,那谢过先生了。”
他的心中有了完整的猜测。
虽然不知道徐家与吕九有什么过节,但显然徐家有人欺辱了吕九,吕钦去要说法被打断了腿。吕九心疼便和邪祟做了交易。而吕钦见自己没讨要到说法,也去找了猫鬼,要了徐氏满门的性命。
冤冤相报,根结不在于吕氏灭门,而在于徐家人伤害了吕九。
殷寒叹了口气,世人都说吕郎放浪,也的确是个渣滓,可偏偏浪子也有真心一颗,半是执着深情,半是愚蠢恶毒。
这样的爱,无能,无力,无奈,怨天尤人,配不上任何一个人。
谢涔走到殷寒跟前,问:“师兄问好了?”
“嗯。”
“可有什么发现?”
殷寒点头:“有。”
他抬头看见谢涔笑盈盈的,与他并肩,身量高他一些。
侧脸轮廓分明,目视前方,不是想知道细节的样子,只是陪着他,谢涔轻声:“师兄有发现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