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寒往前行,这同心结便往后拖,是和他对着干。
怎么回事?明明刚刚还安分着,而且他根本没觉察到这同心结有什么异样。
殷寒停在那里,垂眼看。
“哟!真是个不错的玩意儿。”
也不知是哪儿来的老头,浑身破破烂烂,但还算干净,带着枯草编的斗笠,脖子上挂着破酒葫芦,手里拿着撕咬了一口的大鸡腿,那鸡腿将满是褶皱的手上粘得油亮。
本想往殷寒身上靠的妓见这老头靠近,颇有些嫌恶退后几步。
老头将手指放到嘴巴里吮吸干净,凑到殷寒跟前,声音沙哑,一双眼睛明亮,夸:“年轻人,你这个同心结真是不错。”
殷寒急着追那邪祟,这同心结突然发作,让他有些头疼。意识到有人与他说话,抬起了头。
只见老头自来熟一般,摸着下巴点头,“嗯!”他判断,“这是吃醋了吧,真是十里飘香的醋味。哎,一个死物做错了一堆事情,却矫情得想人原谅,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底气。”
殷寒听得一头雾水,但看这位老人家步履着地轻盈无比,心知是位高人,问:“前辈这是何意?”
老头“哎”了一声,一副不敢当的样子,摆手,语调却不客气:“前辈算不上,老身只是在此处等人,等得太久了,又看你这小玩意儿颇为有趣,便上来瞧瞧,小友不介意吧?”
“当然,”殷寒露出笑容,“前辈可知这是何物?”
这小巧的同心结将他拉到聚仙楼外一丈才安稳地不再使力,又像是个腼腆的孩子抱住了他的手指撒娇。殷寒拿他没有法子,这东西没有恶意,否则他也不会留,但若不快些赶上去,邪祟可就追丢了。
那老头咳嗽一声,瞥了眼天空,“经过灵力供给形成的精怪小玩意儿呗。”他眼露狡黠,笑骂了句,“真是不知好歹的东西,看你脾气好,就待在你身边欺负你。”
殷寒想起上次出现在徐府救他一命的“求不得”邪剑,若真是如这位前辈所言,极有可能是受邪神灵力感染养出了魂灵。
殷寒失笑,“未有欺负,”又问,“不过现下这同心结上的精怪似乎不想我进聚仙楼,前辈如此气派,想来见多识广,可知破解之法?”
气派?这老头嘿嘿一笑,在烟花巷柳前没有半点形象地撕咬着鸡腿,含着肉说话含糊不清:“你想进这劳什子聚仙楼吗?”
殷寒点头:“晚辈正在追一邪祟,方才……”
老头眨眼打断:“哎,别说了,老身懂,都懂,年轻人嘛,心火旺盛总是有些不为人道的需求,说什么邪祟,到头来意思不还是想进去嘛!逛花楼这种事情,我年轻那会儿也干过……哎,不过太久了,记不清了。”
他唠唠叨叨说了半天,才用油亮的手指在空中画了一个圈,圈由灵力汇聚,是银白色,老头说了一声“去”,便牢牢套在同心结上,缩得紧紧的。
同心结似乎感觉到束缚,挣扎了一番,但很快被镇压了。
这老头见同心结不动了,立即露出得意的神色,摇头晃脑地说:“走吧年轻人,我带你进去逛花楼。”
殷寒也没再解释,“好,多谢前辈。”
聚仙楼内挂红披彩,悬着好几个灯笼,身段妖娆的姑娘与客人们作伴谈天,笑得花枝乱颤。
中间的台板上演着幕戏,讲的是猫鬼娘娘助有情人从轮回桥找回魂魄团圆。咿咿呀呀之声伴着莺声燕语,嘈杂得让人生烦。
殷寒被人引着入内,他白衣招展,一双澄亮的狐狸眼掠过眼前众多少女,惹得不少妓.女捂着手帕打量,放眼看去聚仙楼内并无什么异常。
——那邪祟,他还是跟丢了。
殷寒无奈,微偏头才发现前辈已经找了四方的梨花木凳子坐下,整个人没有骨头似的,还招手喊他也过去,“小友来来来,这边坐。”
老头将吃干净的骨头扔在地上,手在身上蹭了几下。
殷寒问:“对了,不知前辈道号为何,可否叫晚辈知晓?”
那老头转了转眼睛,砸吧嘴,答:“暂且……暂且就叫我红枣道人吧!”说完,又飞快转移话题,嗤笑:“啊呀,人间这些人也是好笑,根本没看过轮回桥长什么样吧。”
红枣道人?
殷寒心知这是敷衍,哪儿有人会取这样的道号。不过,他也没有立场去质疑,只是自我介绍:“晚辈剑宗殷寒。”
红枣道人摆摆手:“知道啦知道啦,小友你看这戏台子上的轮回桥,真是笑死我了。”他笑得开怀,好似真觉得可笑。
殷寒看向戏台,正演到猫鬼带着一个姑娘到轮回桥寻找她的情郎。红纸伞,白玉桥,美如画卷。
红枣道人絮絮叨叨:“什么东西,轮回桥根本就没有桥,四处荒茫一片,连根草都没有。”
殷寒有些好奇,轮回桥何样他只在十二仙山的典籍中看过些许,书中说是混沌一片,但并不保真,便问:“前辈去过?”
红枣道人叹气:“去过啊,还不是因为我那个徒弟。”他捧着自己的脸,像是有些难受:“他是真的不上道。明明欢喜一个人,却偏偏对人家冷淡,你是不知道啊,人家上赶着爬他的床他不要,把人扔下了山又来找我说心里难过,自己道心不稳了。”
又感慨:“要是我,肯定就上了,年轻人要什么道心,大不了道心崩了再修上百年不又是一条好汉。倒是心上人千百年可能就那一个,现在不珍惜,等对方进入轮空拥有了新的情缘,不知道找谁哭诉。”
殷寒看着这老头搂紧外袍,将自己团在一起,失笑,替他沏了茶:“前辈喝茶,”又问,“那这与轮回桥又有什么关系?”
老头一笑:“有啊,如何不有?我这徒弟的心上人被他自己捅死了,啊呀,我都不懂他怎么想的,愣是扎进人身体,还嫌人没死透,转了个方向,戳出一个完整的窟窿才罢休。我要是他喜欢的人,怕是气得魂都没了。”
殷寒的心像是被人揪住,突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好像……也是这么死的。许久才憋出一句:“那真是遗憾。”
他也是被人斩于剑下的,被自己爱的人。
红枣道人囫囵饮尽,卖关子似的说:“不过也没差。”
“怎么说?”
那老头语重心长:“我徒弟的剑下不走生魂,其实扎下去一刀,魂魄必散。”语气深长,“他跑过来求我带他去轮回桥头等,可是他爱的那个人,早就没有办法入轮回。”
轮回之道全靠魂魄,人生而魂魄温养汇聚,死则消散迈入轮回桥头,走向下一次人生,但这过程三魂六魄缺一不可,若是少了长此以往只会如烟云散去,不入轮回。
殷寒捧着眼前的茶水,浮沉的茶叶梗在水面上下波动,像是天地苍茫间一缕渺小的尘埃,身不由己,一念之间。
殷寒愣了一会,摸到了揣在袖中的那方邪祟的帕子,心中一凛,骤然想起可以用秘术指引邪祟的方向,便急忙与红枣道人辞别:“前辈,晚辈进这聚仙楼是来寻邪祟的,方才真是感谢前辈出手,但祟乱未除,事情紧急,先行告退去寻了。”
他行了礼,刚准备退下,却被东西勾住了衣裾。
是柄竹竿,应当是红枣道人的法器,方才才召唤出来。
红枣道人捋着自己的头发,变了脸色,大骂:“你这年轻人,太不上道了!我带你逛花楼也没点报酬?”
气氛一瞬变得严肃,殷寒一顿,恭敬地问:“前辈想要何物?”
红枣道人点头,满脸怒意,但话却说的随和:“女儿红倒也不必,不若请我喝杯梨花酿吧。我今日心情好,你请我喝,我还可以许你一个心愿。”
殷寒放下心来:“前辈想要,我叫上一壶便是,但心愿不必了,在下什么也不缺。”
今日邪祟、红枣前辈都想要他愿望,可他出生尊贵,从小便衣食不缺,纵然少了什么,他爹眨眼便会帮他得到,更何况现在的他也有能力呢?
可这老头不赞同,说:“不,你缺,”他笑得眯起了眼睛,瞥过殷寒手中的同心结,他站起身,凑到殷寒的跟前,他比殷寒矮上一个头,只能仰着头说话,但殷寒不敢不尊敬。
红枣道人凑到他耳边轻声说:“我可以帮你拿回一个天下人人人都想要得到的东西。”允诺一般。
殷寒眯起眼睛,问:“什么?”
这位前辈出现是有预谋的,他绝不是好奇他手中的同心结,而是同他刚出现时说的那样,是在“等人”,那么,这个人是不是就是他?
送一个天下人趋之若鹜的东西,且不论是否真的是货真价实的“人人想要”,但绝不可能随意将东西送给萍水相逢之人。
红枣道人言辞模糊,叫人难以辨析:“在你之前有个人跪在我山门前七天七夜,我才勉强答应帮他,年轻人,这可是件大好事。不过呢,我这个人虽然难求动,但向来说到做到,若是想送你什么,你只能受着,不可拒绝。”
他拽过殷寒的手,纤长的竹竿敲击在地面上,嘈杂的人声一瞬间停止,推杯换盏的酒客停止了动作,整个时空骤停了。
殷寒的瞳孔一瞬间缩紧。
——破空。
——十二仙山秘术。
他父亲殷道衡也用过……那么,这个前辈是十二仙山的人?可他印象里分明没有,实属不应该,如此大能他怎么会轻易忘记?
红枣道人迈出一步,下一秒时空扭转,出现在一位妓.女的屋子里,红烛飘荡,白纱裙的妖娆女子正对镜贴花黄,八只长而大的白色尾巴从衣裙中伸出。
正是猫鬼寺庙内遇见的那只邪祟。她一动不动的,显然也受了红枣道人术法的影响。
红枣道人收了竹竿,一双手从邪祟的嘴巴而入,伸进了身体里。
果决,狠戾,无情,像是对待蝼蚁,半点不把那只邪祟当条生命。
“啊——”
凄惨的叫声凭空生出,像是锐利的一千根针。
一瞬间,白色的光芒和剧烈的嘶吼爆发开来。
那邪祟终于突破了秘术,但根本无力挣扎,她呜咽着发出声音,是绝望的祈求,也是无力的威胁:“还给我……还给我……”
“还给我……”
她脱离了那柔媚的皮囊,露出本来面目,是一只白色绿眼的八尾猫妖,正虚弱地瘫软在地上。
而红枣道人从她体内抠出了一个玉葫芦般的物件,瞬移到殷寒的跟前,瞥过被风吹得如蝴蝶翩跹的同心结,脸上终于露出笑容:“哎,我的任务完成了。”
红枣道人像是托付一般将那玉葫芦放在殷寒的手中,而后拍了拍他的手。
手移开后,那只玉葫芦便暴露在殷寒的视线里,正发着浅淡的光辉。
「化生」
神器化生。
混乱的感觉爬满心口,让人难以喘息。
殷寒当年从五都蜃龙守护的转生树上摘下过一颗,可世界诞生之初到现在,只此一颗,那么只可能是他当年摘下的那一颗。怪不得红枣道人说的是“拿回”,因为这东西曾经属于过他!
神器化生,集天地灵气,是无上邪神备用的肉身,人妖鬼怪无法吸收,却可以精进境界,的的确确是无数人趋之若鹜的宝贝。
可是为什么会出现在一个县城小小邪祟的身体里?
这个突然出现的红枣道人又是为什么一定要将神器给他?
殷寒握紧了化生,再一抬头,已经不见了红枣道人的下落。
绕梁的只剩一句回音:“小友,东西已经给你带到,他日有缘请把欠我的梨花酿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