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前缘

“诸位听说了吗?十二仙山的那位少主死了。”

“就是为了谢小仙师叛出师门,与生父决裂的殷寒殷少主吗?”

“可不就是他!”

说话的修士用筷子翻着炒得焦黑的花生米,嗤笑:“一个大男人,长得跟个娘儿们似的就算了,还穿得花枝招展,成天围着人转,要死要活的,当真是世间耻辱!活该谢小仙师不理他。”

“哎,你还别说,杀他的人就是谢小仙师,听说是一剑捅死啊!”

“哈哈哈哈!捅得好啊!”

赞许声此起彼伏,叫酒肆更为喧闹,令人脑涨。

殷寒揉着太阳穴,迷茫之中意识到在旁人眼中上一世的自己竟然是这样的,不知廉耻、罪有应得。

他殷寒,仙门第一宗派十二仙山的少主,出生名门,师从剑尊无恙山人,师兄是天才,他自己也是天才,前途无量,无人不看好,却死于自己二十岁生辰的前一天,在回家的路上被同门的一位师弟斩于剑下,死不瞑目。

他清楚地记得亲人师长还有自己的剑道;

记得死前无情剑插进人心口的剧痛,还有那双手,骨节嶙峋,稳当而缓慢地把全部剑身送进去,穿过了他的身体,疼得他长长地喘气,像是漏风的山谷。却想不起来杀他的那个人长什么样,名字叫什么,只记得应当是姓谢。

谢小仙师,他殷寒上一世应该算是爱他入骨了吧,可偏偏不给半点情面。

究竟是为什么非要杀了他?

模糊的记忆削弱了恨意,却又让殷寒迷茫。

“师弟。”

“嗯?”突然的呼唤打断了殷寒的思绪,他抬起头对上张扬灵狡黠的双眼,张扬灵以扇掩面,用眼神示意有人喊他。

殷寒偏过头,对上了一张忍着怒意的脸。

宋重明冷哼一声,语气却颇为怪异:“哟!三师弟终于肯理我了,真是会摆谱,我都喊了五六声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才玩我呢。”

又来了。

殷寒掀了眼皮,他平素不大爱与人争吵,又身为仙门第一的少主,除了他爹没什么人敢与他叫板,此刻干脆冷淡否认:“我没有。”

宋重明讥笑:“怎么会?你是哪位啊,你现在可是我们剑宗宗主的亲儿子。”

殷寒举杯的手顿在那里,冷冷地看着无理取闹的人。

宋重明圆润清秀的娃娃脸上满是不屑,但被殷寒看得心惊,骂道:“你这是什么眼神?你什么意思啊!”是恼羞成怒。

殷寒微笑,反问:“你觉得是什么眼神?”

“你瞧不起我是不是?”宋重明站起身,拿起放在一旁的宝剑:“怎么?你是想打架吗?”

殷寒品了口茶,他舌头一向刁钻,觉察出涩味,便放下青白釉的茶盏。

酒肆的茶叶品种不好,喝起来像是过了夜的,口味不太甘醇。他抿唇,直言:“你打不过我。”

哪怕他身边没有本命剑飞光,重生后神魂不稳,只能发挥出前世十分之一的修为,但吊打一个小小的仙门纨绔还是绰绰有余。

惹他,总要看看惹的是谁。

“你!你就是瞧不起我!”宋重明被气得赤红了脖子,他握住剑鞘准备拔剑,愤懑化作满腔冲动,想要让眼前不知好歹的家伙吃些教训,将殷寒打得求饶。可偏偏剑拔弩张之时剑出了岔子,花重金锻造的宝剑像是死在鞘里一般,怎么也拔不出来了。

宋重明连忙捏了诀补救,愣是颠过来倒过去念了五六七八遍,剑依旧如此,没有半丝反应。

他似是想起了什么,用手指怼着殷寒,恨不得上去掐他的脖子把殷寒直接勒死:“你做了什么?我为什么拔不了剑,是不是爹又告诉你什么我不知道的法术?殷寒我告诉你,你要是敢把我的剑弄坏了我要你好看!”

殷寒冷淡,懒得理他,依旧端坐:“不是爹告诉我的。”这是十二仙山的秘术,“不过,”殷寒直视宋重明的眼睛,“我想你应该有自知之明,就算你拔出剑也打不过我。”

宋重明瞪大了眼睛,愤怒:“你说什么!”

殷寒浅笑,一字一顿:“你天资不如我,后天也不如我努力。当年你母亲调换了你我,让你代替我回到剑宗,作为宗主亲子活了二十年,养尊处优,无事不最好,但可惜你不是修仙问道的料子,也志不在此,又怎么可能打得过我?”

宋重明这二十年活得逍遥自在,他的一点小事哪件不是剑宗上下尽心尽力,可他自己却不珍惜。

而剑宗宗主真正的孩子呢……恐怕已经遁入轮回,生前又是受了多少苦多少委屈呢?殷寒不得而知。

一个月前,他从鬼门关闯回来,张开眼看到的便是一张饱含热泪的脸,剑宗宗主宋行止,传说中的英杰人物抱着他哭得像是个孩子,求着原谅,无人不动容。

可惜终究是晚了许多。

这具身体与他一般相貌、一般的天生剑骨、一般的出生在十二月十二,却失去了原本的主人。

殷寒睥睨般看着眼前的宋重明。

宋重明气得跳脚,却憋不出来一句反驳的话,最后干脆叫了一声,“不可能!”他拎起剑,“你等着,我现在就写信告诉爹你讥讽我,我……我要让你好看!还有你张扬灵,你也给我等着。”他哼了一声,不解气地瞪了好几眼,才头也不回地走了。

看着宋重明远去的身影,张扬灵握扇拍手,一声长叹:“啊呀呀,真是精彩绝伦一出好戏,只可惜殃及池鱼,可怜了我呀。”他展开扇子遮住脸,凑到殷寒跟前:“这可怎么办呐师弟,待会儿就咱俩去处理这邪祟吗?”

殷寒觑他,问:“有区别吗?”

“那倒也是。”

三日前,掖水县城南的徐府全家被杀,一家老小三十二口,无一生还。

这事由人求到了附近无名山上的剑宗,他爹听而色变,愤怒不已,叫他和张扬灵、宋淅川一同前来掖水处理。

一路上,殷寒听得最多的便是:“哦,姓徐的呀,死了活该!”

“那户人家都是人渣,没一个好东西。”

可也有小孩蹲坐在台阶前哭红了眼,抽噎:“大哥哥,徐家的囡囡是不是再也回不来了呀?”

殷寒没法回答。

生死无常却有道,世间无人不依从,无人例外,包括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