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绿腰走在路上,世界像撒了盐,眼前都是苍茫的一片。
耳边不断回荡着方才所闻,“钱你就拿着吧,东西我们就不要了。”
在众人嫌恶的目光里,满满一袋铜板扔到她脚下。
她连拿也没拿,甚至没敢多看一眼,只是表情仓惶,在那婆子嗤的一声冷嘲中,手足无措地逃开。
其实今天,座上的那群人并没有说什么,他们甚至表现得格外客气,从头到尾,都只是盯着她看而已,她甚至还没来得及反应,然后就被请下去。
就这么亮了一下相。
走之前,她隔着窗回头,人群中穿紫衣的那位,朝她笑了一下,她忽然开始浑身发冷。
席上的一双双眼睛,都隔着窗,朝她瞥来,毫不遮掩的审视,在与四年前的记忆重合的那一刹那,她终于明白其中的意味。
人们厌恶罪人,同时又畏惧罪人,甚至不敢直视一个小偷的眼睛,只好对她的背影处刑。
可是……她并不曾偷盗过什么。
她明确自己的无辜,却还是有一种莫名的羞耻,头顶的月亮,让这种感觉无所遁形,她越走越快,试图克制眼泪失禁。
山间树影丛丛,这时,身旁的山道上,停下一辆牛车。
“闺女,你坐车吗,我搭你一程。”
绿腰认出,是早上搭自己的那位老伯。
她侧着脸摆摆手,强挤出一点笑音,“不用了。”
“不收你的钱。”
绿腰一面仰头望天,试图不让眼中弥漫的泪水涌出来,一面很急切地笑着,“谢谢你,真的不用,一会儿有人来接我。”
老农摇了摇头,叹气道:“那行吧,你一个人的话小心点,这山上有狼。”
说完赶着牛车离开,很快就消失在前面的岔路。
绿腰抬头一看,头顶的月亮明亮得惊人。
她鼻子一酸,这才流下了眼泪。
所谓的有人来接她当然是假话,不知为何,她拒绝善意,比发现恶意总是更快,甚至已经成为一种本能。
不过她并不怎样害怕。
也是怪,平常总是怕走夜路,晚上灯火通明的大街都顾盼不前,现在一个人身处荒郊野岭,反倒一往无前,好像抱着一种必死的决心。
世上人总说鬼狐如何残戾,却未曾见真的害过谁,又有人满口仁义道德,却将大棒加诸于他身,这么看,地狱也并不遥远。
记得那时,发生搜箱的事后,她娘被叫来,到了裁缝铺,上来一句话也没说,就当着众人的面,把她踢倒在地上,又打又骂,打完后扯着她的头发一路飞走。
那一路上,过往行人都看她们母女俩,她娘咬着牙掐她,一边骂,“你睁着眼叫人看老娘的笑话是不是!早知道这样,应该生下来就把你掐死……”
也是从那时候开始,她的心气就散了。
其实,她本来想的是,母亲来了,帮她报官,把整件事查得清清楚楚,她是不怕查的。
可是没用了。
或许她早就应该明白,那种情况下,无论怎样,都会显得软弱,这种软弱,来源于对正义的幻想,她本不该抱有幻想——那时她还没有意识到,她这个母亲,似乎和别的母亲不一样,她不是太希望女儿过得好。
打一开始,她就反对她学裁缝。
那天的结果,好像证实了她母亲的说法,并且再一次加强了她的权威,以至于在后来的几年,这件事顺理成章地成为她老人家英明擅断的辅证,无数次在她母亲口中回魂。
直到她母亲死,都在指责她那几年当学徒,浪费了许多钱和时间。
大约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她养成了唯唯诺诺的性子,还有挥之不去的羞耻感,怕被人看,怕跟人交谈,甚至怕从别人嘴里听到自己的名字。
不出门,如果非要出去,走路永远走在最边上,对面来人就主动让道,跟不认识的人说话,常常因为过于防备而显得僵硬,一开始就拒人千里,就算是熟人,也把心里话藏在最深处,宁愿编造些潦草的谎话,也不愿袒露自己的真实想法。
她曾无数次梦回十四岁那年的场景,梦里,她站出来竭力为自己辩白,可是事到临头,总是忽然泄气,嗓子干哑,只能半夜爬起来喝水,伸手一摸,只有枕头潮湿。
今天她又当了逃兵,连她自己也诧异。好像从前的记忆是一只狗,追咬她的后脚跟。
这样毫无知觉地走着,前面的山坳处,如同雀嘴,夹出一双发光的绿眼睛。
树丛影影绰绰,漫山遍野之中,只有风动。
她猛然想起方才老翁的话,“山里有狼。”
西北前几年遭荒,狼群没少灭绝,剩下的孤狼,个个都是极狡的凶兽。
不知为何,此时此刻,她竟不十分恐惧,反而生出一种奇怪的平静。
好像如果在今夜死亡,也会是一种幸事。
起码月亮很圆,夜晚的天气也很凉爽。
那狼渐次逼近,喉中呜咽威胁之声愈贯耳,獠牙发出森然白光。
眼见就要扑上来——
荧光闪烁之间,俄而退去。
头顶光影罩下,她回头,熊熊火把照亮身后人的脸。
“回家吧。”
不知道他已经站了多久,外衣都被露水寒透——她坐在他胸前,马儿在山道上奔驰——她这样想着。
一路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这是一截完全陌生的路,陡峭的岩壁,葱茏的大树,翻涌的河水在崖底喧哗而过。
远处不时有夜枭的叫声,猫头鹰站在每一个擦肩而过的枝头。
身后的人高大滚烫,明明是十分清瘦、文雅的身材,靠近了却知道,那瘦弱之下,蛰伏着相当程度的狠戾和决绝,就像一只蓄势待发的黑豹,长了狐狸的脸。
两个人第一次共骑,是他的私刑拷问,这回,却成了良医和明灯。
上马的一瞬间,不安就消失了。
身后男人劲硕的胸膛有力地跳动,鼓一样敲击着她瘦弱的脊背。
两人靠得太近,炙热的温度隔着麻衣传递过来,一时让她无措,她两手抓住鞍,微微向前倾去,错开必要的距离。
从云边镇到白家镇的山路九曲回肠,中间是一段陡峭的上坡。
她无助地滑落下去,稳稳撞上他胸膛。
窘迫之中,她赶快调整身下的位置,试图保持间隔,奈何山路跌宕马背起伏,两人衣服褶皱也错进错出。
他倒是毫无察觉,轻扶她的肩膀,语调平稳有力,“坐稳。”
她开始靠向他,闭上眼睛,试图心无旁骛,接受这种诡异的依靠。
过了山头就是下坡,终于要从这种紧密的贴合中解放,她双手抓着马鞍,深深弯下腰去,半趴在马背上,下颌因为马鬃的刮擦而发痒。
头顶的人似乎低头看了她一眼,不过很快又移开。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那一眼是带笑的。
山里夜雾浓重,先前的挣扎又让她疲乏,只好强撑着身子,艰难保持平衡,过弯时,掌心一滑,忽然重心失衡,眼看就要一头栽下去,严霁楼在她腰间一横,单手将人环住。
大约是怕她再出意外,而下坡路还很远,之后便再也没有放开。
她觉得别扭,像是颊边噙了一颗没熟的李子,又麻又酸又苦,不得吞,又不得掷,只好忍受着那种微妙的温度。
静默一路,终于走到平地上,严霁楼立刻收回手。
冷风自两人中间穿过。
前面是一截横断的矮崖,窄而笔直,上面覆满密密麻麻的植被。
马前蹄腾空。
又是一阵熟悉的坠落感,而且更为猛烈。
脚底下是黑乎乎的一片。
当她发觉这一点,自己的心也跳起来了,而且已经到了嗓子眼。
身体悬空的瞬间,“啊”的一声,终于不受克制地叫了出来。
同时,“小心!”他大声喝道,勒紧缰绳。
一阵跌宕下来,水花四溅。
原来是跳进了河里。
严霁楼在她头顶低低地笑。
绿腰回过味来,那是一场小的冒险。
他故意的。
她有些生气了,还没来得及发作。
“把脚抬起来。”后面的人说。
她绝不肯照做。果然,两脚一冰,连着襦裙下摆,全湿了。
“告诉过你。”
马在水里跑了一会儿,上了岸,河滩上蒲苇茂盛,苍苍茫茫地铺开一片,在月光下像是下了雪。
“鞋子湿了,脱下来烤一烤。”
“不用。”
“你把‘不’当饭吃吗?”他说完翻身下马,背过身,“我去点火。”
“放着牛车不坐,受这种罪。”
“你怎么知道?”
严霁楼不说话了。
绿腰面露狐疑,警惕地看他,“你一直跟着我?”
跳动的火光将他的鼻梁照得挺拔冷峻,长睫在鼻翼两侧投下深浓阴影,“无意中碰见而已。”
见火逐渐烧起来了,绿腰小心翼翼地靠近过去,严霁楼自然地给她腾出位置,“坐这边,烟都在下风。”
她脱下脚上的绣花条绒布鞋,湿淋淋的,如同两叶浸过水的小舟,放在火边细细烤。
怕一会儿天亮,路上遇到早起出来干活的村妇村夫,因此只烤到半干,便赶紧穿上了。
回去的路上,她强撑着眼皮,半梦半醒之间,鞋子也掉到了半路上。
她却毫无知觉,还拍着身下的马背,问:“这马是哪儿来的?”
严霁楼告诉她是租的。
下午大喜大悲,现在又累又冷,绿腰脸上倦意已十分浓厚,靠在严霁楼怀里动倒西歪,口齿不清地问:“公的还是母的?”
不等听到回答,又迷迷瞪瞪地说:“如果是公马,不要和乌雅拴在一起,男女……公母授受不清。”
他忍俊不禁,笑着说:“好。”
扶她下马,却见一只脚儿空空。
将人送回家之后,他一个人走了很远的路,返回去寻那只鞋,原来是落在草丛里。
半湿的鞋微微沾了青草汁液。
他的指尖留下潮湿的触感。
湿的鞋子也穿,这么老实,怪不得会受这么多苦。
他终于明白,那天她给自己钱,说一定不叫他被人欺负的时候,为什么会红了眼。
严霁楼坐在灯下,提笔写信,清早便向同窗寄出,他倒要看看,给她气受的,是些什么妖魔鬼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