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陆拾陆

陆拾陆

无辜

李佑鸿抬起还泛着水光的双眸,与何挽对视,缓缓点了点头。

“确实......”何挽深深呼出一口气,“王爷说得有道理。”

“南蛮若有操控下一任皇帝的心思,断不会等待现在才动手。”

她放开反握着李佑鸿的手,白皙的小手一点点从李佑鸿手中抽出,然后抬起,擦掉了李佑鸿的眼泪。

太元帝的身子之前变得硬朗了不少,重新掌权,用一贯的强硬手段将大康上下整治了一番。

之前因为太元帝病重而蠢蠢欲动的藩王大臣们纷纷受损,一时半刻没有兴风作浪的能力。

不论其他,如今确实是大康皇权最稳定的时候。

慎王若在这个时机登基,能免去不少麻烦。

何挽安慰道:“王爷,天时地利人和,你必定能成功的。”

闻言,李佑鸿的表情却更加痛苦了起来。

他似乎没了力气,身子朝另一边歪去,手从胸前一点点摸到肩膀处,然后痛苦地呻-吟了一声。

“王爷,你怎么了?”何挽吓了一跳,忙上了榻,轻轻扶住李佑鸿的腰,想要把他扶正。

李佑鸿呼出的气息轻轻扑在何挽脸上,“疼,晕。”

她的手心却触到一块僵硬着的肌肉,覆上去的片刻,便引起一阵颤栗。

“......痒。”李佑鸿很艰难地向一旁躲了躲,漂亮的眼睛被纤长而湿润的睫毛遮住,额头上流出很多汗。

何挽忙又凑近了一点,用手背去试了试李佑鸿的额头。

她蹙眉,道:“王爷,你好像发烧了。”

李佑鸿的重重地呼了几口气,靠在枕头上,变成很温顺的样子。

他抿了抿嘴,喉结上下滚动了一次,低低道:“我确实觉得很冷。”

算是认同了何挽的说法。

她向后退了退,准备出去给李佑鸿拿药,脚触碰到鞋子时,才发现身后的阻力。

半侧过头,便看到李佑鸿正用一只手压着她的裙摆。

他的表情恹恹的,整个人都很疲惫,手指微微地曲起,缓慢地转动,很仔细地将自己的手指缠进了锦缎中,滑而亮的裙摆布料一直盖住他的手腕。

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被他做出,却让人胆战心惊。

何挽抬眸,眼睛像小鹿一样。

“你今晚不可以走哦。”李佑鸿狭长的眼睛眯了眯,说起话来仍就是很轻,让人觉得他很疲倦、没有一点力气,却又莫名带着很危险的、不容反抗的意味,“我觉得自己的状态非常不好。你如果走了,我可能就会死掉。”

何挽的心被他的语气惊得狠狠一颤,随即狂跳起来。

她的语气充满了不可思议,“王爷?!”

他怎么了?

不是方才已经想开了吗?

李佑鸿缓缓地眨了眨眼睛,然后淡淡吐出两个字,“像么?”

像疯子么?

他舔了舔自己的嘴唇,眼中荡漾起一点点笑意,“我见过被幽禁之后的故太子,他大概就是这么一个样子。”

话音未落,眼前便是一模糊,何挽气急败坏地推了他的胸膛一下,“你故意吓我是不是?李佑鸿,你......”

慎王笑着躲过她,然后握住了她的手臂,将她往自己怀里扯了扯,却并不接她的话。

“怎么了,你又不想去拿药了?”

何挽瞪了他一眼。

“没关系,我叫人来拿药就好。”

他放开她的手臂,滚烫的手掌覆在了她的两只耳朵上,手几乎盖住了何挽的整张脸,然后喊了一声,“元士!去拿退烧的药来!”

他的声音一定很大。

因为何挽听到门外的元士被吓得一下磕到了门上的声音。

喊完这一句,李佑鸿马上便放开了手,整个人又病怏怏地依到了床榻上。

好像是个从脚到头发丝都透着正经的男人,谨慎而细心,不会多占一分女孩子家的便宜。

但如果他想不触碰何挽的脸和腰身,方才不故意做样子逗她便是了。

何挽看着李佑鸿无辜的表情,疲惫的神态,觉得自己也许是想得太多了。毕竟以他现在的心情,哪里还有心思去想这些没用的东西。

他蜷缩在墙角,除了会缓缓地眨眼睛,一动也不动。整个人显得又低落又安静。

直到房门被打开,晚风吹进寝殿浓浓的药香味,李佑鸿的眼神才突然变了。

温顺的神情带上了些许凌厉。

一直看着他的何挽自然察觉到了他的变化,微微侧头,朝李佑鸿的视线看去......

端着药进来的竟是阿灵!

何挽诧异极了,急忙调整好自己的表情,问:“怎么是你,元士呢?”

阿灵将托盘往桌子上一放,很豪迈地说:“茅房呢!”

何挽蹙眉,从袖中抽出一手帕,放到鼻子前,故作嫌弃。

其实是借着这个动作去与李佑鸿对视。

事情到了如今的地步,她还需要在阿灵面前演戏吗?

李佑鸿注视着她的眼睛,轻轻摇了摇头。

......

*

翌日清晨,李佑鸿便被召进了大康皇宫。

太元帝身子不适,停了早朝,此时仍没有起榻。

李佑鸿走进盘龙殿时,就看到皇帝躺在明黄色的床榻上,赤-裸着胸膛,沉重的呼吸着,干枯的手抓着一道圣旨,表情说不出的复杂。

他走到太元帝榻前,跪了下来,轻轻唤了一句,“父皇?”

太元帝眨了眨浑浊的眼,转动脑袋,声音很沙哑,“你来了。”

李佑鸿垂着眼睛,答:“是。”

皇帝的眼珠一动也不动地盯着李佑鸿,盯着他的肩膀,问:“雀奴,伤口可好些了?”

李佑鸿点了点头。

“昨日朕赶到时,你整个人倒在血泊之中,李佑时蹲在你旁边,脚边放着一把刀,嘴里呜呜地叫着,已经说不出话了。”

太元帝的眉头越蹙越深,眼神逐渐凌厉了起来。

“太医说,他是因为受到了太大的惊吓,暂时失语。”

再一次听到太子失语,李佑鸿的身子不受控制地颤抖了起来。

他握紧了拳头,将头深深地低了下去。

他害怕自己会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

太元帝继续幽幽道:“朕很疑惑,昨日明明是你被他刺杀了,为甚么受到惊吓会是他呢?”

李佑鸿:“......”

“雀奴,你抬起头来。”太元帝将眼神慢慢移到慎王的头处,“你与朕说说,昨日的具体经过。可是他将你骗到芝兰所,然后出手伤了你吗?”

李佑鸿抬头,与皇帝对视。

他的眼神说不上地渗人,李佑鸿在他的注视下,手心里马上出了一层汗。

昨日在芝兰所的事情,南蛮确实没有安排好。

就如同他们蒙骗李佑时一般,用计非常粗劣。

因此造成的后果却要李佑鸿来承担。

他若回答是,那便是证据确凿,李佑时难逃一死。

他若回答不是,李佑时费劲心思想把太子之位让给他的计划,就会落空。

李佑鸿抿了抿嘴,道:“儿臣不记得了。”

“在王府中醒来之后,儿臣只觉得头痛欲裂,对昨日发生的事情都记不起来了。”

听到他的回答,太元帝轻轻笑了一声。

“你回答得真好,朕本来还要问你,昨日他有没有和你说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如今看来也不用问了。”

他的目光凝聚在李佑鸿脸上,一点点描摹他那与文儿相似的轮廓,良久良久,才开口。

“你真的是文儿么?”

李佑鸿垂着眼睛,并不回话。

太元帝听不到回答,却也不恼,将手中拿着的圣旨塞到李佑鸿手中。

“朕希望你是文儿......朕真的希望你是文儿......”

皇帝的目光虽然投在李佑鸿身上,看到眼中的却根本不是他。

皇帝在透过他,去看一个很遥远的人。

“李佑时不中用了,若你也是在骗我,那我们李家就真的后继无人了......”

李佑鸿握着圣旨的手止不住地颤抖。

事到如今,一切都只从血脉上考虑的皇帝,只剩他一个选择了。

“父皇,这是甚么?”

太元帝闭上了眼睛,将身子转回去,道:“这是、这是立你为太子的圣旨。”

“皇后驾崩不久,你孝期未过,太子之礼不宜大办。”太元帝咳嗽了几声,上半身从床榻上微微躬起,“找个日子,住进东宫中去罢。”

二皇子李佑时被封太子时,并未有入主东宫的恩宠。

皇帝只是派人修缮了一下他原本的王府,重新赐了块匾,提了“太子府”几个字。

东宫,原来是故太子居住的地方,在皇帝心中就重要至此。

“你住进皇宫中来,也好多陪陪朕。”

皇帝的气息很弱,却还在坚持絮叨着。

“朕老了,真的很孤独,年轻时愿意为之付出一切的情爱,到头来却发现它只是一个压在身上的巨大包袱,毕生所为不过是......作茧自缚,唯一剩下的就是亲情,朕真的很珍惜。”

李佑鸿跪在龙榻前,听着太元帝的话,心中只觉得讽刺无比,手指握进圣旨中,粗糙的金线摩擦着他的指腹。

“再多陪朕几年罢,雀奴。”

李佑鸿意味不明道:“我也很想多陪您几年,只怕没有这个机会。”

太元帝咳了咳,“傻孩子,怎么会没有机会呢?”

两人静默无言了许久,黄忠全扣了扣房门,端着一碗药走了进来。

他先向李佑鸿行了礼,然后跪在榻前,道:“陛下,该喝药了。”

李佑鸿闻到那药的味道,蹙了蹙眉,起身,“父皇,那儿臣先告退了。”

他走出盘龙殿不久,便在石子路旁遇到了温远洲。

他自然是春风得意的,朝李佑鸿作揖,道:“恭喜殿下如愿以偿。”

温远洲久久没有等到回答,抬眸,看见李佑鸿疲倦至极的神色。

他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问,“皇帝还能活多久?”

温远洲谦逊一笑,避而不答:“陛下自然会长命百岁。”

闻言,李佑鸿翻了一个白眼。

他向温远洲走进,低头,在他耳边道:“他死的那天,记得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