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历二十六年,立冬后的第三天。寒风吹拂,镜湖薄冰。
镇北王世子?迎娶林小姐的消息在梁京城传得沸沸扬扬。
先前,这位威远将军林安的女儿在大街上打?死一人的事情刚消停下来,百姓皆道这是当官的仗势欺人,准是她那位好哥哥替她摆平的。
现今这位林小姐竟然丢弃了?青梅竹马的江大公子,反而要?嫁作镇北王世子?妃,可见其贪慕权势。
这样恶毒的女子,战功赫赫的镇北王竟然允许她嫁入王府,该是她又?做了?什?么丧尽天良的歹毒事,迫地世子?不得不娶她。
众人打抱不平,却在一阵如雷鸣的鞭炮声中,看见十里红妆,百担聘礼。
镇北王世子?骑着一匹高头红鬃马,面带微笑地前往都院巷接亲。
实在诡异,难道这是一桩双方都愿意的好姻缘吗?
“公子,镇北王世子?已经到了。”
林原见着再次被泪水冲花的妆容,上前握住那单薄的肩膀,叹气道:“善善,此事已成定局,无论如何,你今日都是要嫁入王府的。我已和世子?说好,他不会为难你。”
林良善的两只杏眼已经红肿不堪,她一把推开林原,声音尖锐:“我都同你说了,我和他什?么都没发生,为什么你就不肯信我!你还是不是我亲哥!”
“给小姐净面,不用再给她梳妆了?。”
林原站定,转过身,沉声吩咐。
可她闹得太厉害,桌上物件被扫落在地,瓷器一类碎了?一地。她又接着去摔那些镇北王府送来的礼品,一时屋内都是乱哄哄的阻挠声和尖叫声。
无奈之下,林原只能用红绸将人绑了?,亲自拿温热的白净帕子?,给她擦去那些糊塌的脂粉,轻声道:“善善,这是御赐的婚嫁。”
在一行清泪落下前,他拿过陈娘手中双凤戏珠的红盖头,轻搭在繁杂精致的凤冠上。
“红萧,到了王府,好好照顾她。”
街道上是围观的众人,近侍秦易乐呵呵地,嘱仆从将带着的饴糖分?与他们。在热烈的鞭炮声中,大家笑着说各种祝福的话语,镇北王世子?也只是淡笑地应着。
因此当林原背着被绑着的新娘子?出来时,众人大震。
“记住你答应的事。”
“我说出的话,你尽可放心。”闵危看了?眼被塞入花轿中的人儿,勾唇笑道。
又?是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和奏乐,从林府到镇北王府的路途中,新娘子?都安安静静地不曾闹腾。可等下了?花轿,她又开始挣扎起来,尽管被红绸绑着,有眼睛的人都看出了她的不愿。
闵危翻身下马,将她身上的红绸解下,递予一旁的喜婆。继而低身,隔着红盖头,在不安的她耳边道:“若不想林府出事,你就安分?些。”
他牵过她的手,将那只冰凉的手紧紧握在手中,拉着她走进宾客满坐的大堂中。
香烟缭绕,红烛高烧,周边都是欢声笑语。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直到“夫妻对拜”的高声起,闵危察觉出她即将松开牵红,仍然淡笑着,迅疾将牵红同她的手一起抓住。在众人的惊愕中,压着她行了?最后一礼。
争议声起,镇北王原先就不大好看的脸更黑了?,扫视下方,凌厉地瞪向司仪。
“礼成,送入洞房。”司仪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
月上中天,一身酒气熏天的闵危才进了?婚房。
“你们都先出去。”他的声音喑哑。
喜榻上,已经自己揭开红盖头的林良善怒视着他,叫道:“都给我站住!不许出去!”
闵危忽而笑了?,道:“既然你不想让她们出去,那就都好好地在这里站着,谁敢出了这洞房,我就让她人头落地。”
此话一出,那些个喜婆、婢女都慌地想要夺门而出,却又不敢真的出去。
他走到塌边,见她一下子?蹦跳起来,连带头上凤冠悬着的碧珠红玉在晃动,与她那张清淡瘦减的脸格格不入。
闵危看出她要?逃跑的意图,按住她的肩膀坐下,冷漠道:“这里是镇北王府,你能去哪里?”
她朝后退的动作顿住。
他放开手,这才道:“你们都先出去。”
几人忙不迭地逃出去,单有一婢女还在。他冷眼看过去,红萧也只能退出门去。
“你给我滚出去!”
在闵危靠过去时,林良善抬起脚就往他身上踹,张牙舞爪地像要把他撕碎了。
他看着她这副模样,不免失笑,捉住那要往他脸上抓的手,将她再次按回床榻坐好,道:“你让我滚出去?难不成那催.情的药是我下的吗?林良善,若不是你的劣计,何至于造成如今的局面。”
他的话直直地戳进林良善的心口,让她怔怔。
林良善只觉自己要?被气昏过去,胸闷得很,还是紧盯着他,无畏他的眼神,厉声道:“我要?和离!”
他握紧的拳终究松开,薄唇边漾起一抹冷笑,道:“不可能。”
“闵危,我要?和离!”
“不可能。”
闵危像是想起什?么,扯着唇角道:“你和江咏思的事情,我都知道,但愿你以后不要?做出让我不虞的事情。”
这番警告,显然让林良善恼羞成怒起来,像是没见着他的脸色,趁机朝他的脸挥过去。
霎时,闵危的脸上出现了?几道指甲刮出的红痕。他的表情一瞬间阴沉下来,锋利的眉骨上落着刺人冷意。伸手在左侧脸颊摸了下,果然有些血。
他眯眼看向她,然后伸手摸向她的脸,轻轻摩挲起来,低声道:“你说我要?是在这里划上一刀,江咏思还会不会喜欢你呢?”
她整个人都开始抖,闵危见着吓到她,也没收回手,接着道:“既然嫁给我,除非我休了?你,要?不然你就安分?地做好这个世子?妃。”
“若是惹我生气,我可保不准你能出得了?这镇北王府。对了,还有林府,你该不想让他们因你被圣上责罚才是。”
他轻笑了?声,然后听见肚子?响的咕噜声。
闵危出门,对外面道:“去厨房端些饭菜来。”
待人将几碟精致的小菜摆上桌,他见她还是直愣愣地站在那处,道:“过来吃些。”
林良善不动,仍然恨恨地看他。
“你再如何瞪我,这桩婚已成,是反悔不了?的。不如填饱肚子?,好好休息一番,明日还得早起去爹娘敬茶呢。”
他看着跳动的烛火,意味不明道:“若是你饿死了?,高兴的可不是我。”
桌案上的合衾酒未动,他懒散地倒了?一杯酒。甜腻的果酒入口,让他微皱起眉,一口将酒饮尽,凝着她用膳。
林良善狼吞虎咽的样子实在不像一个有修养的小姐。
“你出去。”
用完膳,她开始赶人。
闵危却是不搭理她,出去唤人撤掉残食,又?着人准备热水沐浴。
“闵危!”
她叫嚣的样子太过滑稽,闵危看了?她一眼,挑眉笑道:“还没有哪对新婚夫妻是分房睡的。”
林良善就像一只炸毛的猫,要?冲过去时,却见他抬手解开腰间玉扣,慌得转过身去。
“之前你的胆子?挺大,现在就剩下这点了?”
闵危的语气虽有调笑的意味,但一双黑白分明的凤眸中满是淡漠。他走至四折花鸟屏风后,将大红色的喜服脱下,随手抛掷在一边。
世间万千好颜色,他独厌恶的就是红色。
哗啦啦的水声外,闵危自然听清了?屏风后不断走动的脚步声,十足的焦急。
他靠在浴桶边,微阖上眸,再次想起不久前的中秋宫宴。
宫女不小心泼了他一身的酒水。他被人引至那间屋子?换衣,刚进门就觉出那里面飘散的淡香,已然吸入一些。
若是平日,这些毒对闵危根本无用,偏不久前他遭遇暗杀,月初又?是三生蛊发作,克制那剧烈的催.情香有些无力。
门被人从外反锁,他当即要踹门而出,却被人从身后抱住。
“咏思哥哥。”柔弱的呢喃声响起。
闵危额角青筋爆出,转身欲一把推开这女子,却被她亲昵地搂抱住脖颈,整张脸要往上凑,杏眼迷惘,神志不清的样子。
他按住她,看清她的长相,是刑部右侍郎之妹林良善。
“咏思哥哥,我好想你。”她迷糊地扒着他的衣领,整个人贴过来。
不过一瞬,闵危就明白其中关节,原是遭人算计了。
他冷怒地反手抓住她的手,却见她皱起细眉,抱怨道:“咏思哥哥,我的手好疼啊。”
江咏思?
江家?
想及闵戈今日要在圣上面前求得他与江咏思之妹江迎曼的婚事,闵危抓住她的手一松,任她抱着。
“你怎么不说话呀?我都好久没见你了?,哥哥不允许我见你。可我真的好想你啊,真的好想你。”
她脸上的眼泪往他玄色的锦袍上糊,伴随抽泣呜咽声。
闵危无动于衷地任她抱着哭,侧耳听外间的动静。
但渐渐地,林良善的面颊开始涨红,呼吸急促起来,显然是情动了。闵危也不好受,心脏剧烈地跳动着,但到底能克制住。
她拉住他到床榻边,垂着头小声道:“咏思哥哥,我想嫁给你,好不好?”
她要解开腰间暗红色的系绸带时,闵危握住她的手,不让她再动。额上汗如雨下,他忍住下腹不断激涌的冲动,却没想到被她揽过他的脖子?,摔倒在柔软的床榻上。
束发的玉簪被她扯落,长发披散下来,与她的发纠缠在一起。
她睁着一双微红的眸,痴情地与他对视。手压着他的头,红唇要?往他唇上贴。
闵危撑着大半的身体,胸脯起伏不定,喘着粗气。将她的手拉下,反压在床榻上。
“你亲亲我,好不好?你还从来没亲过我呢。”
媚眼如丝的眼中,倒映着他的影子。
有那么一瞬间,闵危想俯身下去,堵上那张喋喋不休的唇。但他听见了?外间有人正来到,扯过一旁的被子,将她塞入里面。
接下来,不过是一场戏码,出场的角色有谁?
皇后、太子妃、江迎曼、林原……还有一人,江咏思。
也许是见着这么多人,林良善清醒过来,惊惧地缩在床里侧。慌乱之间,薄被根本掩饰不住里面错乱的海棠红衣衫。
“咏思哥哥,我和他什?么都没发生。”
闵危的唇角不由翘起,什?么都没发生?她竟是忘记了刚才的所?作所?为,睁眼说瞎话。
她也不看看,那江大公子信不信她说的话,可没有哪个男人能忍受得了?这种事。
在林良善昏了头要从床榻上下去时,闵危伸出手臂将她拦住,凤眸微眯,藏着怒意,道:“皇后娘娘,烦请您和其余人先出去。”
他转向盛怒的林原,道:“林公子,也请你先出去。”
众人退出屋子?时,林良善的目光还在追随那个白色衣袍的人,泪水无休止地掉落。
闵危站起身,看了?一眼早被他碾断的香,整理着衣袍。残留的香还在运作,但已经淡了许多。
他回身,压着燥火道:“林小姐,你这般错认人,可是出了大事。”
“为什么会是你?”她疯了般,衣衫不整地冲他扑过来,厉声质问。
闵危也只是淡淡地看着那桃红色的肚兜,上面绣制着大朵盛开的木芙蓉。
他单手握住她两只手腕,替她将外衫绸带系好,漠然道:“林小姐,这般不可再被人瞧见了?。”
看向她的泪脸,闵危捏着她的下巴,轻笑了?下,道:“我会向圣上求得赐婚,让你嫁作我的世子?妃。”
御赐的婚姻,打?断闵戈的计划。
书房中,常年在外征战的闵戈狠抽了闵危一巴掌,用了十成的力气。
“你方才在圣上面前说了什?么昏话,你明白吗?”
闵危满嘴都是血,他抬袖擦去唇边的血迹,垂眸道:“江家并不愿意让江迎曼加入镇北王府,他们已有准备。今晚我与林良善的事情,皇后和太子妃第一时间赶到,恐怕也有他们在中作梗。”
“即便如此,那你也不该许她世子?妃的位置。”闵戈烂铁不成钢地看着他,而后发问:“你是觉得自己的世子?之位坐稳了吗?”
“我既然能让你坐上这位置,也能让其他人坐上。我可不止你一个儿子。”
闵危低着头,道:“父亲,我明白。”
他没有反驳,只是接受。
闵危心中清楚,朝堂中开始有人怀疑闵戈有狼子野心,上谏要圣上收回他的兵权,但圣上并不会听他们的,而是事事都要问过给其炼丹的玉空道人。
而玉空道人,早就被闵戈收买了?。
江迎曼?
闵危对于一个在背地辱骂他是乞丐世子?的人没有兴趣,更为重要?的是她是闵戈中意的世子?妃。
闵戈想让他娶江家的女儿,闵危偏偏不如他的意。至于他所?说的世子?之位,很快,闵戈这个镇北王都会做不成,何谈这恩赐?
呵,不过都是利用,偏那个愚蠢的林小姐撞进来,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了?。
她自以为完美的计谋,却反被他人利用。就连她那时脸颊潮红的异样,也不是屋子?里的绕指烟引起的。而是另一种香,名?妄魂香,专用于女子,制造幻象。半柱香的时间,那香的功效失散,并不会被人察觉。
太子妃,果真很懂得这些害人之物,是在害怕镇北王府和江家联姻,会对段昇不利吗?
闵危睁眼,从浴桶中出来,从木架上拿过白色中衣,一丝不苟地穿上,从屏风后出来。
他自然看见了?林良善的惊恐之状,但也不管她如何,径直走到床榻边坐下,翻身朝里睡去。
一字未说。
“你给我起来!”
“你睡在这里,我要?睡哪里?”
“闵危!”
……
闵危全当听不见,不想再和她吵,今夜说的话够多了?。
若不是外间有各路人的眼线,他也不会宿在这处。
闵危向来浅眠,不敢深睡。
过了?好半晌,他听见身后的动静。又?等了?片刻,听到沉稳的呼吸声,才转过身去,便见仍穿着嫁衣的她缩在一张小榻上,趴着睡着了?。
他起身,出门。
“世子?,人已经都走了?。”秦易道。
“好。”
闵危关上门,沉默了?下,还是走到小榻边,将她抱起,走至床榻边。把人放下,拉过被子给她盖上。
这才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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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对龙凤烛,燃尽到天明。
也将闵危烧地要裂开,忽而有一阵凉意兜头泼下,将火光熄灭。
他猛地睁开眼,却见是林良善正给他额上敷冷帕,忧心忡忡的模样。
闵危迷茫起来,在他的印象中,她何曾对他露出这样的神情?又?何曾这般待他?她嫁予他时,是十八的年岁,如今却是十五,要?稚嫩得多,也要?沉重许多。是经历了?那些事,让她变成这个样子。
想及前世种种,闵危不敢泄露半分?不对,原要?摸向她的脸,手终究没有抬起。
他甚至不敢想,若是林良善得知他也回来了,会如何对他。
真宁,起源于她的利用。
闵危忽然想笑,笑这三千世间,果真有轮回因果。前世,阴差阳错地,他利用了她,而这世,是他来偿还报应。
林良善想要利用他,把他便装作“他”,继续被利用便好。她想要什?么,他都会帮她得到。
心甘情愿被人利用,唯她一人尔。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男主视角,联系前文片段,就可以得知那晚的事情了。本文真的就没啥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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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感觉今晚写不完二更了,呜呜呜,努力写哈,即使是更新也得很晚很晚,别等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