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危迟迟不肯将玉佩交出。
他此刻焦急如焚,面上划过一抹纠结,终于狠心将脚步一转,就要往外而去。
林良善注意到他离去的动作,慌张间,抓住他身上的深蓝色短衫后摆,紧紧攥在手心中。
可闵危的动作迅疾,也没料到她会来拉他。等觉察出身后之人要摔倒时,他忙回身握住她的手腕,把她扶住。微苦药香猝不及防地侵入他的肺腑,带着晚间沐浴后的栀子馨香,被握住的一截手腕触感细腻微凉。
林良善懵了一瞬,抬头见他垂眼看自己,一双黑白分明的凤眸中是自己的影。
她呼吸一窒,立刻伸出右手,就要往他的衣服内拿回玉佩。
闵危先是被她的目光看得呆了呆,等她的手伸过来时,却又敏捷地捉住那只右手。
“小姐。”他浅声低唤。
林良善被他制住,动不了,唇边落了凉薄的笑?,道:“怎么,是被我说对了?拿回玉佩就彻底不回来了?”
“不是。”
他会回来的,只要还活着。不能完全做到的事,他不会开口保证。
“可见你刚才的样子,是恨不得赶紧跑呢?”林良善任他握着自己的手腕,掀着眼皮子冷声追问。
闵危薄唇紧抿,不敢看她的眼睛。见着因两人拉扯,石榴红色的外衣散开了些,里?面的冷白肌肤再次闯入眼内。
他移开视线,看着她披散的乌发云鬓,只觉手中握住的皓腕炙烫起来,不由松了松,也没放开。
“小姐,严州那人是我杀的,即便我被丞相府的人所救,脱离了刑部牢狱之灾,可也不能再回到林府,公子不悦我已久。”
这番话是句句在理,把林良善说的哑口无言。
闵危正要趁她发愣时逃走,却听到她问道:“你如今是住在哪里?”
她要知道他的行踪。
闵危:“我不知。”
那个地方是槐水巷子的一处鬼宅,因二?十?多年前那户人家离奇死去,无人敢搬进去,岁月长久,那屋子就在风雨中破烂生草。那样的地方,闵危不想让她知道,也不想让她去寻。
他即将离开梁京,她不会在那里找到他的。
林良善这时才想起来自在真宁道上救了他回府,他就鲜少出府,每次外出,都是在她身边,哪里知道这梁京城的格局走向。
“你带我去。”
她强调:“现在。”
闵危愕然,然后摇头,道:“小姐,不妥,那里还有一人。深更半夜,你去那里不安全。”
“你与那人住一起?”
“是。”
“为何你会和那人在一起?他是谁?”
她的问题一个接一个,让闵危不知该如何应付,他敛眸,道:“那人是一名浪客,我偶遇他受伤,便帮了他,才与他同住。”
其余的事情?,他都一概不提。
也就是那瞬间,林良善猛地想起之前那话本中的剧情。
当时她还觉得那话本中的少年和闵危太过相像,还专去书馆找了话本的后文,却被书馆老板告知根本没有那话本。
后来,她也就淡忘了这件事。
可两日前,红萧收拾她的那些话本子时,又把那本翻了出来,她随手翻了翻,就丢在桌子上。
此时,那话本子的剧情却莫名地,清晰异常地出现在林良善脑海中,她的身体颤抖了下,惊疑问道:“那浪客是不是叫虹?他是不是左撇子?”
林良善只觉自己是抽疯了,竟然问出这样的话。
“小姐怎么知道?”
被吓到的何止林良善一人,闵危被她这话惊到,松开了她的手腕。
难道这一月来,小姐其实知道他的行踪,也知道他今晚来这里?的目的,所以没睡,是特意等他吗?
他的话,让林良善再?也无法保持平静,她竭力克制自己要冲向书桌翻出那话本的冲动,惊恐地往后退了几步,声音飘忽:“你是不是从来都是识字的?”
闵危不明所以,见着她一副害怕极的样子,想要上前,却见她又后退了两步,碰到床榻边缘,直接跌坐在柔软的被上。
“是。”既已到这时候,也没有隐瞒的必要。
只一个字,就让林良善心悸起来。
心口止不住地抽疼,她捂住胸口,嘴唇泛白,伏趴在床上,额上冒出细密的汗,痛苦不堪。
这状况太突然,闵危将呼吸不畅的她扶上床榻,急地到桌面的一方红木匣子中找药丸,却发现没有。
他又赶忙到林良善身边,慌乱道:“小姐,药呢?你平日吃的药放哪里了?”
林良善的嘴唇哆嗦着,两眼迷蒙地看着上方的纱帐,心口痛地泪水顺着眼角流淌下来。
她的唇边溢出一声声苦痛的呜咽声,昏昏地看他。
“你去找哥哥,找静慈师太……”
闵危忘记了自己来这里?的目的,将被子给她盖好,就直冲出门。
这月余,那桩常家灭门案始终未有进展,像是被谁在中途截断了线索,林原白日带人在外查案,回来还得整理卷宗,忙得脚不沾地。
他刚睡下一个时辰,就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公子,是我!小姐病倒了!”
林原连鞋都没穿上,打开门,见着外面的闵危,愣住了。
“小姐心疾发作,可没有药了。”
林原听了前半句,就赤着脚跑向那方小院。
闵危是想进屋的,但犹豫了片刻,还是站在院中。
上次,天青色的药瓶被林良善无意放在枕下,自闵危走后,她就紧捂着心口,抖着手摸出药瓶,倒出一粒药丸,放入口中,吞吃下去。
因此当林原进屋后,她已经好多了,只余痛还在。
林良善挣扎着起身,惨白着脸道:“他呢?”
林原皱眉:“谁?”
“真宁呢,他在哪里?”
方才,她没有当着闵危的面拿出药,是想让他去找哥哥林原,这样一来,即便他拿了玉佩,也难逃走。
在她还没有把那话本的事情?弄清楚前,她绝对不允许闵危离开林府一步。
林原气得要死,道:“你这时候不关心自己,倒是时时刻刻注意到他!”
“静慈师太给的药丸是足够的,怎会没有?”
“哥哥,真宁不能走,你快让人去把他抓回来。”
林原睨着她的脸色,目光如炬道:“这到底怎么回事?”
林良善顾不上什么?,径直下床,被林原拦住。
“你给我躺着。”
“他是不是走了?”林良善急地哭出来。
林原耐不住她的折磨,道:“他人应该还在外面。”
“哥哥,你快让人拦住他,别让他走了。”
林原恨恨看她一眼,道:“你是不是魔怔了?”
最终,闵危没离开,倒不是因为没法脱身,而是林原说的那句话:“上次,善善疾病发作是因你而起,这回,也是因为你。她的身体本就不好,你是要她的命吗?”
“你私闯他人府宅,更是罪加一等。”
闵危被关进柴房,也没开口辩驳什么?,只想着等她病好,自己再?离开。
那个叫虹的浪客还在等他,条件是他提出的,若是他这次不能应约前往,后面就需要自己想办法了。闵危坐在一堆木柴中,沉默地想。
红萧被外间动静惊醒,才得知半夜中,已经发生了许多事情?。
林良善笑?道:“哥哥,我已经好多了,你快去睡吧,明天还得办案呢。”
她瞧着他光裸的脚,心中难受,这次又是自己的折腾,让他为自己担心了。
林原见她确实?脸色好些,只道:“明日,我再?处理他。”
他,自然是闵危。
林良善没说话,只望着林原的高大背影走出门去。
红萧道:“小姐早些睡吧,明日请了大夫再?来瞧瞧。”
她乖巧地躺下,点头道:“好,你也快些去睡吧。”
只是人一走,林良善是再也耐不住那股怪异疯狂的想法,尽量忘却心口余留的闷痛,从床上爬起来,穿好鞋,急切地往书桌的方向而去。可临近那桌子,她又胆怯起来,不敢再动分毫。
她想到自己的重?生,这般玄之又玄的事情?都发生在了她身上,要是那话本中的故事是真的,那她该怎么办?
她不断和自己说:这世上没那么多玄乎神奇。
林良善还是点了蜡烛,拿了放置在一堆杂书中的话本子,封面上写《铜雀锁》,一如先?前般暗淡。
她坐在木椅上,踌躇片刻,打开第一页。
这话本,她没细细看过,左不过一个故事,还轮不到拿出认真的态度来读。
暗黄的烛火下,林良善从第一个字看过去,越看越觉得古怪,书中的少年和闵危真的太像。那时,她还当自己是多想,可今日闵危提及到浪客。
“那人是一名浪客,我偶遇他受伤,便帮了他,才与他同住。”
书中也是同样的剧情,“也不知是幸运亦或是不幸,少年在与狗争夺吃食时,遇到了被人追杀而受伤的浪客。浪客抓住少年的手,向他求救。”
都是叫虹,都是左撇子。
只是前面的剧情对不上,后面的剧情又缺失。
疯狂的想法让林良善觉得自己是病糊涂了。
却这时,趁着刚才开门空当跑进来的白白跳上书桌,不小心碰到了斜放在桌沿的一摞书。林良善蹙眉,拍了拍白白的脑袋以示惩戒,弯腰将那叠书捡起来。
等将书都捡起到桌上,她的目光一顿,直直地落在最上方的书上:《铜雀锁》。
林良善瞪大眼,难以相信这骤然出现的书。裙面被她捏地死紧,她明明白白地听见自己心脏跳动的剧烈声音。
翻动上下几本书,她忽然想起这一摞书,是那次去万宝轩找寻《百变效古棋谱》时,顺手拿的,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回来并未翻动过。
万万没想到其中会有这话本。
林良善咽了下口水,颤着手将它打开,闭着的眼睁开,开始看起来。
和那本不一样,是真正的下本。
蜡烛渐短,透过纱灯罩的光越弱。林良善已被这话本中的故事震撼地无法动弹,若说上本的人物没有名字,可这下本已然是确凿地定了姓名。
那被大战得胜的王爷带回王府的少年,正是闵危。而那采药为其医治的少女,正是徐幼娇。
林良善的脑子开始发昏胀痛,她定定心神,接着往下看去。
这个话本都是在叙述两人之间的虐恋。
因当年破庙的救治,闵危对徐幼娇心存感念,后回到王府中,却发现当年的少女已然成为太子妃,心中嫉恨,暗中图谋算计,时刻与那太子段昇作对。最后的结局,闵危篡位夺得帝位,杀了太子段昇,却单留下太子妃徐幼娇。
后面的文字,林良善已然看不下去,胃中翻涌起一股股的恶心,竟干呕起来,眼泪掉个不停。
她将话本翻来覆去地看,去找自己的名字,却只得一句:那威远将军府的林良善心思歹毒,不得江家嫡长孙江咏思的喜欢,后设计陷害,妄图与其成就好事,却是害人终害己,落了个毒发身亡的后果。
不,这一定都是假的!可那些事,那些人,都是真实?存在的。
林良善头痛地几乎要裂开,眼中满是癫狂,要把书给撕了,可只撕了一半,她又停手。
这话本中的事情?快要和前世重?合,可又有不对。到底是真是假?
“是真是假?是真是假?……”
她反复地说着这句话,然后抱头痛哭起来,喉间血腥气味积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