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第二十八章

两个月前,丞相夫人到福源寺上香祈福。

经由一棵巨大的杏花树下,正见一个老和尚在解签子。她听说福源寺求签只限二月杏花盛开时节,却没想到三月初始,这被众人直道很是灵妙的老和尚还在。

丞相夫人也上?前抽了一签,拿与老和尚解。

很长时间,老和尚都沉默不言,只不停抚摸着下巴处的长白胡须。

“大师,这签文是有什么不妥之处吗?”丞相夫人忐忑地询问。

老和尚叹息一声,道:“府上?恐有劫难。”

丞相夫人担忧,急道:“何难?”

“府上?男丁官职难升,女儿难嫁。”

“怎会!”丞相夫人大惊,继而觉得这老和尚是在欺诈。官职?自有夫君帮衬;婚嫁?丞相府的女儿会难嫁吗?

她振袖欲离开,却听到:“府上?近来可有怪事发?生??”

怪事?

丞相夫人止步,确实有怪事发?生?。

这十来天,府中大多数人都生了风寒,就连后院门口养的黄狗也不可幸免。刚开始,她只想着是初春,风寒易感,让府医发了些药给那些奴仆婢女吃,切莫让病情影响了他们这些主子。

但很快,风寒蔓延开来,连大女儿也感染了,每日咳嗽不止,看得她心疼不已。

丞相徐敬昨日夜间,特意从妾室那边过来,道:“你明日到福源寺去拜拜,为府中积攒些福运,去去病气?。满院病恹恹的,成何体统!”

丞相夫人咬牙切齿,只得早起来上山,到福源寺祈福。

“是,大师怎会知道?”她又惊又喜问道:“可有解决之法?”

老和尚远眺高山,道:“若要解决此事,恐怕还是要靠夫人你自己。”

“我自己?”

“是,你曾做错了事,现今因果循环,才致恶果。”

“错事?”丞相夫人思索半天,也自查不出。

“遗珠在外受苦,才致府中气运亏损。”说罢,老和尚就离开了。

“大师,烦请你详细说!”

丞相夫人追赶上前,却只得一句:“天机不可泄露。”

回府后,不过一日,感染风寒的人又多几人,甚至有未签死契的仆人婢女到管家那处,说要离开丞相府,怕自己也会中邪。

徐敬责怪她求佛不诚,她只能将这事告知。

徐敬听了这话?,上?了心思,着人去查。

不过半月,便得到消息:城外远郊的何家村有一貌美少女,与丞相夫人有六分相似,年纪也在十四。

至此,疑问解开。

原来当年丞相夫人生产时,尚在庄子上?核算账目,近黄昏才坐车回府。不曾想胎动剧烈,手下人慌乱一团,只得在一户农家借地生子。

碰巧的是,那家农妇也正生产,请了产婆在家。

那夜,一个是尊贵的丞相夫人,一个是卑贫的农家妇人,同在一屋产子。

兴许是同色襁褓,两个初生?的女婴在产婆的手忙脚乱中,错抱了。

一个月前,真千金才被寻回,现今丞相府有两位大小姐,初时,众人尴尬异常。

可神奇的是,自这位真千金归来,府中多数人的风寒好了起来。只十天时间,没再有一人得病。

徐敬和其夫人讶异地同时,只心道那老和尚说的话?果然是真的。遗珠回府,丞相府的气?运该是回来了。

因此,徐敬吩咐府中人对待这位真千金,要十分细心。他自己又寻思着找一个机会,将?真正的女儿名分确定,好上了族谱。

却说这边,徐幼娇听到灵鹊说:“小姐,那真宁整日在林府,不曾出府过。”

“一次都没有?”

“是。”

“那林良……林小姐呢?”

“林小姐生?了病,一直在府中养病,只今日出府过。”

灵鹊不明白这位真千金一回府,就让她去打听威远将?军府的事情,且每日都要向她汇报。她现在后悔不已,原本以为这是个好差事,她才竭力表现,终于被夫人选中来伺候,却没想到这小姐的气?势实在大,有时候都让她觉得自己在和相爷说话?。

“她出府去做什么?”徐幼娇斜倚在窗前,蹙起柳眉道。

“这就不知了,只是今日林小姐装扮地很是好看。”灵鹊一说完,就恨不得抽自己一嘴巴,偏在小姐面前说这样的话?。

红唇微抿,徐幼娇起身,她拉了下金丝线织就的裙裾,走至灵鹊的面前,娇笑道:“你方才说什么?”

灵鹊不敢再说。

“掌嘴。”徐幼娇厉声道,这样的丫鬟奴婢,她前世见得多了,嘴上说的好听,心也不知道偏向了谁。

灵鹊惶恐,是接连抽自己的嘴巴。她当然知道相爷和夫人对这位小姐的重视。

“好了。”

灵鹊停下手,两颊处已经红肿。

“你再派人去查,林小姐今日见了何人?”徐幼娇又坐回窗前,拿了团扇,轻扇微风。

“是。”

***

自见过徐幼娇,林良善的不安越甚。

原本想的是慢慢让江咏思对她上?心,他们两人本就自小相识,这两年再对他好些,按着他的喜好来讨好他,讨好他的家人,以后他们在一起的阻力便会小很多。

自重生?之日起,她一直在想着规避前世发?生?过的事情,似乎后来的悲惨结局,都是从江咏思爱上徐幼娇,而她又阴差阳错嫁给闵危开始。

她绝不想重蹈覆辙。

“还好。”林良善低叹,梨涡浅浮。

还好如今的江咏思好似对她有些意思了,她能感知的到。那日他的衣衫,该是特意穿的。

尽管如此,她仍有不安。

日子又恢复从前,林良善去国子监。

她发呆的次数越发?多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某处,能看半个时辰。闵危注意到。

江寄月笑盈盈道:“善善,你上?次挑的兰草,祖父很喜欢。”这件事,她办的真成功,为善善在祖父面前博了好感。

林良善还有些怔愣,她回神过来,笑道:“江太傅喜欢就好。”

“他今日没来国子监吗?”林良善一大早就起了床,来到国子监,坐在窗边注视男院的方向,却没见到人。

江寄月道:“堂哥他呀,又去焦纵山了,听说是莫老夫子愿意指点他经书,他天不亮就出发了。”

“这样啊。”

江寄月正拿一袋子的糕点袋子给林良善时,李兰芝凑了过来,问道:“这是什么?”

她正要伸手拿过,被江寄月打了下手背。

“作甚,这可是堂哥给善善的。”

“好吧,你说就说,干嘛打我。”李兰芝嘟囔一声。

林良善见着她们闹变扭,拉住李兰芝的手,揉了揉,道:“好了,你们两个别闹了,老师快来了。”

回府的马车上?,闵危默默地看着那袋子糕点,又是锦祥斋的。

江咏思给小姐的,这是第三回。

第一次,他刚来府上?,在小姐的房内练字时,见着圆桌上?放着一袋拆开的糕点,其中一块只咬了一小口。

第二次,是不久前,小姐因寻他生?病,江小姐拿来的,小姐也只是咬了一小口。

锦祥斋的糕点,小姐并不喜欢。

林良善瞥眼看见闵危的视线落在糕点上,忽然想起他喜欢吃又酸又甜的冰糖葫芦。

“真宁。”林良善把糕点递到他面前:“喏,这糕点给你了。”

闵危被这举动给吓得瞪大了眼。

“你不是喜欢吃甜的吗?”她说。

闵危的表情都僵硬住,迟疑一瞬,终伸手接过,道:“谢谢小姐。”

林良善没说话?,又开始发?呆了。

***

林良善要去绣庄找些绣花样子和时兴布料,红萧颇为吃惊。

“小姐,你怎么突然就想要绣花了?”

还没等她回答。

“小姐是要给江大公子做绣品吗?”红萧揶揄道。

林良善点点头。

胡三娘的腿伤好了大半,可以正常行走。

她带着林良善挑选布料,想了想,和蔼道:“小姐,你先前没学过绣花,不然你在这里,我教?你一些基础的绣法。”

胡三娘是看着她长大的,自然知晓小姐很喜欢那江大公子。再者,她觉得自家小姐和那江大公子也非常般配,若是两人以后能顺利成婚,说不准那些个绣被物品要他们来做呢。

林良善已经挑了块荼白的锦布,正选一些丝线,听了这话?,只笑道:“三娘,不用麻烦,我自己回去学就好。你还要操劳绣庄的事情,若是还来教我,得多累啊。”

“我教?你,不累的。”胡三娘虽觉得她懂事了,欣慰得很,但又怕她伤着自己,坚持道。

“不用了,多谢三娘。”

将?绣花样子挑好,林良善和红萧离开了绣庄。

回府后,她坐在窗前,熟练地将丝线打散,按着绣花样子搭配颜色。

窗外,薄暖的阳光散落在栀子花上,洁白的花瓣氤氲着浓烈的香气?。远处传来王泰的训斥声。

林良善眯眼,将?红色的丝线穿进细小的银针中,将?锦布用绣绷固定好,开始一针一线,绣出一树红梅。

小院中,兰香四溢。

孟姨娘斟酌用词:“良善,你对世子殿下没有情吗?”

林良善端茶的手一顿,沉默许久,才道:“为何会问我这个?”

孟姨娘显然有些后悔,但还是说道:“这三年来,我是见着你同他如陌生?人相处,很想和你说一话?,但又怕冒犯了你,让你心里不舒服。”

“你尽管说,冒犯是哪里的话?。”林良善与她相处许久,知晓她的为人。

孟姨娘见着对面之人的冷淡,道:“你不若好好同世子殿下相处。”

霎时,林良善转目看向她。

“我虽只比你年长两岁,却是早早进了这镇北王府,在这后院之中过了八年。不瞒你说,这些年来,我的身份低微,不知道受了多少苦楚。就连孩子都被人别有用心,用药流掉,我也救不了他。你也是见着的,王爷压根不在乎我的孩子,因他不够格在王府中生存。”

孟姨娘苦笑一声:“不过那孩子没来这世上?,也好。他若真的活着出生,我这个没用的娘也护不住他,不像凝青一样有能耐,可以护住闵容安全。”

林良善握紧住她的手,想要安慰,却是说不出什么。

“我知道你曾与江大公子有情义,那江大公子也是个身世样貌才华,样样都好的人,但那终究过去了。你现今已嫁给世子殿下三年多,世事成定局,不能再回到从前了。”

林良善被她的话?涩的难受,心口抽疼。

孟姨娘看一眼她低垂的眼,狠心道:“自你嫁进王府,世子殿下只有你一人,未像王爷般,纳了好多妾室,在外还有许多外室。你不若把握住这个机会,好好待他,也算为自己谋得个好将?来。”

她没把‘将?来要是他起了心思,纳了妾,养了人。那时,你会难过许多。’这番话说出。

林良善猛地抽回自己的手,起身,道:“我先回去了。”

她的脚步凌乱不堪。

“良善!”孟姨娘追上她,语重心长说了最后一句话:“那些个话本中才子佳人的故事都是骗人的,这世上?哪有那么多恩爱的婚姻,多得是得过且过、听天由命的夫妻。你对世子殿下无情很好,就算你装作对他好,也不会为情所伤,落了我这般田地。”

林良善有些踉跄,终究离开了。

晚间,她的脑海里始终盘旋孟姨娘的话?,想着想着,泪水将?枕巾浸湿,那只取名叫黑黑的白猫跳到床头,睁着一双璀璨如星空的湛蓝大眼看她。蓦了,将?毛茸茸的脑袋伸过来,蹭着她的脸颊。

林良善昏沉睡去。

第二日,还未天亮,门外传来说话?声。

“等她醒了,你把这封信给她。”

“是,殿下。”

她穿好衣服,推开门时,那个高大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转角处。

红萧擦了脸上的泪,连忙把信给她,高兴道:“小姐,是公子来的信。”

林良善接了信,当即拆开,果真是林原来的信。

短短一句话:善善,我在这边很好,你不必担心。只愿你在梁京一切都好,勿念。

泪流了一夜的她,抱着信,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孟姨娘觉得自己的话?实在让人伤心,不曾去找林良善,还是如从前般,每日浇花、看书、弹琴。

不过两日,却见院门口站了一人,正是林良善。

“你来了。”

林良善是第一次碰针线,手指被银针戳了许多不见血的眼子。

孟姨娘心疼说:“你慢些来,不用那么急。”

她动作慢下来,细细地跟着孟姨娘学,学那闻名的青州绣法。

最后,好不容易绣出了一只极其别扭,造型糟糕的麒麟。她找了香草装进香囊中,又翻来覆去地看着丑陋的香囊,觉得拿不出手。

可她低头间,自己被针扎了许多眼子的手,似乎在告诉她,自己很努力了。

“就这样吧。”

林良善等着闵危回来,已经是三个月后。

她紧张万分,手紧紧捏着香囊,去书房找他。

“殿下,万万不可。”

“既然是她要我去北疆,那我便去,顺了他们的心思。”

……

林良善静静地听着,然后默不作声地离开了。

闵危当晚来她院中,说:“圣上有令,我要去往北疆驻守,留了两人给你,你若有事要办,就吩咐他们。”

“好,多谢殿下。”

隔着屏风,她的声音有些哑:“祝殿下平安顺遂。”

他离开的步子顿了下:“你注意好身体。”

门开开合合间,人已经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