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良善看着那串红艳多糖的冰糖葫芦,许久没反应过来,她愣怔地看着闵危。
“小姐是不喜欢吗?”语气有丝丝难过。
“不是。”
林良善接过,有些呐呐:“你怎么会给我买的?”
闵危眉眼弯弯,却拘谨道:“我刚来府上时,小姐曾拿与我一串,方才去集市,见着有卖,想着小姐应该是喜欢,便买了。”
细竹棍子处的余温未消,林良善手捏着那处,觉得有些烫手。
是了,那天刚归府,她曾给过他冰糖葫芦。
林良善有一个习惯,凡吃食都要双数,譬如糕点两块、橘子两个、蜜饯四颗,因此那日林原问她需要什么,才带回两串冰糖葫芦。
为什么会给闵危一串?
她不过是看他刚来府上,人生地不熟的可怜样儿,就拿了其中一串冰糖葫芦给他罢了。
***
上一世,她嫁给他的第一年。上元灯会,闵危照旧在外,没有回府用晚膳,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林良善自然不在乎他身在何处。
她和红萧两人比往常提早些用过晚膳后,就去看灯会了。灯火通明、人群嚷嚷,千姿百态的花灯被高悬牵引在街道上方,暖意融融的灯光下,商贩聚集,叫卖声此起彼伏,男男女女,老人孩子,皆笑容玩闹。
她们两人先是去看打灯谜,在一群年轻男女中,林良善勉强站住脚,猜灯谜却是十个只对两个,最后得了一个小兔子的劣质花灯。
林良善开心地提着兔子花灯,和红萧一起去小吃街。
她晚膳吃得少,就是想留着肚子到灯会上吃些小食。拥挤的人群中,她们两个几乎要被挤成肉饼,但还是不愿离开。
镇北王府枯燥乏味,就像一潭百年不动的死水,压抑的林良善喘不过气来,所以只要有机会出府,她都要和红萧在外游玩一番,才肯再回去。
两人正买了红糖芋苗吃,红萧眼尖地瞧见一个身影,不由小声惊呼:“小姐,是世子。”
林良善刚咬着一块芋头,听到她的话,心慌地回头看去,就见不远处的河岸边,闵危一身深蓝圆领长袍,长身玉立,昏黄的灯光照映下,他冷淡沉寂的精致眉眼染上了一丝暖意,似乎嘴角也带着笑意。
他在买冰糖葫芦?
林良善被眼前的场景给惊到,嘴里的芋头滑落下去,哽得她喉咙痛。
他那样的人也喜欢吃冰糖葫芦?又甜又酸的。
不好,他好像要转身了,不会看见她们吧?
林良善忙拉着红萧赶紧走。
千万别被他见着,她每次和他在一起,气氛都是沉闷的,几乎让她窒息。她总是呆坐或呆站着听他吩咐,一句话都不说,最后木讷得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人潮流动,各色衣袍和裙裾摩擦而过。林良善着急,在经过一个卖面具的小摊时,她和红萧买了面具带上。
厚重的兔子面具一带上,整张脸都被遮掩住,只有两只眼睛露出来。
瞬时,林良善心安下来,回头看了看,没见到闵危。
她们走了好一会儿,看见有人在河边放莲花灯,莹莹的火光把平缓流动的河面照的透亮。装饰华美的画舫中传出悠扬动人的乐声,美貌的歌女抱着琵琶在船上轻唱小曲,世家公子在畅谈逗弄。
林良善有些想放莲花灯许愿,便和红萧过桥去对面的小摊买灯,却不想被急匆匆奔来的人给撞到。
她差点儿要摔倒在地,被那人伸手一拉,撞进他的怀中。
林良善有些懵,她抬眼看去,就见是一个穿红色骑装的男子,浓眉大眼,面容端正。
他担忧地问:“姑娘,你没事吧?”
林良善摇摇头,急忙松了他的手,后退两步,道:“没事。”
“不好意思,我的妹妹跑丢了,我正找她,不小心撞到了姑娘,实在抱歉。”男子看着兔子面具后的朦朦杏眼。
林良善移开眼,不知所措道:“嗯。”
她要和红萧绕过他离开,却被男子拦住,他脸色微红,道:“姑娘,我叫蒋畅,在京中任昭武校尉,烦问,姑娘芳名?”
虽话语羞涩,他却鼓足了勇气问。
林良善正犹豫不语,乍听一声沉重冷声:“夫人,你怎么不等等我?”
是闵危!
她一阵心悸,回身见他阴沉肃然的神情,又听他似疑惑道:“这位是谁?”
那男子比林良善更心惊,他忙行礼,颤声答道:“世子殿下。”
闵危点点头,话不再多说,抬步就走。林良善只能跟上。
马车上,闵危的面容隐藏在半明半暗中,他的声音很冷,也很平静,他说:“今日是谁给你梳的发?”
林良善出门时,不愿再梳复杂的妇人髻,便梳了垂挂髻,是少女的样式,那样方便快捷些,她要赶着看灯会。
院里只有她和红萧两人,还能有谁?
他是明知故问,也是兴师问罪。罪在她不守妇道,罪在她勾搭其他男子。
他的话似乎又在提醒她,是她当初的不检点和恶毒,才造成了如今的局面。现在竟然还在犯同样的错误。
林良善敛气,答道:“是我自己。”
“我不希望再有下一次。”他如是说。
“好。”她应,捏紧了手中的兔子面具。
明明不是她的错,她也一干应下,毕竟与他争执,她没什么好处。
她低垂着眼,一眼就见到他手里的冰糖葫芦,他还没吃。
闵危将冰糖葫芦递过来,缓声道:“这个给你。”
是打人一巴掌再给个甜枣吃吗?
林良善避开他的手,听话地接过。
回到府里的小院,那串冰糖葫芦被她放在远处的桌边。她不想吃,因为是闵危给的,可她又不愿意丢掉,她很喜欢吃冰糖葫芦。
后来,那串冰糖葫芦发了霉,扔掉了。
***
其实,闵危已经发现小姐很喜欢盯着他看,有时候看着看着就开始发呆。
这种场景时常发生,例如在国子监上课时,她不听课,有时睡觉,有时会半撑着右边脸颊看他,让他不敢多动;或是回府后,他在一旁练字,她看话本或是画画,没一会儿,她的目光就会落在他的身上。
自己有什么好看的?
好看?
难道是自己的这张脸?
每次想到小姐因为这张脸而盯着他,闵危会有些羞涩、无措,还有一股自我难以抑制的厌恶。
他又想起那个少爷了,那个恶臭,死不足惜的烂人。
难道小姐是因为这张脸才救的他吗?
“真宁。”林良善唤了一声。
闵危回神,将方才不经意泄露的神情收回去,也不知道小姐看见没有。他在她面前,似乎越来越不设防。
“你回去看书吧,今日不用在这里了。”林良善轻声说道。
他已经懂得很多,又是在国子监听课的,她已经没有什么可以装模作样地教他了。
而且,她现在想独自静静,不想见他。
闵危不明白刚才还有些开心的小姐怎么忽然变脸了,眉梢堆积着忧郁,似乎被事情烦恼中。
但他没有资格去问,他转身退下。
闵危是在二月初到的威远将军府,时间匆匆流逝,很快就到了三月初。
这夜,窗外雷电划破昏黑的穹顶,阵雨不断,豆大的雨打落在屋檐的瓦片上,伴随着狂风呼啸的肆虐。
屋舍内,墙角的床铺上,一人蜷缩着身体,紧紧裹着被子。他浑身发冷,惨白的脸上满是汗水,双眼通红,青白的唇被利齿咬破,鲜血流淌出来,沾染唇瓣。
闵危伸舌舔了舔唇,血液的味道让他体内的三生蛊更加躁动,不断啃食他的血肉。
他压抑着抽气,手指扣在床上,指甲几乎要划破床单,发出“嘶嘶”的声响。
三生蛊,是闵危的娘亲用身体引.诱那个矮胖男人,杀了他后拿到的。
那个男人是南域王宫的御用药师,研制了各种用途的药剂,其中一种便是驻颜丹。
闵危的娘亲最初只是为了拿到驻颜丹,她害怕自己容颜易逝,自己会变成迟暮美人。金州是离南疆最近的地方,她勾.引着其他相关人,终于引来药师,却在一次事后,得知他还研制出一种蛊毒:三生蛊。
蛊,并不是好东西,但那个男人得意道:“这三生蛊可以活死人肉白骨,只要吃了它,以后遇到大难,可以保人三命,避开三次大祸,即使没了气,也可以活过来。而且这三生蛊是用千种毒物炼制而成,可以抵御这世上一切的毒。”
闵危的娘心动了,因而柔情小意,迷惑男人将三生蛊从王宫中带来,她想长长见识。
男人万般为难,终在美人眼下败落,偷拿了本该上贡南域王的三生蛊。
却不想在床上,刚给美人长完见识,就被她一刀了结了性命。
三生蛊到手,自然要赶紧离开现场。
只是还没半个时辰的功夫,王宫中的人发现,派出侍卫前来秘密追捕,势必要夺回三生蛊。
万万没想到,到最后,三生蛊会进了一个九岁孩子的身体。
闵危弑母,逃离密林后,一路上乔装打扮,躲避侍卫的追查,混在得了疫病的尸堆中,被运出城火化。他趁着夜色浓黑,跑了。
既然这蛊毒可以抵挡这世上一切的毒,那疫病也不过是小事。
可是月初到来,他的心口却像是被千万只小虫啃食撕咬,剧烈的疼痛袭击全身,让他无力抵挡来自身体内部的侵袭。
那个白雪皑皑的夜晚,他以为自己会死去。
可痛昏过去的第二天,他睁开眼,发现自己竟然还活着,咧嘴笑了。
此后,他渐渐察觉出这三生蛊的异样,会在每月月初的夜晚发作一回,时长近两个时辰。
这大抵是代价,闵危想。
正因为是月初蛊毒发作,闵危那日才被那些乞丐联合欺负。若不是他第二日起来,全身无力,他定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闵危痛得发抖,嘴角却扬起一抹浅浅的弧度。
他现在倒有些感激这疼痛,让他有幸被小姐捡到,带回府上,得她独一份的“照顾”。想着她的浅笑面容,他感觉自己好受了些。
宏才睡得死,但厚德听到了动静,他闭着眼,模模糊糊地问了一句:“真宁,你怎么了?”
闵危面色惨白的像鬼,他面对着墙,声音嘶哑:“我没事,你赶紧睡。”
厚德翻了个身,又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