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闵危一早起了,洗漱好,先是和宏才一起去厨房做好早膳。
宏才从张管家那里得知他要去做小姐伴读这件事,感到愕然,吃惊地追问他是怎么办到的。
闵危摇头,表示不知。
待他端着早膳走后,宏才忍不住嘟囔:“他是走了什么狗屎运,我也不差啊,小姐怎么没选我。”
房门未开,闵危看了看冒着热气的粥米和点心,犹豫了下,还是站在院落里,忍不住打量四周的环境。
院落虽小,却布置精巧,有一个小池塘,里面有三尾红金鱼,旁边栽有两棵桂花树和一棵白玉兰,另外有些栀子兰花,正抽出嫩枝。一副生气盎然的模样。
闵危不由想到,要不是小姐将他救了,带他回府,他如今还不知道在哪里流荡。
他敛眸,视线落在手上背上的一道长疤处。接连两日,他都会涂抹药膏在伤口处,不过短短时间,已经结痂,有些痒,皮肉正在愈合生长。
“宏才,小姐叫什么?”
“嘘,主人家的大名可不能大声说,小姐呀,是威远将军林安的女儿,叫林良善。”
林良善。
闵危在心里又默默地将这个名字念了一遍,良善,真如她的名一样,她才将他带回府的吗?
“小姐,真宁来了。”红萧刚推门,就见站在院子里的人,回头对刚起床的林良善道。
林良善拢了拢耳边乱糟糟的云鬓,懒洋洋地打了个哈切,半闭着眼,道:“不用理,就让他等着。”
“他好像还端了早膳来。”
“让他进来。”
一道花鸟四折屏风挡住了床上的风景,闵危进屋后,将早膳放好,正要离开。
“早膳是你做的?”声音有些早起床的软糯和含糊。
闵危低头回话:“是,和宏才一起。”
“你吃过没?”
闵危:“已经吃过。”
“你先到外面等着吧。”屏风后是嘻嘻索索,衣料摩擦的声音。
闵危就出去等候了。
红萧径直去端了热水,侍候林良善洗漱。
“小姐,今日穿什么?”红萧有些拿不准主意,今日可是要去国子监,说不准就碰上江大公子了。
林良善在铜镜前细细地描眉涂脂,听到她的话,一时想不起自己年少时穿过哪些衣裙,她直接道:“你把新裙翻出来,我看看。”
红萧只得翻箱倒柜地把从未穿过的衣裙找出来,堆得床上都是,一色的红艳,夺人眼目。林良善皱眉看着那些衣裙,没有一件清淡颜色的。
红萧瞅着她的神色,道:“小姐,没有合适的吗?”
“有素些的吗?”林良善蹙眉问道。
林良善自小体弱,肤色苍白,性情又骄纵,很是喜欢红色一类的衣裙,也更衬肤色,少显得她柔弱,衣柜里也少素净的衣服。
“没呢,小姐怎么想穿颜色素些的衣服了?”
“没有就算了,就穿这件吧。”林良善从一堆衣裙中挑出一件淡青色的云纹裙和嫩黄色的掐花对襟外裳。
待穿戴齐整,林良善对镜照了照,又转目问红萧:“这身如何?好看吗?”
这身衣服还是去年林原买的,没穿过,几乎压箱底了。红萧少见林良善穿这样素净的衣服,眼前一亮,嬉笑道:“好看,这颜色配的人活泼些。”
林良善摸了摸圆润的脸颊,微微笑开,右脸颊的梨涡若隐若现。随即坐下用了早膳。
房门打开时,发出清脆的碰撞声,闵危抬眸看去,就见那小姐一身俏丽衣裙,正缓缓走来,绘着精致妆容的脸上挂着一抹笑意。
及至他跟前。
“小姐。”他俯首唤她。
现在的闵危比她还矮些,到底年龄差了三岁,再加上他常年在外流落,吃得都要靠抢,哪有营养给他长高。
“嗯。”
林良善的视线从他浅褐色的发顶上扫过,朝前走去。
闵危眼睫低垂,微抿了下唇,跟在她身后。
初阳刚从云层中露出,几日来的连绵春雨后,终于迎来了晴天。闵危一路走在林良善身后,刚开始还低着头,后来便抬眼看前面娉婷的背影,温暖薄淡的阳光落在她身上,又因那身衣裙,有了几分柔意。
冯从早在府门口停好马车,两人上了马车,红萧则被要求留在府中。
“红萧,你就在府里,不用和我一起去了。”
“可是公子……。”红萧有些犹豫。
“你不用担心,我会和他说的。”
待马车走动,林良善将车窗帘子放下,抬眼看向一边的闵危。
他今日穿的是陈娘送去的衣服,湛蓝色的初春棉服,不长的头发整齐地用发绳扎成马尾,额前有些碎发,微微遮住他的一双眼。
他侧面坐着,林良善看着他高挺的鼻梁,问道:“伤都好全了吗?”
闵危的手指轻轻摩挲了下掌心,道:“用过小姐给的药,已经好了很多。”
“那就好。”林良善转而问道:“你是从金州来的?”
这话还是张管家告诉她的,她还未问过。
“是。”闵危应道。
“怎么会来梁京?”她的视线落在他长翘的睫毛上,像一片鸦羽,在他眼下投了暗青的阴影。
闵危只停顿了瞬,答道:“我是随着流民过来的,不知道来的是梁京,被小姐救了后,才知道的。”
林良善盯着他突出的眉骨,问道:“我记得你曾说过已经没有亲人了?”
“是。”
林良善眉眼弯笑,好一会儿,才道:“真宁,你在这世上无亲人可依靠,又恰好被我救了,以后便在府上替我做事,若你以后有了去处,随时可以离开,只要不忘了我们林家对你的恩情便好。”
闵危突地站起,要掀袍跪地。车厢狭小,他被林良善一把搀扶住。
“我早就说过,你不必跪我。”林良善的笑容僵硬。
自从“救”了闵危,她明显感觉到这刚十二岁的少年与前世的闵危截然不同,现在的他给人卑微怯懦的感觉,但前世,他总是一副阴沉面目,谁敢在他面前放肆。
由此,他虚伪的功力可见一斑。
闵危平静地坐回原处,轻声道:“我不会忘了小姐的救命之恩。”
林良善笑了笑,心里安稳了些。
记得便好,以后是要连本带利收回来的。
她之所以一定要带着闵危在身边,一方面是要向他施“恩”,另一方面是不放心他一个人在府中。只有在她眼皮子底下,她才能安心些。
一路上,不再多话。
威远将军府到国子监只不过隔着两条大街,不到半个时辰,冯从便勒住了缰绳,道:“小姐,到了。”
“好。”
闵危先下车,林良善正要跳下车,一边伸过来一只手,白皙嶙峋的指骨上还有些伤痕。
林良善看了他一眼,并没有将手交给他,自己跳下了车。
闵危眨了下眼,将手收回。
国子监占地宽广,红门高槛,迈过大门,正见里面的书院,皆雅致肃然,间或种植有翠竹兰草。时不时有人在小道上走,时辰尚早。
林良善刚到院门口,便有一粉衣女子远远朝她挥手,喊她:“善善!”
待那人小跑着过来,惊讶道:“你怎么回来了?”
这名女子是林良善自小的玩伴,叫江寄月,是太常寺少卿的女儿,性情活泼,两人很能玩到一起。只后来江寄月嫁去永州,两人未再见过。
林良善心下感慨,面上笑道:“前天刚回。”
“你的病好些了吗?”
两人边说边进了院门。
“好多了。”林良善道。
“那就好,你去年在大街上病情发作的模样吓到我了,病好就成。”江寄月尤觉得有些心悸,她可是没想到闺友能被那江咏思的表妹气出病来。
她挽过林良善的手臂,有些疑惑地看着她的衣裙,道:“你不是说过自己不喜欢素净的衣服吗?怎么今日穿了?”
还能是因为什么,左不过是江咏思。林良善自然不能说以后的情敌便是穿的一身楚楚可怜,赢得诸多人的爱慕。她心里自嘲:也不知是不是东施效颦。
“突然想穿的。”
屋内已经坐了十几家的小姐,各自围成圈在聊天,有人见到进来的林良善和江寄月,忙招呼她们过去。
“良善,你回来怎么也不和我们说声?”
“是啊,你的病好了吗?”
“看着脸色红润,该好得差不多了。”
……
一阵叽叽喳喳,少女们的声音清脆如铃,林良善眉眼带笑地回应她们。
“要我说,那江大公子实在不懂你的心意,也不知道拦着那表妹,你还眼巴巴地凑上去。”说这话的是兵部左侍郎的幼女李兰芝,她义愤填膺地拍了下桌子。
林良善只道:“他也护着我的。”
“你还说维护他的话,我看你的脑子是不大清醒,那江咏思也只不过长了一张瞧得过去的脸,你就栽在他身上。“李兰芝复坐回去,有些气愤。
江寄月及时插话:“兰芝。”
李兰芝闭嘴了。
可这话还是被其他的官家小姐听到,有人就反驳:“李兰芝,人江大公子是长得好看,又有才华,你也不用那么嫉妒,在人背后说坏话吧?”
“徐秀!我忍你很久了!”李兰芝啪地一下站起身。
江寄月一见这架势,立即拉住李兰芝,朝对面道:“徐秀,兰芝一个女子怎么会去嫉妒江大公子的长相?”
徐秀被她这话噎住,张着嘴不知道怎么回骂。
正对视着,老师贺博光拿着书进了门,一见屋内的情形,重重地咳嗽一声。
各家小姐只得坐回自己的位置上,余光还带着怒气。
林良善的位置在教室的左后方,靠近墙角。她跪坐下,抬头见前面着各色衣裙的女子们和一脸严肃端正的老师贺博光,有些恍惚,这样的场景是很久之前的了,没想到她重活一世,还能再回到这里。
闵危在一旁替她磨墨。
台上的老师正拿着《孝经》讲解,声音老道低缓,节奏感颇强,他只不过一扫眼,便见好些女子不在老师的教导下学习,要不转着手帕玩,或是撑着下巴发呆,亦或是看窗外的明丽风景。
闵危心里有些讶异。他昨日已经从宏才那里得知这国子监是大雍朝最高的教学机构,能来这里上学读书的都是家中做官的,或是受了祖上荫庇,平民百姓少极。学生如此,老师更加厉害,他们都是参加过科举春闱的进士,有的还进了前三甲。
照理说这些小姐该认真听课才是,怎如此怠慢?转念一想,她们家中都有人为其庇护。
他认得字,读过书,头脑聪慧,自然知道贺博光说的是什么意思,便一边磨墨一边听讲。
林良善瞥眼见闵危的模样,知晓他是听进去了,只是懂了多少?明明不识字的。
一个时辰过去,教室内睡倒的人大半,李兰芝更是夸张,口水都淌到桌面上。贺博光一记冷眼过来,李兰芝的丫鬟忙小声唤她:“小姐,醒醒。”
“下课了?”她朦胧着睁开眼,升了个懒腰。
丫鬟的脑袋快要抵到地上,道:“不是。”
哄堂大笑,贺博光.气得快碾断胡子。
因这事,林良善昏沉的脑袋清醒了片刻。她是真不喜欢这些之乎者也的东西,转眼间,便和闵危的视线对上。
她有些含糊地问道:“怎样?”
闵危不解地看她。
“你觉得这个老师讲课好么?”
闵危垂眸,低声道:“好。”
“嗯。”林良善将书朝他那边移了移,也不管他是否看得懂,道:“你好好听着。”
闵危想起她曾说过要是她开小差,他就记着老师说过的话。
待一个半时辰过去,终于下课,贺博光走后,一屋子的少女又摆起了龙门阵。
江寄月说道:“两天后,我要和兰芝去福源寺求签,还觉得少些热闹,正巧你回来,我们便一同去。”
李兰芝点头,道:“一起去罢。”
“好。”林良善不会拂两位好友的邀请,笑着应下。
“嘿,我刚没注意,你怎么没带红萧来,这是谁?”李兰芝像是一下子发现了林良善身后的少年,瞧了又瞧,俏脸上堆满笑意,道:“他长得倒好看,只不过太瘦了些。”
闵危闻言,低下头,微微皱眉。
林良善:“他叫真宁。”
“真宁?”李兰芝想不起来,道:“怎么那么熟悉?”
“城外西郊有一条道,是叫真宁道。”江寄月想起,几个月前,她听父亲说起那里聚集了很多流民。
“是了。”李兰芝拍拍脑袋。
林良善解释道:“他便是我在真宁道上捡到的,所以取了这名。”
李兰芝有些惊奇,想让她说说这过程,正逢另一个教授女训的老师进来,立即哑口,各自坐回原位。
国子监开设的女学只限于午时前,结课后便可离开,并不需要同那些官家男子一般,要坐着苦学一天。且女子学的浅显,绕不开女子该学的淑德,譬如孝经,或是女训。
下课后,江家和李家派了人来接小姐。
江寄月和李兰芝只能挥手作别林良善,道明日再会。
林良善:“你们先走罢,我家还未派人来。”
“好吧,那我们先走了。”
待两人走后,林良善才收拾了东西,对闵危道:“你先到门口找冯叔,我有事要晚些出来。”
闵危只思考一瞬,道:“可小姐身边得有人。”
“不用,你去门口等着我吧。”
闵危只能点头,道:“是。”
等人走了,林良善才迈出院门,朝着记忆中模糊的道路走去,穿过一片青翠欲滴的竹林,往男院而去。
她这是要去找江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