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
沈兰城脑部重伤、浑身多处骨折，从救护车上被抬下来的时候，浑身都是血，染得到处都是。
就连方霞，也不知什么时候，手上沾到了沈兰城身上的鲜血。
殷红的色泽，刺到了她的眼睛，方霞下意识闭上双眼，好像不去看的话，就可以当做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沈兰城被推入手术室之后，方霞就站在外面等着。
她也不知道自己站了有多久。
或许是一个小时，或许更久，总之，沈兰城始终没有被推出来……
方霞站在那里，随着时间的推移，大脑也一阵阵恍惚。
脑子里仿佛电影镜头闪回一般，一一闪过许多有关沈兰城的画面——
有二十六年前，沈兰城不告而别之后，她独自生下女儿的情形。
也有沈芊五岁那年，她最终得知沈兰城根本就是抛下了这个家庭，销声匿迹时的狼狈和恨意。
后来这漫长的二十一年，她过得一点都不好。
跟女儿搞到关系决裂，因为害怕、也更加恨沈芊会踏上沈兰城的老路。
方霞脑海中的一幕幕闪回，最终定格在刚才，她看见沈兰城浑身是血被抬上担架的那一幕。
然后，她听见沈芊说，“是沈兰城救了我。”
方霞忽然低下头，双手捂住脸，身体里仿佛有一根弦已经绷到极致，直至断裂。
她维持着那个姿势，无声留着眼泪。
*
沈兰城在这场车祸中，伤得太重了，抢救持续了将近十个小时，手术才结束。
结束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了。
从手术到他彻底苏醒，又隔了一段时间。
等他睁开眼睛，第一眼看见的并不是方霞，而是——沈芊。
看见沈芊的瞬间，沈兰城只觉得提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昨晚车祸发生的时候，他脑子里来不及想什么，几乎全凭本能，将女儿推开，从那之后他就失去了意识。
至于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根本就不知道。
幸好，他再度睁眼看见的是毫发无损的沈芊。
确切来说，也不是完全没受伤，沈芊胳膊上还是留下了擦伤的痕迹。
“你……”
沈兰城张了张嘴，刚想说话，声音却一阵涩哑。
两秒钟过后，沈芊将一杯水递到他唇边。
沈兰城就着她的手，喝了水，润了润嗓子之后，总算好些了。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躺在病床上的中年男人，五官仍然儒雅俊朗，却在一夜之间变得憔悴了许多。
他连着说了两遍一样的话，显然心里的后怕，多余庆幸。
沈兰城甚至无暇去计较那场车祸的始作俑者是谁，对他而言，只要沈芊没事就足够了。
在他说完这句话之后，病房里的气氛，再度陷入寂静。
明明是父女两人，明明不久前才经历过生死。
换做寻常父女，气氛大概能叫人感动得落泪。
可是此时此刻，病房里除了安静之外，只余淡淡的尴尬……
沈芊红唇张了张，最后说出口的那句话却是，“你不需要那么做。”
话音刚落，沈兰城心口一涩。
他明白沈芊的意思。
沈芊根本不希望车祸之际，他替她挡那么一下子，或许在沈芊心中，压根不想跟他扯上一丁点关系。
更别提，可能这辈子都要背他这条命。
于他而言，就算为了女儿丢了这条命，无非是补偿，也没什么可后悔的。
可是，在沈芊看来，根本不需要、也不会想背上他这条命的包袱。
沈兰城深深吸了口气，胸腔中还有明显的疼痛感，却说不上来是生理性的，还是其他原因。
他缓缓吐气之后，才再度开口说道，“我当时没有别的念头，哪怕看见过路人被撞也会去拉一把，更何况……”
你是我女儿。
剩下的这后半句，沈兰城只是在心里默念出来。
病房里，再度陷入沉默。
沈兰城难得有跟沈芊独处的机会，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麻药过了之后，身体上的痛感一阵阵漫上来，他忍着这股疼痛，大脑快速运转，试图找一些安全的话题，至少可以跟沈芊聊一聊，延长独处的时间。
然而，他还没开口，就听见沈芊的声音先响起来。
“你不需要再觉得欠了我什么。”
沈兰城听了这句，心里却没有半点喜悦。
或许父女之间，哪怕很多年不曾生活在一起，仍然是有些微妙的默契的。
这一刻，沈兰城听懂了沈芊的潜台词——
不需要再觉得欠了她什么。
也就是说，连亏欠和愧疚都不需要再有，父女两人之间，甚至连最后这点维系的纽带都没了。
沈兰城心口一窒。
然后，他又听见沈芊说，“我妈在外面。”
沈兰城身体一僵，很快接道，“我想见见她。”
沈芊没再说什么，也没再去看他，径直转身离开。
只是走到门边的时候，脚步不自觉顿了一下，不过那个动作很细微，并没有被沈兰城看见。
她推门出去之后，没过多久，方霞进来了。
方霞缓缓走到病床旁边，还有一些不真实的感觉，直到对上沈兰城的视线，才感觉到他是真的醒过来了。
他还活着。
这个念头闪过的瞬间，方霞下意识觉得庆幸。
甚至在庆幸之外，还带着隐晦压抑的喜悦，然而，她看着沈兰城时说的却是，“无论如何，我都要谢谢你救了我女儿。”
沈兰城眼神暗了暗。
他想说，那也是我的女儿。
可这话，他说不出口，即便是事实，即便他险些以命换命。
然而他为沈芊挡下的那场车祸，并不足以抹掉他这二十六年来，都是个失职的父亲这个事实。
他心口苦涩。
隔了会儿，想起这件事还没彻底结束，对方霞承诺道，“你放心，付瑶那个孩子做了这样的事情，我会让她付出代价。”
沈兰城的声音，依旧涩哑。
比起从前，听起来没有那么悦耳了，语气却要郑重得多。
然而方霞听了，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点点头。
确认过沈兰城的身体状况，事情也讲得差不多了，方霞并不准备多待，“那你休息吧，我回去了。”
她说完，转身要走。
下一秒，身后传来沈兰城的声音，涩哑中带着一丝恳求，“我不求你原谅我，能不能……让我留下来，方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