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第 65 章

我本?是大理寺卿府的嫡长子。

我似乎打?小便?没吃过什么苦,府里给做的衣裳从来便?穿不完,抑或是穿不了几回,就叫人堆到不知何处去了,吃食上我从不挑剔,或者说,府中的厨子做的饭菜,定不会难吃。

那时候,全?府上下都是围着我转的,我笑了,他们便?松口气,我皱眉,他们都得跟着遭殃。

回回有人说些“何不食肉糜”的话,我都嗤之以鼻,并不认为他是真的那样想,他定是在?炫耀罢了。人若是生的尊贵,他周围的一切——譬如旁人如何待他——都会叫他看得出来——他是不同的。

我也一直这样认为。

可现?在?回想起?来,那怕是我最快活的时候了。

我十岁出头时,父亲便?因一场冤案被贬,全?家人被发?配到了琉城边郊,是荒郊野岭的荒郊野岭。

由奢入俭难,没有人受得了那样的苦,而?我的苦,在?临去那穷乡僻壤之前?便?开始了。

我与太子曾是最好?的朋友,同京城其他府中的少爷公子,常在?一块儿骑马射箭,饮酒作乐,恣意妄为。

大理寺卿府变天?之后?,他们一夜之间也变了。

他们将我叫了出去,我那时多天?真,以为他们是要为我践行。

他们却将我关进黑屋,把我与孙府最凶狠的恶犬锁在?里头。

我与它撕斗了一整夜,直到我们俩都没了力气,再也搏不下去,我才松了口气。

我盯着那只?同身雪白的大狗,暗自发?誓。

等我有天?回了京城,这屋外头的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我那时真傻,以为过不了多久,段家就会回到京城,皇帝的令不过是一个警告,为了警告我父亲谨慎行事罢了。

可我们家一去便?是十几年。

当然,我父亲除外。

那是个冬夜,屋外头的风呼呼地刮进屋子,窗子什么都遮不住,任凭着风灌进来,这边疆偏远,风大又?狠,我们一家都在?京城暖和?惯了,吹着些凉风就要受寒。

这样的日子,自打?来了琉城,几乎成了家常便?饭。冬冷夏暑,日子难捱极了,身体上的折磨,除此之外还有心中的压力和?焦虑,日复一日,压垮了我们全?家。

我实在?是不想去回忆了,只?是粗略一想,便?已经叫我难以呼吸。

可就是这么一个夜晚,竟来了好?消息。

父亲的冤案平反,皇上许是也心生惭愧,立马下了令召父亲回去,为了弥补他,便?还任他做大理寺卿。

我母亲说,我们家的苦日子到头了,苦尽甘来,后?面定会比之前?过得还好?。

父亲面色凝重?,摇摇头,道:“天?子之令不容小觑,一场冤案哪能平反地如此容易,怕是有诈。”

于是,他便?拾掇了家当,独自回了京,美其名曰——替我们探路。

他说,若是圣旨属实,便?立即派人接我们回去,若是果真有诈,我们地处偏远的琉城,天?子鞭长莫及,能避风头。

他这一探,便?是好?几年。

琉城再远,也不可能对京城的事情一概不知,更何况这里地处贸易往来之处,从京城赶来做生意的人数不胜数,随口一问,便?什么都能知晓。

于是我知道了,他早便?做回了他的官,重?振了段府,将从前?遣回家的丫鬟小厮都收了回去,仿佛那还是从前?的段府一样。

唯独少了主母和?子嗣。

这几年里,我也常常在?想,这诺大的府里,我们可是他唯一的亲人,他竟能独自住在?府中,独享本?该属于一家人的一切,这究竟是何种?心态?

我想不通。

我那时还小,却从母亲和?阿姐的话语间清楚地了解道——父亲那是把我们抛下了。

他是想重?新过他的日子,重?新做了官,重?振了段府,怕是再不久,便?要给段府重?新选位主母,立位长子了。

我不知道他如何与别人说,朝廷的其他官员难道就不多想些什么吗?这怎么能是他自己决定的。

所以我不信,直到我听人说,京城的大理寺卿身边多了个弱不禁风,花容月貌的女子。

我竟到了这时候才明白了母亲的话——“他向来喜新厌旧,我早该知道的。”

从母亲的话里,我终于明白了他如何想——他从未过过柴米油盐的日子,对妻子儿女的一切幻想,便?是像从前?在?段府那样,主母雍容华贵,子女仪表堂堂,意气风发?。

而?一旦他与我们之间有了这样瓶瓶罐罐的日常纠葛,我们便?配不上他心中主母子女之位了。

他要的始终是幻想中的我们,一旦幻想被打?破,他便?心生厌弃,并毫不留情地离开。

这么些年,从京城传来的消息越来越多,我的仇恨便?越积越深,每当对他的近况多知道一分,我就感觉到我们之间本?该血浓于水的亲情在?慢慢稀释淡薄,最终化?为乌有。

我也从不是个重?情的人,一切欺侮过我,折磨过我的人,我都要一一报复,即使那人是我的父亲,也不能是例外。

我无处下手,琉城与京城毕竟是太远了,太远了。

而?就在?我一筹莫展的时候,宋家上门?来提亲了。

他家的媒人说,宋家想娶我的阿姐,这宋家做皮草生意,做得大极了,想买下京城一家铺子,去将生意做到京城,若是把段缨嫁过去,以后?便?不愁日子苦了。

我听不进去,脑子里全?是另外的想法。

我对阿姐说,这或许是个好?机会。

阿姐震惊极了。我知道,她一直便?不信我是真的要报复,她以为我说说罢了,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睚眦必报,且记仇得很。

于是在?我的坚持下,阿姐答应了。

我扮作女装,嫁给了宋家那个街坊里出了名的纨绔宋凌。

我本?以为,我嫁过去的头一天?晚上便?会暴露,我已经做好?了十足的准备。

若是她叫人来,我便?拧过她的胳膊,捂住她的嘴,直到她不敢反抗,才放开她。我会威胁她,恐吓她,叫她不准将我的事情说出去。

如果顺利,或许我还可以说服她,叫她也祝我一臂之力。

有帮手,总比没有的好?。

可新婚之夜,一切都与我想的不同。

她似乎比我还慌张,在?那满眼大红的房间里多待一会,似乎都是对她的折磨,看着她忙不迭逃走的背影,我恍然意识到她也有难言之隐。

没过多久,我便?知道了她的秘密。

她像张一点墨都不着的白纸一般,什么都藏不住,一旦与人日夜相处,她的秘密便?早晚会败露——她是个女子。

我知道这件事儿时是什么想法?我自己都不记得了,似乎是期盼的,也是喜悦的。

现?在?回想,我那时大概便?已经对她有了些好?感。

对她有好?感,实在?是件再容易不过的事情。她与我从前?在?府中府外见过的任何一个女子都不同,她是朝气的,浑身都充满了劲儿,单看她的眼神,便?知道她对每一日都是充满着希冀。

她还从不服输,并且做的并不比别人差。

她已然是我见过最优秀的女子,可我却迟迟不敢叫她知道我的是男子。

她与我相处的那样好?,怕就是因为我是女子吧?

她以为我是女子,才愿意与我亲近,若是她知道了我的秘密,或许就会从此远离我了。

我深信不疑。

可令我没想到的是,她竟自己看出了这件事。这实在?是出乎我的意料,毕竟在?我的眼中,她只?会傻乐呵,遇到什么事儿都不会过脑子的。

不过幸好?,她并没有做出任何我想象中的反应,反而?是与我更亲近了。

我想正儿八经地跟她好?好?过日子,可首先,我得有个家。

于是我抬眸四周,决定将隐患一一铲除,再报了心头之恨,之后?我才能安安心心,稳稳当当地留在?京城。

她看着傻头傻脑,却帮了我不少忙,她并没有看起?来那样不聪明,相反,她在?关键时刻总能做出超乎我想象的事情,并给予我极大的帮助。

事情是我没想到的顺利,我想,也是多亏了有她,不仅仅是她的帮助,更是因为有了她在?,我才更有了要尽快结束一切的信念。

可我没想到的是,我父亲走了。

我恨他,母亲恨他,阿姐恨他,可他毕竟是父亲。

府中的更新换代,如同那晚的那只?蜡烛的交换更替一般,火暗火明,不过是弹指之间。我们都只?是难过了一阵子,这也能看得出,父亲在?我们心中确实算不上什么。

更准确些说,是他自己的所作所为磨灭了我们对他的尊重?敬仰,淡薄了血缘之亲。

不过好?在?,有别的事情叫我移开了精力,譬如宋家的皮草铺子,段府的大小事,和?宋凌的新烦恼。

她宅里没有主母,从没有人教过她,该如何打?理府中的事宜,更何况段府如此之大,她定是吃不消的。

空闲之余,我便?一点点的教给她,她常以敬佩的眼神看我,这样叫我心生成就。

看着她眸中晶亮,我便?忍不住勾起?唇角,趁无人之时,搅得她天?旋地转。

按理说,父亲去世的三年内,是不该行房事的。

可我们不说,谁又?知道?

规矩终究是规矩,尤其是像段府这样的地方,更要遵守。我向来不是个守规矩的人,我唯一给这规矩的几分面子,就是在?三年之后?,才要了子嗣。

如我与宋凌所愿,是个女孩,长得像她,性子却像我。

我尝尝想叫府中的丫鬟带她出去玩闹,像宋凌从前?那样无忧无虑,并不是件坏事。可宋凌却制止了那丫鬟,说她从前?爱闹,都怪她父亲叫她扮成男孩。

她曾经便?想,自己若是有了女儿,定不会叫她该闹腾或该文雅,要看她自己想如何,如今她真的有了女儿,可不能像她父亲曾经那样,净叫她做些乱七八糟的事。

她说,难得她的女儿竟然这么好?静,便?别总带她出去玩。

我只?是点点头,看着女儿与她那极为相似的眉眼,便?觉得心中的喜悦要溢出来。

我给她取了名字,叫段初。

我父亲是忘了初心,才落得妻离子散的下场,这是段家的耻辱,也是我心中一根横刺,我要我的女儿永远如初。

段初与宋凌正在?院中玩乐,宋凌蹲在?地上,逗弄着墙外翻进来的小猫,戳两下便?抬起?头来看着段初,段初也学着她的模样去摸它。

随后?两人便?对视着笑。

我隔着院落远远看着,不必说话,也不必打?搅,便?已经十分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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