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爹来的时候,果真是大张旗鼓,收敛了在琉城时那张扬的旗鼓,可在这遍地皇亲贵胄的京城,还是显得有些?高调了。
他?那辆金簪花顶篷的马车,稳稳停到了宋凌信中写的地方——段府。
宋凌老远看见这架势,便知道这肯定是她爹了,恨不得娶媳妇般八抬大轿抬着他?来。
段府的人也一同迎在门口,见马车停下?,都恭恭敬敬掀前摆跪了下?去,宋老爷在琉城也未曾见过这阵仗,脚方落了地便懵了。
他?在信里是得知段宁的娘家人位极大理寺卿,位高权重,手握大权,却如何都想不出这样的场景来。
他?边朝前走边惊慌失措道,“不必不必,都起来吧!”
宋凌瞧着她爹的模样和自己刚来时也差不多?,不禁捂着嘴偷偷笑,又上去叫道,“爹,快进来吧,这段府地方大,我?们二人住的院落还需往里走许久才到。”
他?爹却恍了一下?,险些问出“你是谁”,定睛一看才发现是自己的女儿,愣是怔了半晌,上上下?下?打量几圈,才试探着开口,“宋凌?”
宋凌面露赧色,讪讪一笑,“爹...”
他?爹立马环顾四周,怕旁人看出异样,边跟她朝前走着,边压低了声音,“怎么穿成这样?可是发生了什?么??”
她爹这小心翼翼的模样叫她想笑,“爹,不过是段家的人看出我是女子了罢了,他?们并没有说什么?的,甚至...还挺开心的。”
她爹皱起了眉头,细细思索,随后煞有其事地凑到她耳旁,“你说,他?家的女儿是不是就喜欢女子,才会不在意这样大的事情?”
她扯扯嘴角,“是喜欢女子...可阿宁...他?是男的。”
她爹点点头,“这边对了。”随后恍然发觉了她方才说了什?么?,猛地转头看向她,“什?么??阿宁是男子?”
她抿唇点头,尚不知她爹的态度,没有说话。
却没想到她爹沉默半晌后突然笑了,“好啊,好啊,我?早该想到的。”
她诧异道,“爹,你也能看出他是男子么??”
莫不是只有她没看出来?
他?爹摇摇头,“倒也不是,我?早该想到,女子嫁给你,哪有能容忍你这脾性的,也就是男子的心胸宽广,否则与你待久了,谁受得了你?”
宋凌无话可说,也无法反驳,索性不说话了。
段宁与段老爷早便在大堂里候着了,段老爷起初是瞧不上宋家,区区一介商人的女儿,哪能配得上他?这大理寺卿嫡长子的位高权重,可偏偏年事高了,段府中的事事早晚是他的,如?今连他?都叫自己这大儿子摆了一道,他?不得不甘拜下?风,随着他?去。
按道理说,按京城的风俗,不该是两家人间这样轰轰烈烈正儿八经见面的,可两人在外亲都成了,如?今再纠结这些?礼节便没了太大的意义,他?也只好依了。
人老了,就得服。
只不过他?见着宋家那位亲家公时,还是吓了一跳。
他?的穿着与京城人不太相同,京城人大多穿的是素净的底色上绣些精致纹路,意图在低调中显出尊贵。
他?却是恨不得将“富贵”二字绣在身上,红底黑纹,领口的祥云图案栩栩如生,袖口是宽袖窄口的,与他们常穿的宽袖相比也是少见一些?。
段老爷近几日心情不佳,常常为了段府孙府中的事整夜操心,吃不香睡不好,却仍要拿出家主风范,极为亲切地站起身去笑对宋老爷,“您来了,咱们对面儿坐吧。”
宋老爷虽是头一回见这样位高权重的人,却并不怎么怵,他?是在琉城中横着走惯了,在那样偏远的地方,没几个有头衔的,钱便成了唯一的底气。
更何况,这是他的亲家公,他?便更没什?么?可忌惮,守规矩,客气些?便可了。
他?也面上带笑,“何必站起来,一块坐便好了,阿凌这孩子脾气大,你们定是包容多日了,我?得与你们道谢才是。”
段老爷抬手命人给他?倒了上好的茶水,清香瞬间在堂中逸散开来,他?双手端起茶杯在鼻尖轻闻两下?,道,“哪里的话,阿凌可是帮了段府不少?忙,倒是您不必这样客气。”
两人的客套话你来我往,话语间满是处事的老练,宋凌听得昏昏欲睡,恍惚间听到她爹提到她。
“阿凌这孩子打小没了娘,家里少?那么个人,总归是有影响的,性子上也叫我们惯了几年,得亏阿宁对她好,不然哪能受得了她这性子。”
段老爷尚未接话,站他?一旁的材德便笑眯眯地说,“您这便见外了,我?们大少?爷也是独自在外受了苦的,又没了母亲,脾性难免也有不周之处...”
他?是段府中的老人了,有老爷时,便有了他?,段宁从小到大便是他看着的,他?就仿佛是段宁的第二个父亲般的对他了如?指掌,虽是下人,却因着自己的年岁,毫不见外。
段宁却一眼凌厉地扫了过来,“什?么??”
没了母亲?
材德却不知道少?爷这一眼是意味着什?么?,还当他?是不愿自己再提起主母过世一事,他?怕是勾起了大少爷的伤心事,忙闭了嘴,做着样子自抽耳光,“都是我多?嘴,竟提些?不该提的。”
他?敛了目光,却察觉出了事情的不对劲儿,待他?父亲又与宋凌的父亲你来我往寒暄结束,才喝了口茶水,慢悠悠道,“父亲方来京城,今日无法去外边儿游玩,便先在段府中逛逛,这地方院落深得很,叫阿凌带您到处转转,下?午再去看看那铺子,心中便有数了。”
他?话说得礼貌周到,宋凌未觉出不对,便点点头,“确实,这段府里什?么?都有,爹,我?带你去看看,你也可放心了。”
宋老爷连连称好,两人便由小厮领着出了大堂。
堂内只剩了段宁与他那面色尴尬的父亲。
一时间安静极了,下?头无人敢出声说话,也无人抬头,半晌段宁才冷笑了声,“没了母亲?”
段老爷心里虚,叹气道,“这不过是当时的权宜之计...”
“什?么?权宜之计?”他?抬眸,眸中是惊人的淡漠无波,他?见缝插针,却不因此动荡分毫,“是你想抬鹭娘的权宜之计吧。”
段老爷一时无言以对,年迈的男子阖上眸子背靠到椅上,发出了声苍老的叹息,他?这会儿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已经不是儿子的对手,他?也已经不再是那个说什么?都信的孩子了。
段宁并不指望他?回答,又继续道,“母亲在那穷乡僻壤过得平淡如?水,不过身子确实不好,那是当年您走时,她落下的病根儿。”
宋老爷嘴唇开合,似是想辩解,话到嘴边却也不知该解释什?么?,最终还是叹气,“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您倒是会开脱。”
段宁嗤笑,又道,“我?竟现在才想明白,方来府中的那句节哀顺变,究竟在说什?么?。您想拿我当棋子,利用您的儿子做扶外头的女子上位的工具,可惜了,这么?些?年没见,您不了解我了。”
他?父亲抬手掩了面,长叹一声,“我?独自回来后,那鹭娘便一直照顾我?,她有孩子,有过旁人,我?都清楚得很,我?...”
“我?遣走旁人,不是为了听你们如何情真意切”段宁的面色沉了下?来,“您一辈子欠着我?与母亲阿姐的一句道歉。”
段老爷总算是睁开了眼,颤颤巍巍坐直身子,位高权重的他?从未这样低过头。
“几年前,是我做的不对,若是...”
“等她们回来了再说,不要对我说。我?不接受。”
段宁打断地斩钉截铁,丝毫不愿给他?留下?一丝一毫的情面,一如?几年前,他?走地毫不犹豫,不给他?们三人留下?任何一样有用的物件儿。
不过是风水轮流转。
段宁冷笑了声,似是还有话想说,堂下?却着急忙慌跑进来一小厮,扑通一声跪下?,“大少爷,有位丫鬟急着见您,说是有急事。”
他?立马敛了声,应了声便道,“这些?话,您且等我?母亲与阿姐回来,当面与她们说。”
段老爷方没缓过神?,还无法从儿子这番话中清醒过来,便见他?甩了袖子走人了。
*
选春将阿舒带回的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段宁。
他?手中展开她带回的信纸,上下?扫了几眼,了然于心,抬眸道,“叫她带话去给程阳,宋老爷已经到了段府,那家铺子估摸着,后头便开业。”
选春一愣,“大少爷,这种事儿何必要告诉他?呢,保不准他?会来闹事儿...他?本就因着这些?事,跟咱们结下?了梁子...”
段宁只是淡淡瞧她一眼,“说便是了。”
他?要的便是程阳因自己事事都做不成而?气急败坏地想毁他?名声,他?偏偏不怕别人设计他?。
他?偏偏就喜欢一层一层摧垮敌人的防线,叫他也尝尝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绝望无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