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凌始终大气儿都不敢出一声,只觉得段宁今日实在是太?有魄力,人的细致入微果真是体现在各处的,父亲的一句话中,他?竟能十分迅速地找出纰漏之?处,毫不犹豫地加以反驳,并从他?的语气中察觉出事情的严重大小,实在是宋凌再活半辈子都做不到的。
她亦步亦趋,直到跟段宁进了?院落,他?转身将?那两扇门抬手一阖,所有小厮都被拒之?门外,宋凌才长?长?舒了?口气,真正地轻松下来。
段宁听见?了?她这声极轻的叹息,回头笑道,“平时那样能说,嘴都停不下,方才一路上?都没出声。”
“你还说,方才你差点吓死我?了?,我?都怕父亲一个暴怒怪罪下来。”
“怪罪?你当他?是皇上?,说降罪便能行么??”他?垂了?眸,再也笑不出,“他?顶多便是抛弃妻子,这已是他?最?大的能耐。”
这可比降罪受刑要痛苦难熬得多。
宋凌站在这陌生的院落中,本该是不知所措的,可却因了?段宁就在一侧,她竟觉得自己也不是不能拿这里当成家的。
她爹是商人,打她还小时就常带着她天南海北的四处跑,她因此最?爱安稳,最?不喜的就是来回奔波,可这回有段宁同她一起,她竟觉得去哪里都可以了?,他?不像她爹,到了?哪儿永远将?生意放于她之?前。
段宁最?会照顾人了?,她昨儿夜里起夜时还看着他?的睡颜暗暗打量,他?究竟是女子还是男子?可想到最?后她才恍然?发觉,她似乎都觉得合理。
他?似乎兼有男子的坚韧气魄和女子的细心?体贴。
宋凌这样想着,不经意的抬头望了?他?眼,才见?他?已然?转过了?身,背对着自己,姿态挺拔邤长?,却在这空无旁人的院落中,多少有些寂寥。
院落里的物件都已经十分老旧了?,看得出是多年无人居住,可仍是样样俱全的,瞧着齐整高大的树木和无一根杂草的地,大概是常有人来拾掇。
她侧着身子朝段宁的面前看了?看,那里是片极大的池塘,几片绿荷漂浮在水面之?上?,偶有风拂过,荷叶便随着波纹上?下起伏。
“像不像我??”段宁似是察觉到她也在看那荷叶,开口问道。
宋凌疑惑不解,朝他?身边走了?几步,站至他?身旁,“为何这样说?”
他?侧目垂眸看向宋凌,她似乎永远听不懂这些意味深沉的话,她的家世?出身,是京城许多人瞧都不愿瞧一眼的,可她却仿佛顺风顺水,像从未被世?间磨练璀璨过。
老天爷是公平的,给了?人降生下来便叫万人瞩目敬仰的身份,却绝不叫他?因此好过,甚至几乎是要赶尽杀绝。
他?收回目光,极力地压着嗓音,却仍有些黯哑,“漂泊不定,起伏跌宕,面上?干净秀丽,实则扎根在泥里,每向上?钻一寸,都是泥土缠身。”
宋凌这回懂了?。
她摇摇头,“荷叶的根怎会有泥?无论怎么?生长?,四周都有池水冲刷,每长?长?些,都是一次洗礼才是。”
她转头拽了?拽段宁的衣袖,要他?看向自己,随后直视着他?暗沉的双眸,开口道,“即使是原本生长?于泥地里,荷叶的根随着池水来回晃荡,也早已将?泥甩开了?。”
段宁望着她认真严肃的神情,唇角不禁勾起一丝笑意。
宋凌看着傻乎乎的,实则比他?想的要聪明多了?。
宋凌也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被安慰到,只觉得自己八辈子都没扯过这样的道理,如今硬将?大道理凑起来去安慰他?,已经是她能做到的极限了?。
她见?段宁一言不发,只是沉沉瞧着自己,心?想或许是力度还不够,她得再编几句才成,段宁却忽然?朝她伸出了?双臂,将?她圈进了?怀里。
这是同昨儿夜里屏风后的搂抱不同的,这次不是密不透风的禁锢,而是寻求依靠一般的求助。
“几年前,父亲也是任大理寺卿,却遭奸人陷害,被天子下令贬到西北。那时候倒还好,不过是西北地方荒凉些,段家有几代人的积累,去了?那种?地方,日子反而比在京城更奢侈。”
他?的手只是轻轻按压在她的背后,把脸埋进了?宋凌的颈窝处,高挺的鼻梁贴在她颈间细白柔嫩的皮肤上?,呼出的热气将?她的心?里都打湿了?,他?没了?别?的动作,只是这样抱着她,先是轻笑,随后是一声极重的叹息。
“我?父亲为人精明算计,京城离得那样远,他?照样笼络了?人心?,没出几年,朝廷又变了?次天,朝廷中大多都为父亲伸冤,天子便细查了?几年前那事的由?来,最?终冤案平反,一封书?信将?我?父亲唤了?回去,为体谅他?几年来漂泊在外的苦日子,一回京便又任命他?做了?大理寺卿。”
宋凌吸了?口气,“...那?”
段宁继续道,“他?便自己回京了?,携走了?家中能带的,风风光光回京走他?的仕途。”
原来是这样。宋凌一言不发,呆呆站了?半晌,又恍然?发觉自己不能在这儿干站着,于是抬手也圈住了?他?宽阔结实的后背,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打。
“都说商人重利轻别?离,我?倒觉得我?们二人之?间,我?才是那个一直在与别?人道别?,到现在都没有落地生根的。”
他?阖上?眸子,睫毛轻扫过宋凌的后颈,挠得她痒痒的,她却一动不动,听着他?的声音就贴在自己的耳畔,他?的声音那么?轻,那么?小,只有她能听得到。
她在心?疼的同时,竟因此有了?种?自豪感,她身旁的这个人不管有多好,那都是她的,他?的这一面,无助颓败的这一面,只给她看,只叫她抚慰。
她也微微偏头,声音放轻,“怎么?没有落地生根?你不是有宋家么?,你以后都是宋家的人的。”
“嗯。”他?的声音更加沉闷,“可我?再也不是段家的人了?。”
宋凌的心?里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咯噔了?一下。
也是,无论他?将?话说得多么?决绝,他?多么?厌恶段家的人与生活,他?都始终是段家生的,段家长?的,那层淡薄的家族亲情即使是还不如纸那么?厚,也是他?一辈子摆脱不去的。
她明白了?,想断也断不了?的纽带,这才是段宁最?觉无助的地方,他?恨段家,却也爱段家,他?无论去哪里,都逃不开躲不掉。
她低头踢了?块石子儿,心?里似乎懂了?些段宁的心?情,却总觉得自己这会儿不好说些什?么?,抿唇想了?半晌,道,“其实...我?也不太?懂你们这样的家族内的事情...可我?想说,段老爷方才瞧着并不是那样坏,他?好歹还是在意你的看法,你可是嫡长?子。”
段宁深吸了?口气,微推开宋凌,俯下身子直直地与她对视。
他?眼尾发红,微湿的眼眶似要望进她的眼底。
宋凌从未见?过他?如此无助过,可他?片刻后竟笑了?,“他?正是没将?我?们放在眼里,才公然?地将?那女人带进了?段府,如今叫我?见?她,也不过是马后炮,他?正是知道我?什?么?都无力挽回,才敢这样。”
“没想到...没想到你父亲竟这样做,幸好方才咱们与他?说的并不多,以后见?了?他?...咱们不跟他?讲话。”
宋凌嘴唇开合,却只扯出了?这一句。她想不到段宁说的这些,也不知道该如何继续安慰下去,只能表明自己的立场,是与他?站在一边的。
段宁勾唇,“你说的对,我?父亲那人,你与他?多说一句,他?便能循着蛛丝马迹摸清你,精明得很,说多错多,倒不如谨言慎行。”
宋凌抬眸,“原来你是随了?你爹。”
段宁失笑,“我?在你眼里也是如此么??”
她忙又摇头,“没有没有,你可好多了?,你看着面善。”
“面善?”他?轻笑,这还是头一回有人拿这个词儿来说他?,而他?似乎又寻到了?一处他?与他?父亲相仿的地方——倒是都擅长?伪装,他?父亲总能叫人觉得他?和蔼大方,好说话又为他?人想。
段宁垂眸看向从头到尾蒙在鼓里只知道傻乐呵的宋凌,只觉得自己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移开了?眸子,逃避似的看向了?这片院落。
这是他?儿时在京城的住处,段府最?中央的院落是他?父亲与母亲的,而右侧的便是他?的。这院落是他?母亲诞下他?之?前便命人挑好的,北靠盘龙一般的钦山长?脉,那山头刚好在他?的院后回了?下头,好似真龙回首,那会儿父亲正值在皇上?身边炙手可热的时候,皇上?也觉着这地方寓意好,说段宁长?大,定是辅佐天子之?材,亲自差人送来了?金银珠宝。
那时的段家,风光无限。
他?方想叫宋凌进去看看,身后那扇刚叫他?合上?没多会儿的门便被“咚咚”敲了?两下,随后是个小厮的扬声报信儿,“大少夫人,一个叫选春的自称是您家的丫鬟,说来给您送样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会甜起来了!不吃爱情的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