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在京城本就没打算待太久,店铺的事儿又着急去办,生怕误了时间,第二日一大早便有宋家的人来叫醒了他?俩。
京城就不像琉城了,戒律森严,又人多眼杂,跟琉城待着?的时候宋凌是想干什么干什么,上天入地无人敢惹,来了京城顿觉出了自己的渺小,朝窗棂外满大街的人群看去,衣着华丽头饰精美的女子,和?羽扇纶巾袍纹精致的男子比比皆是,她在琉城时人人称羡的东西,到了这儿倒成了随处可见的了。
她扭过头,看了看自己手中挑出的衣裳,沉默了半晌,难得的低调,“咱们不穿花里胡哨的,得低调行事。”
而后将手里那件紫红底的金錾花纹袍子放了回去,重拿了件白玉银丝的缎袍递给段宁,那是两人从段宁家离开时,阿姐给备上的,她那会儿还不知道包袱里是什么,如今才知道,阿姐是早有准备。
她自己则挑了半天,都没有挑出件合适的,既然段宁穿的是男装,两人又是以夫妻之名去购那铺子,她自然要着?女子衣裳的,可她哪能想到方离开宋宅和?琉城没多久便要穿回女衣,压根就没准备,唯有当时从段家走时,阿姐给的那件儿红底薄裙。
颜色鲜明亮眼,样式端庄贵气,简直是不要?太张扬。
在京城这样遍地是达官显贵的地方,那些个有权有势的人基本上都是相互认识的,若是出了个从未见过的生面孔穿着打?扮与旁人不同,保不准会叫谁盯上。
越是位高权重的人,越有着?不可估量不可猜测的仇恨之心,这是临走前,她爹嘱咐的。
她手轻捏着那薄裙又叠好放回一摞衣裳上头,转过身时面上有几分她少有的赧色,“我...我好像没什么可穿的。”
段宁懂她在想什么,也知道她这样说的原因,站在一旁沉默了片刻,道,“你想穿什么便穿什么,若是有人问起,我便替你回应。”
宋凌仰头,“你怎么回应?”
“就说,我的夫人就爱穿男子的衣裳,她穿男子的衣裳,与穿女子的衣裳同样好看。”
他?说这话时,没有刻意压下嗓子,去学着?女子讲话,而是以他?原本的声音,句句醇厚低沉。
他?说罢,见宋凌似是被他?这一声儿吓住了似的没了动静,眼神都呆滞起来,便又轻笑,“学得像吗?”
“像。”宋凌心头跳动了一下。
虽然她心中多少有了数,可乍一听到他这样的声音,她还是有些不适应,那声音像古井幽潭一般将她吸进去,四?壁回响在她的耳畔。
他?的话在她耳中过了好几遍,一股股暖流顺着心底涌了上来,却又顷刻覆灭,宋凌垂下头,“算了,还不够麻烦的。要?不我便不去了,反正我去了没什么用,什么也不会,到时候也是你自己跟人家商量...我在边上就跟木头似的...”
段宁蹙眉,什么也没有说,上前两步在包袱中一摞衣裳里翻动了两下,抽出了自己那条鹅黄的薄裙塞给她。
他?知道她的为难,便替她做了决定。
“就暂时穿着?这个,等事情?办妥,忙过了这阵,便上街上的店铺去买几件儿。这条你穿着虽稍大了些,却也算是朴素,还是更合适些。”
宋凌本是摇摆不定,恨不得此时此刻有人替她挑一件儿出来,再为她指出其中的优劣,段宁这话说的正是时候。
她听他的,抱过衣裳笑了声,便换去了,换完后发现果真与段宁的猜测差不太多,这衣裳虽大,好在薄一些,她在不易被瞧见的地方将几块料子叠起来一卡,便没那么长了。
两人到了那要出卖的店铺时,正是未时方用过午饭的时候,铺子里的人不多,他?们进门时,上一家看过铺子的人刚好出门离开。
方踏进去,那刚刚才送完了客的店主又笑脸迎上来,“二位是?”
那男子长得张圆脸,小眼睛眯成一道缝横在上方,笑时几颗牙都露出来,将腮边的肉挤在一起。
段宁和?宋凌出来前便讲好了,他?们是代表着宋宅来的,来之前便提前派人与店主打过招呼,人家定是知道宋家来的是儿子和?儿媳。
如今段宁是男装,他?便要对人说自己是宋凌,宋凌便成了“儿媳”。
段宁抬眸看向那人,道,“我们是琉城的宋家,来之前父亲派人同您这儿打过招呼的。”
那人眼珠子朝上转了几圈,随后恍然大悟道,“噢,你便是宋凌吧?”
段宁一笑,“是。”他?又侧睨了眼宋凌,“这是我妻子,段宁。”
他?的手放在宋凌的背后,将她稍微朝自己那边带了一下,宋凌不小心踉跄了两步,抬眸讪讪一笑,“幸会。”
她平日里最擅长装模作样了,扮了那么多年的男子都像模像样,除了段家的人,从来没人识破过她,可如今到了这里,恐慌却像只手一样,伸出来攥紧了她。
好在那人并不多问,甚至没有多看二人两眼,便转过身去,带着他?俩逛起了这铺子。
铺子比宋家在琉城的要?小些,可毕竟是在皇城根儿下的铺子,有这大小已是少有人买得起了。
铺子上下二层,中间一条紫檀木刻了貔貅样式的楼梯将二层相连,宋凌看见这构造时,就已经在心里打?算好了,将来这一层就摆些成品,供人挑选购置,再设张小桌算账使,二楼便可用来堆放暂时不用的料子,再腾出一个隔间来做加工用。
绝妙。
皇城的店铺到底是不同,横平竖直的房梁刻的花纹都大气雍容,一侧的屏风上的图案是华贵的牡丹花开,宋凌在琉城看惯了那些胡人带进来的不伦不类的图案,什么象牙,鹰头一类的,如今见了这些正统的花样,竟由心里生出了敬畏。
两圈下来,宋凌对这铺子是满意极了,地段也好,这条街临着坊间建起,周边住的都是些有些财力的人,皮草这东西,本就是要卖给他?们这些人的,不论从哪处选,她都觉得这间铺子好极了,怪不得她爹早就看上了这里。
她转头看段宁,“你觉得如何?”
他?又扫了眼,轻声道,“这地方风水不相驳,是难求的吉祥之地。”
宋凌一怔,“你倒是会说,我只会说这地方不错,买!”
段宁一笑,“你说买,那便买。”他?瞧了眼在一旁翻看账目的店主,“只是这铺子怕不是那样好买的,店主打一开始听了我们的来历,便就没瞧上我们,是料定了我们拿不到,想买这铺子的贵人怕是太多了。”
宋凌这才发觉了那店主的古怪之处,怪不得她总觉得他?说话时看着?客客气气,却总不正眼瞧人,原来只是不正眼瞧他俩罢了。
宋凌叹口气道,“京城果真是藏龙卧虎。”
她正愁着?是否还有办法能将这铺子买到手,好歹叫二人别白来一趟,便听背后一串轰隆隆的脚步声,随后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
“宋隆,想不到在京城也能遇着?你,你方才在说藏什么龙,卧什么凤?”
宋凌听了这声音一怔,立马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裳,又瞥了眼段宁,心里咚咚跳得快极了,随后转过身去,装模作样地笑,笑得客气礼貌,“程阳兄,倒是有一阵没见着?你了。”
程阳面上的笑意也不知是真的抑或是装的,看上去热切极了,仿佛二人从未有过不该有的隔阂。
也仿佛是没看到宋凌和?段宁的衣裳似的。
“宋凌,你莫不是也想买下这铺子??”
宋凌暗道一声不好,面上却仍笑盈盈道,“是。”
程阳背着?双手,原地转了半圈,视线环过这铺子的房梁与陈设,又转头道,“这铺子构造优良,地段也好,我也是为了买它而来。”
宋凌这会儿是笑不出来,还硬是保持着?面上的笑,讷讷地应了声。
来之前在徐宅中,徐老爷还嘱咐了定会有些官戚贵胄来买,这不是说来就来了。
程阳的爹是当今朝廷的刑部侍郎,大大小小的案子归他?复核,因处理得当,办事活络而极受圣上的喜爱。
他?若是一定要?争这铺子,宋凌压根就比不上他?,只有被碾压的份儿。
宋凌的心里凉了半截,想着他?父亲这任务她怕是完不成了,说不上顶上还有些比程阳的爹大了去了的官儿也等着?呢,她连程阳这一道槛都过不去。
程阳终究是比她大了一轮的,老练成熟的脸上看不出他有丝毫欢快的神情?,宋凌却能清楚地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高她一等的自得之意。
或许也有发现了她见不得人的秘密的自鸣,宋凌分辨不出,可她清楚地知道,他?对自己和?段宁此刻衣裳的事情?闭口不提,便是肚子里滚着?更黑的墨水,他?的热切之下永远埋着?比宋凌多出十几年的处世老练,他?越不提,宋凌便越觉得心慌。
她心里忐忑,却又无可奈何,她总不能自己主动去提及两人的事,那可太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她耳边温润如水的声音忽然响起,话音却分辨不出一丝温和,有的只是在掩饰之下的嘲弄。
“伤筋动骨一百日,程公子的伤可是好利索了?”
宋凌闻言,心里的愤懑顿时消失不见,甚至险些笑出声,她抿嘴压住笑意,抬头捕捉到了程阳脸上闪过的尴尬与羞赧,心里涌上一股快感,随即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地开口,似是对段宁不满。
“阿宁,你那会儿可真是做得过分了,怎能直接便给人拧断了?多亏了程阳兄有家底儿,定是能拿出珍贵的药材来医治,否则哪能好的这样快?”
她方才分明是畏惧的,对程阳深不可测的畏惧,可听了段宁的话,她竟不知为何有了底气,仿佛段宁能为她撑腰似的。
段宁轻笑,与她一唱一和?,“不过是随手一转,哪能想到便断了?”他?掀起凤眸,似笑非笑,“程公子今后要多加注意才是。”
宋凌爽也爽过了,并不想在这里与程阳多说,更何况在这京城,程阳还指不定认识多少达官显贵,个个儿都是她招惹不起的,还不如赶紧溜了。
“程公子,以后一定要?多注意。”她佯装担忧地说完,便转头拉了拉段宁,“阿宁,咱们欠程阳兄的,这铺子咱们便不要?了,走吧。”
说罢,她便扯着段宁逃似的飞快离开了。
程阳的反应实在是蹊跷,说多错多,她不能再闹下去了。
程阳在原地连句话都没插上,恨得咬牙切齿,“赵已。”
一旁一直跟着?他?的小厮知道他?此刻定是怒火中烧,不敢多说,忙绕到他身前半跪在地,“在。”
门口处早已没了二人的身影,他?却仍死死盯着,半晌吐出来句,“阿宁?这人可不简单。你去查查,他?究竟姓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