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第 24 章

从宋宅途径了两座桥,三个街市,宋家的马车才稳稳停了下来。

宋凌期待地搓搓手,马车刚停下来便急吼吼地掀开帘方要落脚,抬眼愣了。

眼前的景象,与宋凌的想?象实在?是不相符。

要说她爹这?人她清楚得很?,为人善良,慷慨大方,唯一一点?不好,便是思?想?太过保守,老爱固守着老祖宗传下来的礼节不放,尤其是在?这?婚姻大事上?,她以为按她爹那性子,定会给她娶个门当户对的媳妇儿。

可?现在?看来,却并不是如?此。

门当户对且还远着,在?宋凌看来,若不是她爹给两人硬扯到一块,她和段宁怕是一辈子都不搭边儿。

段家的附近没什么人家儿,一条小道上?加上?他家才有三户,稀稀拉拉地步在?一条风吹过灰土便漫了天的路旁。

段家并不算大,一圈的篱笆将两口并不高的房屋围在?其内,往里是片菜地,春风自然是没落下这?一方田地,土里蹿出了嫩芽,与这?片破旧的四方院子似是不属于同一片天地间,令宋凌有了种春意只到了院子里便停住,却没往段家里再多走一步的错觉。

宋凌走进去才发现,菜地背后?的房屋并不像它看上?去那样破败不堪。

这?间阳光照不进的屋子其实收拾地十分干净整洁,微裂了纹路的桌面上?摆着一个与桌子格格不入的雪纹银丝妆奁,竟成了这?屋里唯一一件亮堂的物什。除此之外,其他的样样东西都摆得恰到好处,不多不少,并不因它的老旧而脏乱,反而给老屋平添了几分人烟气。

许是听见有脚步声,隔壁一扇小门有一双细白的手掀开门帘,一个眉眼如?画,肌肤雪白的女子探出身?子,先望向了她背后?的段宁,露出一脸惊喜,随后?似是忽然想?起什么,才转头看到了站在?段宁身?前的宋凌。

她的笑意瞬间收敛的几分,像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便垂了眸,十分客气有礼地轻声道,“想?必这?就是...”她表情一顿,话也只说了一半就停住,仿佛后?面的话难以说出口,片刻才艰难道,“这?就是妹夫了吧。”

宋凌刚听到她的声音时便猜到这?位一定是段宁口中的姐姐,说起话来和段宁一样的轻声轻气,只一个掀帘的动作便有几分大家闺秀的风范,丝毫不像是该住在?这?样地方的女子。

段宁与他的阿姐真像。宋凌如?此想?着,转身?一笑,“是,你便是阿宁的阿姐吧。”

女子轻点?了头,并未说话,撩着门帘走出了门,又将它在?身?后?缓缓放下,才朝着两人走了上?来,将宋凌和段宁朝里屋引去。

她的衣裳比段宁平日里爱穿的样式还要素净,一身?对襟的棕色裙子,料子看着大概只是普通的布匹做成的,没什么纹路和花样。

宋凌一时分不清,是段宁一家子都爱穿这?样素的衣裳,还是因为其他什么了。

屋里的塌上?,是位年纪稍大的女子,微阖着眼假寐,估摸着四五十岁,脸上?却并不显老,只是看上?去做些什么动作都极为吃力,连半躺在?硬塌上?都似是在?耗力气,初春的时节了,还盖着厚被。

被子边角处已经露了棉絮,也不知还暖不暖。

段宁的母亲听到有人进屋,朦朦胧胧地半睁开眼,起身?想?要坐起来,段缨忙上?去扶住她,凑到她的耳边,俯身?说道,“母亲,是段宁...段宁带家眷回来了。”

她实在?是不忍对母亲说出那两个字,即使这?早已是她与母亲一同担忧发愁了数月的心结,是她家中心知肚明的秘密,她也无?法将这?件事拿到台面上?说。

段母听了深吸了口气,想?重重的叹出,却又碍于宋凌也在?屋里,她不能将怅然表现得太过明显,便半路打?住,硬扯出个笑,看向宋凌。

“你便是段宁的...”她又阖上?了眼,“...夫君吧。”

宋凌见段母眉间拢满密云,笑容也只浮于表面,却并不多想?,只是觉得段宁的母亲这?样暖和的日子还卧倒在?床,定是身?上?生了什么怕寒的病。

人遇了病气,身?上?的劲儿就如?同抽丝一般,动一动,力气就大散,想?必段母此时的忧容是因了这?个。

也或许...是因为听说了外面流传的她的恶名?。

什么连夜不归家,天天睡在?勾栏院,对下人恶语相向,一言不合就跟人打?起来...坊间的传闻只会越传越离谱,还编得像模像样。她自己?都听不下去,何况是将女儿嫁给自己?的母亲?

她的心忽然狠狠沉了下去,有几分心虚地抬眸看了段母一眼,这?才见她刚半睁开的眼睛又闭上?了,便猜测她定是不想?看到自己?,看见自己?与段宁站在?一块就心烦,才眼不见为净,闭上?了眼。

宋凌鼻头一酸,垂下头看向脚尖,吞咽了一口,尽量叫自己?的声音听着稳重沉着,“是,娘。”

这?还是她打?生下来,头一次这?样称呼别人为“娘”。

她记事起,身?边的女子就只有丫鬟,和她爹后?来又娶的几个夫人,她却从未叫过任何一位“娘”,这?个称呼对她来说实在?是太遥远,太陌生,以至于她开口说出这?个字时,都背后?一麻。

躺在?床上?的“娘”似是想?回应,却抬不起胳膊,段缨又将被子给她拉到了脖颈处窝起来,朝宋凌歉了歉身?子,“母亲身?子不适,没法招呼妹夫,来了这?里便当作自己?家,快先坐下,我去倒茶水。”

她于是将段母轻轻放回床上?,抿唇朝屋外的另一间房走去,擦过段宁时,她抬眸深深望了他一眼,柔白的手指尖早已磨出了细茧,她刻意蜷起手指,用了白净的手背去碰了碰他的手臂,无?声无?息地冲他做了个口型。

“受苦了。”

说罢,就跨出了门。

段宁心头一涩,下意识地转过头去看他的阿姐,却只见到她洗白了边的裙尾消失在?转角。

他分明看到,阿姐眼眶发红,像是哭了。

段缨在?想?什么,他清楚的很?。

当初家道中落,段家两个从小锦衣玉食的孩子压根受不了这?样的苦,饶是在?这?里过了这?么多年,仍未习惯,尤其是他这?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阿姐,十几年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哪是这?么容易能改掉的?

父亲仍在?这?里时,从未叫他姐弟二人做过什么活,可?他却走得毫不留念,待段家有了重振的机会时,撇下了穷乡僻壤的三口人,独自回了京,再也不回来。

那日母亲倚在?窗边的灰败表情,与阿姐转过头去擦拭泪水的景象,始终无?法从他的记忆里抹去。

从此以后?,段宁便成了家中的顶梁柱,独自一人挑起了这?个重担。

他是下定了决心,不要他的母亲和阿姐再吃一点?苦。

代姐嫁人也是如?此。

阿姐嫁过去,便是嫁过去,她没那样深的心思?,也没那么大的胆子。段府的女儿性子都温柔,既无?深谋远虑,也不愿耍心思?。

段宁却不同,他与段家的男子,尤其与他父亲像极了,他波澜不惊的表面下藏着的是山洪爆发般的欲念,他不仅有野心,更有从泥地里向上?爬的毅力。

运筹帷幄,他是位合格的猎人,伺机而动。

他起初只是代姐嫁给十里八乡出名?的纨绔,好叫她不用受别人家的罪,吃别人家的苦,可?心思?缜密的他并未错过聘书上?任何一字一句,寻着蛛丝马迹,他步步为营,私自做好了一切准备。

可?一切的一切,在?阿姐对他说“受苦了”时全部破防,他的胸口像被石头击碎了一样痛得剧烈,他的目光再次回到这?间他住了几年的屋里,只觉得浑身?无?力。

他什么都没有改变,他什么都改变不了。

唯有这?次上?京,是他必须要抓住的机会。

他看向宋凌,她和自己?与母亲共处一室,却并不拘束,大大方方地站在?一旁,站得挺直,白净无?瑕的脸上?一双黑眸正略带担忧地看向他母亲,嘴唇开合许多次才开口问道,“娘是哪里不舒服?”

段宁代他母亲答道,“身?子没什么地方不好,只是落了心病了,多年的老毛病,瞧过的大夫都没辙。”

宋凌“噢”了声,犹豫了片刻,还是走过去俯下身?子拉了拉段母的手,学着段宁的样子轻声讲话,“既然是心病,定是许多烦心事挤在?一块愁出来的,这?些烦心事,能少一件是一件。”

她又问,“娘可?有为阿宁愁过?愁他嫁的人不好?”

宋凌并没有等段母回答,她也知道这?问题没法回答,便自言自语似的继续道,“这?件事上?,娘放心就好了,阿宁那样好,我定不会亏待他的,我也...我也不是坊间传的那种人...我...阿宁,你说是不是?”

她想?找出什么理由来证明自己?,却无?处可?寻,只好转头去求助段宁,叫他为自己?正名?。

段宁的眼睛望着她的手覆在?母亲苍老起褶的手背上?,喉咙一哽,随即扯着嘴角点?头,“是,她这?人很?好,母亲放心便是。”

宋凌咧嘴一笑,又回过头看向他母亲,却又听得段宁在?背后?继续说道,“宋凌这?人心思?少,什么事都看得开,打?小生在?商贾之家,却并未养成一身?娇气的毛病,是个值得托付的人。”

他的声音温润如?水,缓缓淌进她耳中。

她一怔,并没有想?到自己?在?段宁的眼中,竟然还是个挺正面的人。

她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段母虚睁开眼看看宋凌,又越过宋凌的肩膀去瞧了眼一身?女裙的段宁,终是收回目光拍了拍宋凌的手背,“说实话,我本是不放心的,”她缓慢地抬眸,与宋凌对视,“可?现在?放心了。”

宋凌听他母亲这?样承认自己?,脸上?的喜悦之色掩饰不住,恨不得当即在?屋里翻跟头,她拼命忍住心里涌上?来的暖流,拉着段母的手抚了两下,噙着笑道,“您这?心病有没有好那么一点?点??”

段母虚弱泛黄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看阿宁过得好,我这?心病好得不只是一点?半点?。”

段缨进来时,看到冷清寂寞许久的家中竟然多了几分人情味,顿觉得手中飘出的茶水味都是甘甜的。

她一手一个茶杯地轻放在?桌上?,抬眸便刚好冲上?了段宁投来的目光,他眼底浸染着笑意,勾着唇角,是曾经在?京城的府中都难得一见的表情。

多年的姐弟,她一下子便懂了他的意思?,他这?笑的深意分明不是单纯的觉得宋凌好而已,而是有更深的意味。

段缨心中一冷,如?坠冰窖,看着他的表情,自己?的笑却凝固在?脸上?,怎么也笑不出了。

...她弟弟,莫非是对那个个子不高,看着便不稳重的男子起了心思??

...她呵护多年的弟弟,竟是个断袖么?

她的笑意逐渐从脸上?消失,微蹙着眉与段宁隔着几步相望,随后?她眼睁睁看着段宁移开了目光。

他走到了宋凌边上?去。

他伸手拍了宋凌的肩膀。

他笑着看她,他与母亲说,“今夜我们便先住这?儿一夜,明天赶路上?京,下次回来,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段缨只愣愣听着,她的细腻心思?告诉她,段宁对他这?位“夫君”已经不是成亲过日子那么简单,这?一切...似乎都是因她而起。

若不是她当时有了私心,答应了段宁代她嫁人的请求...或许也不会有今天这?一出。

她的弟弟便会娶个普通人家的姑娘,或许一辈子回不去段府,留在?这?片天子鞭长莫及的地方,却好歹也是正儿八经的成亲,平平淡淡的日子。

起码不是像现在?这?样。

段缨看着自己?的打?小看起来的弟弟与一个身?材瘦瘦小小的男子打?闹逗趣,心里只觉得追悔莫及,总觉得是她将弟弟逼成了断袖似的。

不该是这?样的...

她轻咳了一声,笑着插到两人中间去,“要在?这?住一夜,那我便去收拾间屋子出来,茶倒好了,趁着热喝了吧,一路上?受累了。”

宋凌方叫段母几句话说得心花怒放,感?受到了被丈母娘亲口承认得快乐和激动,正一身?的劲儿没处施展,就想?活动活动这?无?处安放的手脚,便转头道,“怎能叫你自己?去收拾屋子,我去帮你忙吧!”

段缨笑道,“也好。”

我非要摸清你的底细不可?。

段宁点?过头,宋凌便跟着段缨去了院中的另一房间内。

这?个房间虽说需要收拾,却也并不乱,只是常年无?人居住,落了些灰尘,段缨自己?包揽了铺床扫地之类的活,只叫宋凌帮着擦擦桌子与矮塌,做起来并不吃力。

段缨找出来的薄被上?有几处颜色差异很?大的补丁,红的蓝的拼凑在?被子的边角处,以防已经发硬的棉絮露出来,这?已经是这?个破败不堪的家能拿出来招待二人最好的被罩。

她一边将被罩的角往外拽,一边装似不经意地扫了宋凌一眼,“妹夫手脚倒是利索,常做家事么?”

宋凌乍一听还当是在?夸她,半点?没听出探究意味,擦得更使劲儿了,“没怎么做过,擦个桌子嘛,谁都会的。”

她一笑,“可?别叫抹布上?的污水脏了袖子,妹夫的衣裳都绣着些花儿,真是精巧。”

“嗨,我这?人就爱穿花里胡哨的,无?妨,我不在?乎的。”

段缨略带深意地瞧了眼她这?身?芽黄绣白花绿叶的衣裳,与段宁的那一身?花色都相同,分明就是一对儿...

可?正儿八经的男子,哪有这?么爱穿这?样花里胡哨的衣裳的?她曾在?京城见过的最女气的男子,花月酒楼老板家的公子,便有够花哨,也顶多顶多是穿个大红大紫。

芽黄这?颜色...确实是太过阴柔,不像是正常男子爱穿的色儿。

她索性又问,“妹夫可?是喜欢这?样的颜色?”

宋凌实话实说,“喜欢,我这?人爱看季节穿衣裳,春季便穿这?样浅色,冬日里便爱穿身?朱红,雪地里扎眼又好看,秋日喜穿深绿,我对这?东西可?讲究了。”

段缨蹙眉,又不动声色瞄她一眼,只轻笑一声作回应,不再说话。

房间本就没什么地方需要大收拾,没一会就都准备好了,段缨却叫宋凌在?这?屋里熟悉熟悉,她去叫段宁来看看。

宋凌答应下来。

段缨回了另一间屋里,母子三人终于得了机会同在?一屋,这?场面竟如?此难得,她压下心中的疑虑困惑,忽的不忍打?破气氛,上?前去到段宁边上?,道,“阿宁,这?些天也是苦了你了,这?样的日子过得可?还好?”

段母的手轻拍拍段宁的小臂,虚浮着声儿道,“阿宁这?一趟...可?谓是忍辱负重...”

宋凌不在?一旁,段宁便也不必提着嗓子讲话,声音稳重温润,抚慰道,“一切都好,宋凌人也不错,我在?宋家过的,定是要比你们瞎想?的要好。”

见他没三句话就提到了宋凌,段缨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只觉得处处都透着奇怪。

她敛目道,“宋凌方才擦了桌子,倒是勤快,这?会儿在?那儿等着你过去看看呢,那间屋子你也没住过,曾经...是父亲住的,你过去看看吧。”

段宁又与母亲说了几句,便起身?走了。

屋里又只剩了段缨与母亲二人,她实在?是忍不住心中所想?,走到塌边坐了下来,小声道,“母亲可?觉得这?宋凌有什么怪异之处?”

母亲点?头道,“确实。”

段缨见母亲也觉得有异样,更确定了自己?的心思?,便又说,“母亲所想?的,跟我所想?的不知道相不相同?”

“那孩子...行为讲话,都不太像是男子。”

段缨一喜,母女之间果然是心有灵犀一点?通,遇到事儿了总能想?到一块起。

“她方才说爱穿花色的衣裳,还看季节来挑衣裳的颜色,我还从未见过这?样的男子!”

段母缓缓道,“我见过的各色各样的人多了去了,打?眼一看便能看个差不多。她讲话那神态,一眼看上?去便不像男子。”

段缨一向温厚大方,做事沉稳,此时难得的激动起来,握住了母亲的手,“母亲,我们定是想?到一块儿去了!”

她望着母亲那双半眯着却仍清晰明亮的眼睛,与母亲同时开口。

“她定是断袖!”

“她大概是个女子。”

段缨听了母亲的话一怔。

搞了半天,两人根本没想?到一块儿去。

她觉得母亲年纪大了,思?维不活泛也是正常的,或许她的意识中就没有“断袖”这?个说话,所以便把?“不像男子”的人,都看作是“女子”。

她好声好气解释道,“母亲许是不懂,京城那位张公子您还记得吧?住段府附近的,他就是断袖,断袖便是男子喜欢男子,如?今是很?正常的。”

段母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反手拍了她的手背一下,微微提高了声音,却仍不大,道,“我自然是知道的,我是说,那宋凌根本就是个女子!”

这?回懵的成了段缨。

她母亲看人准,她是知道的。母亲说那人奸诈便是奸诈,说忠诚便是忠诚,看一个人的脾气性格,向来没出错过,这?是段府主母多年的积淀。

可?...男女也能这?样看出来吗?

段缨不懂,也不确定她母亲是不是真的懂。

一向如?她母亲一般沉静精明的段缨竟一时失了主意,不知该不该信自己?,也不愿信她母亲的猜测。

相比之下,她母亲的猜测似乎更叫人觉得不可?思?议。段家的儿子男扮女装嫁人也就罢了,嫁的夫君竟也是女扮男装,世上?哪会有这?么巧的事?

她还是觉得自己?的猜测更合理。

段母见她微抿着唇不讲话,也猜到她是不信,可?段母自认为慧眼识珠,阅人无?数,绝对不会看错,便神情恹恹挪了挪位置,“你若不信,咱们便且试试,看她究竟是男是女。”

段缨也正有此意,若是知道了这?宋凌的身?份,她心头的疑虑便也可?消解,省得她什么都不知道,所在?这?儿干发愁。

她笑道,“母亲既然这?样说,可?是有了主意?”

段母笑得慈祥和蔼,面色都好看了几分,许是宋凌三言两语真的叫她的愁虑减少,抑或是宋凌的男女也叫她有了难得的兴趣,她许久没这?样像大姑娘似的对什么事儿好奇过了。

她点?点?头,轻拍段缨的手,“去将周大夫叫来。”

段缨垂眸,“是,母亲。”

*

隔壁那间给两人腾的屋子被收拾的几乎是一尘不染,宋凌特意拉着段宁袖子带他到了自己?刚才擦过的桌子旁,炫耀道,“你看,这?是我方才擦的桌子,”她伸手在?上?面抹了一把?,随后?抬起手来给他看,“你看,好干净呢。”

这?么大点?事儿也要拿出来炫耀,真是像极了一个不谙世事的姑娘,与她在?外的传闻完全就是两个人。

他听着宋凌讲述着方才收拾房间时的琐碎小事,眼睛看似盯着她指向的桌面,实则是以余光扫着她,看着她眉飞色舞地炫耀些对旁人来说或许压根就不重要的事,这?竟然让他有了种满足感?。

他这?会才回想?起了他代姐嫁给宋凌时,母亲曾抚慰他的话。

“小门小户,也有小门小户的温暖情味,咱们如?今已不是曾经,万不可?因此看轻谁。”

宋凌的嘴还没停下,将这?桌子上?上?下下说了个遍,又转身?去说她方才擦过的床板,口气中满满的自豪骄傲。她说话时手也跟着挥动着,偶尔停顿一下,便会抬起头来乐呵呵地瞧他,见他仍在?听,才继续讲。

他想?,母亲曾说过的温情,他今是感?受到了。

宋凌说得差不多了,歇住了嘴,这?会儿才觉得口干舌燥,想?起了隔壁屋中有茶水,便抬眸问段宁,“你也看得差不多了,咱们去喝点?水吧?”

她眼睛圆溜溜地望过来,像个寻吃食的小耗子一样,鬼头鬼脑。

他轻笑,“说了这?么久,这?会儿才知道渴了?”

宋凌得为自己?争几分面子,严肃纠正道,“不是说累的,是方才干活,干累了。”

段宁不跟她犟,道了句“走吧”,便领着她回了母亲所在?的那间屋里。

才没一会的功夫,那屋里竟多出了个人,宋凌尚未跨过门槛,只瞧了一个背影,就觉得眼熟极了。

里屋的人听见动静朝正走进去的段宁和宋凌看过来,那位着浅粉衣裙的挽发女子也跟着转过了头,宋凌一怔,迅速地调整了表情,“瑶仪姐姐,又见面了。”

周瑶仪见进来的是她,面上?也划过几分诧异,随后?莞尔一笑,“宋公子,没想?到这?里是你府上?,我来这?儿给段夫人瞧过许多次病了,怎么也没见你?”

宋凌手摸了摸后?脑勺,不好意思?地笑笑,“这?是我娘子的娘家。”

周瑶仪这?会儿才恍然一拍手,“也是,宋公子姓宋,我怎么没绕过这?个弯来呢?”她随后?一顿,又道,“宋公子可?别是福星吧?段夫人这?心病郁结了数月,我几次来都没见好转,今儿宋公子来了,我一进来便见着段夫人脸色与往常不同,都有气色了。”

段母笑着附和,“宋凌这?孩子确实讨人喜欢,我今儿还是头一回见,喜欢的不得了。”她吸口气,又问,“周大夫与她认识么?”

周瑶仪答,“认识的,前几日我身?子不适,在?师兄的医馆中住了一晚,晚上?将要睡下时,忽然有人来敲门,宋公子那会儿来借...”她一顿,不好说出口,索性凑到段母的耳畔,声音极轻地说了出来,随后?又正常道,“宋公子待宋夫人也是诚心极了,我那时便欣赏宋公子了。”

段缨就坐在?段母的塌上?,周瑶仪说那几个字儿是也未刻意避开她,她听了个清楚。

她一愣,随即抬眸,与母亲恰好对视。

段宁定是用不着拿东西的,可?宋凌却以“为段宁借”为由,去借了拿东西...

那保不准,便是她自己?要用。

段缨敬佩她母亲的眼力,险些便要惊呼出声,她及时忍住,又向瑶仪一笑,道,“周大夫,阿宁与宋公子成亲有些时日了,却未有什么别的动静,要不这?个,您也帮着瞧瞧?”

宋凌吓了一跳,以前跟段宁说过的那个理由又到了嘴边,马上?就要拒绝,他却忽然说不出口了。

她这?人爱面子的很?,实在?是无?法在?这?么多人的面前说出自己?不行。更何况这?儿不仅是自己?的娘子,还有他的母亲和阿姐,这?叫她更无?法说出口了。

再者?说,就算是她这?样说了,万一她们来一句“瑶仪医术高超,叫她给你瞧瞧吧”她岂不是还是要露馅儿?

保险起见,她什么都没说。

段宁闻言微蹙眉,看向了阿姐与母亲,只瞧了眼二人之间那副心领神会的表情,便心中了然。

她们定是心里已经有了数,故意使了这?一招来探宋凌的。

她母亲为人心思?缜密,事已至此,她必然是有了准数,觉得八九不离十了。段家的主母面上?和善可?亲,做事却向来雷厉风行,她想?要宋凌说出实话,宋凌无?法不招。

与此同时,段宁却也有些隐隐的期待。

宋凌的脑子时而活泛时而僵硬,也不知她真到了那样的处境,必须说出自己?的秘密时,会是何种姿态,会如?何回应,会拼命解释,死不承认,还是装不下去,如?实招来?

他勾唇一笑,事情变得有趣起来了。

而另一方面,他太过了解他这?位母亲,她做这?样的事,正是说明了她对宋凌的喜爱。

母亲尚不知道他早就知道了宋凌是女子,定是想?以这?样的法子叫他也知道宋凌的身?份,自己?便可?更光明正大地与宋凌做夫妻。

他几不可?闻地轻笑了声,他这?母亲的用意,倒是深得他心。

宋凌可?并不觉得这?事儿多么有趣。

瑶仪会医术,那岂不是一搭脉搏便能说出她的男女?她若是想?叫瑶仪瞒着,怕也不是个办法,当前看来,瑶仪与段家,可?比与她熟多了。

她正不知所措,进退两难之时,段缨已经走到桌旁,将一把?破旧的太师椅拉拉处理,请周瑶仪坐了下去,随后?朝后?继续走,站在?了段宁的身?后?。

从这?里,她便能看到瑶仪的表情与一举一动。

瑶仪过去坐下,随即伸手请段宁坐到桌子的另一旁,道,“宋夫人先坐,我给二人把?把?脉,瞧瞧是哪里不对。”

段宁未多说什么,坐到她的对面,伸出了一截白净修长的手腕,瑶仪将手拂了上?去,没一会儿便微皱了眉,手指在?他腕上?某处压了一会儿,忽然睁大了眼,抬起头顺着度宁的肩膀,望向了站在?他背后?的段缨。

段家的大女儿,宋公子的夫人,竟是个男子?

段缨紧抿着唇,阖眼冲她点?了点?头,随后?抬眸对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瑶仪了然,心里也终于明白了那日在?医馆中段宁的反应为何那样怪异。

她吞咽了口,忽然不知道还要不要给宋凌把?脉了,心想?着宋公子可?真够坎坷的,为人热情实在?,长得也不赖,眉清目秀的,到了年纪娶了妻子,却还是个男子。

实在?是有些可?怜了。

“段夫人,您家的女儿身?子...没什么问题。”她手按了桌子便要站起来,段缨却出声制止道,“周大夫,还未给我这?妹夫把?脉呢。”

她一顿,似是觉得没必要了,可?段缨既然这?样要求了,一个过场也是走,两个过场也是走,她没有拒绝的道理。

她轻叹口气,“那好,宋公子便过去坐吧。”

宋凌轻闷地“嗯”了声,挪动着身?子不情不愿坐了下去,讪讪一笑,“瑶仪姐姐,若是我夫人身?子没毛病,那八成就是我身?子不行,咱们这?就不用看了吧...”

瑶仪的身?后?,段母的声音沧桑却不容置喙,“叫她瞧瞧吧,瞧出是哪里出了问题,也好调理调理,你们还小,什么都来得及,可?别耽误了时候。”

宋凌这?下是彻底无?话可?说了。

她心里叫苦连天,千不愿意万不愿意,却只好慢悠悠地伸出手,白嫩的手腕朝上?搭在?了桌上?。

瑶仪的手指搭上?来,她心口咚咚地跳着,仿佛是正将自己?隐瞒极深的秘密摊开给人看,快要被揭穿的恐惧和不安涌上?了她的心头。

而令她最怕的,是被段宁知道自己?一直在?欺骗他,拿夫妻之间最重要的事情欺骗他。

若是段宁知道了,他会是什么反应?

宋凌甚至不敢去想?,她好不容易和他的小日子和谐起来,彼此相安无?事,平淡却也有趣,若是她的性别暴露,是不是意味着之前的一切都会功亏一篑,两人之间的美好将不复存在?,一切的一切都要从头开始?

甚至无?法从头开始。

她心惊胆战之间,瑶仪已经拿开了手,宋凌瞬间抬起了头,眼含祈求地抬眸看向她,疯狂暗示请求她不要说出自己?的秘密。

她看到瑶仪的眼中是无?以复加的诧异和惊讶,她收回的手有些无?处安放地搭在?腿上?,看看宋凌,又复抬头看看宋凌身?后?站着的段缨,蠕动着双唇不知该说什么。

...她本以为宋公子娶来的妻子是男子已经足够叫人惊讶,却没想?到宋公子...竟是一位女子。

她甚至一时说不出这?合不合理。她早就觉出两人的身?形,性格脾气上?,该是男女互换过来的,却从没想?过,竟是真的互换过来的。

...这?是闹哪一出呢。

她竟在?这?间狭小的房间中感?到了无?措和拘束,不知道该不该说出口,该说什么。

她抬眼,瞧见段缨敛着眸,朝自己?扬了扬下巴。

那是叫她说出来的意思?。

可?她一低眸,又望进了宋凌眼中,她也同样在?无?声地示意自己?,不要说。

这?一刻于她的心中可?以说得上?是天人交战,一边是性子脾气深得她喜欢,却只有一面之缘的“朋友”,另一边则是经她治疗了许久的段夫人一家,她心中权衡许久,终是做出了决定。

她收了眼神,谁也不看,缓缓站起身?来,回头面向段夫人歉了歉膝,“老夫人,我看好了。”

段母肃穆问道,“如?何?”

她记起了段缨的眼神,知道此刻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她还是决定,说段家人愿意听到的,“宋公子...是位女子。”

宋凌早该知道会是这?样的,从她看到瑶仪敛眸不再看她的那一刻,就知道自己?这?秘密今日是瞒不住了。

她却并没有像自己?想?过的那样激动反驳,而是平静极了。

这?样也好,一切都摊开来讲,省得她总觉得瞒着段宁什么事情,浑身?难受。

他知道了,她便再也不用担心他会知道了。

她听了瑶仪的话,只抬眸冲段母笑笑,什么也没说,却诧异地看到段母一脸慈祥和蔼的笑。

...她不该是愤怒生气么?自己?从小养到大的女儿竟然嫁了一个女子,她还骗了段宁,骗了段家的人。现在?在?段家人的眼中,她该是比传言中还要可?恨的。

她却并未从老太太的眼中寻到一丝的不满,反而觉得她脸色似乎更好了。

...该不会是这?回答让段母太过惊讶,给她气懵了吧。

段母抬手招呼了声,宋凌便慢悠悠拖着步子走到她的塌边上?,声音比蚊子声还细小,“...娘。”

她都有些叫不出口了。

段母笑着拍她的手,“无?妨,母亲不怪你。”

宋凌呆了。

...这?都不怪她?

她看着段母眼底的笑意,心想?段家的人果然都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受了这?么大的刺激,竟然还笑得出来。

段母又问,“可?你为何要扮作男装?这?么久了,就不累么,有什么原因,便与家里人讲出来,如?今我们都是一家人,你有什么事...”

“母亲。”

站在?后?方一直没有开口的段宁走了过来,一把?拉住了宋凌因无?措而发抖的手臂,一双沉沉的眸子看向床榻,“你不必问了,她是女子这?事,我知道。”

在?一众人都大吃一惊时,段宁的目光缓缓在?三个人脸上?扫过,手更紧地攥住了宋凌的袖子。

“你们不必问她,我们之间是夫妻,有什么事便单独解决。”他垂眸看了眼一旁紧抿着唇不做声的宋凌,语气放缓下来,“我们去隔壁。”

宋凌仍惶惶不知该做什么反应,只知道自己?的秘密被当众揭穿,虽无?法理解段家的人为何丝毫不觉得悲哀,反而看着像舒了一口气似的,可?宋凌却仍觉得自己?脸上?红得发烫,狭小的房间空荡荡,却没有一处她的容身?之地,她只想?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段宁看她仍魂不守舍,蹙着眉抬手拂上?她的后?背,将她带出了房间,留下了三人在?屋里面面相觑。

段母望着两人的背影消失在?门后?的拐角,久久才缓过神来,叹着气笑了声,“原来...他是早就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万!字!章!!一万字呢!夸夸我嘛!谢谢看到这里的大家

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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