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宁停了手里的动作,“未曾这样觉得。”
宋凌斜躺在塌上,背靠着绣花儿的软枕,听了这话一个使劲儿坐直了身子,因发热而涨红着脸颊,话音轻浮虚弱,像片轻落下的羽毛一般无力,“我自己都这样觉得,何况是你了。”
他答,“事事都是当局者迷,你看你自己,不就是当局者,没法判明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你的想法不算数。自缘身在此山中,不就是这个理儿?”
将一句话说得含含糊糊暧昧不清,段宁真是深谙其门道。
宋凌并没有被安慰到,反而觉得这是他另一层面的敷衍,是他大面儿上不愿让她当面难堪的话术罢了。
她在被子中攥紧拳头,抿抿唇道,“我也不是什么都不行的。”
段宁垂着眸不知在想什么,眼睛只淡淡望着药汤,并不抬眸,半晌答道,“哪有人是什么也不行?若照你这样说,谁又不是什么都不行?”
宋凌轻声道,“我是什么都不行,你什么都行,这也会,那也会,反倒衬得我更不行了。”她一顿,又说,“但我也不是说你这样不好,你能这么能干,是我的福分,只是时常觉得是我拖累你,让你的本事无处施展。”
“本事?”他嗤笑了声,“且不说到底有没有,就算是有,也该藏着,不显露出来才好。叫人知道了,难免招人愤嫉,反倒惹来祸患。”
“那定是因为本事还不够。”
宋凌眼珠子一转,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一句理儿,她忽然有了千言万语要说,便索性拢着被子坐到床上,因病泛红的脸上,眉眼间还笼罩着难掩的孱弱,一双眼睛含着水汽儿,潋滟地抬眸,眸色却全是正经认真。
“你说的那样的人,一定是空有本事,却仍不够。人若真有了本事,只凭着这一点旁人就要让他三分,什么出身贫寒或是名门,都只成了旁人的饭后闲谈,越是困苦之地出世的能人,便越叫人敬佩。”
她一字一句说得铿锵有力,好像她真的经历过什么似的,段宁明知道她只是讲着大道理的空谈,却觉得她字字在理,话话敲在他心头上,将他整个人敲得有了力量。
他背后窜上一阵子麻意,顺着脊梁骨发散至四肢百骸,一路延伸到他的指尖,全身似乎都有了劲儿,这股劲与往常绝对不同。
他曾是只想着夺回曾属于自己的一切东西,权势地位,甚至是从他的生父那里。可如今他似乎明白了报仇二字的真正含义,便是叫曾瞧不起他,在他失势之时将他踩进泥土地里的人,都仰头看他,不敢再小瞧他半分。
那样的快意,想必比单纯的夺回什么,要畅快百倍。
宋凌对他的想法全然不知,方才那段话,只是勉励自己罢了,她同样不想叫段宁瞧不起,她已做了十几年的废物,总不能做一辈子。
她见段宁的手端着碗不说话,还当他又是在心里嘲讽自己了。
他定是觉得,连喝药都皱眉摇头的人,没资格说这样磅礴的话出来吧。
宋凌吞咽了口,壮士就义一般地看向他手中的汤药,一狠心,抬手夺了过来,屏息仰头咕咚咕咚喝了下去,完了将碗往桌上一放,发出了哐啷一声,她不敢喘息,蹙着眉缓了好一会才敢喘气儿。
可药味却仍在喉咙里未散去,她一松鼻子,苦味就顺着喉舌窜上来,将她整个人塞满,无法逃脱。
她狰狞着,无措时突然被人扼住了下巴,口中塞进了块甜丝丝的饴糖,她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将它嚼碎吞咽下去,苦味终于是被压了下去,她才得救了似的睁开眼睛,望见了站在塌边上含笑的段宁。
她顾不上别的,开口就急匆匆地证明自己,“你看,我连药都喝了,还有什么比这苦的?我以后什么苦都能吃了,不会叫你看不起我。”
段宁缓缓道,“你我之间,没什么看得起看不起,吃苦耐劳,只是人生之本罢了,往后要越走越高,才是谈资。”
宋凌隐约听懂了,又隐约不太懂,只觉得她这位利落能干的娘子,眼界似乎比她高了太多,见解也远大许多,她自然要拼命追赶才行。
她点点头,心里敲定了主意。
*
宋凌的病来得快,去得也极快,当晚喝了药就好了大半,身上立马有了劲儿,第二天便蹭蹭得下床跑到了她爹爹房前,一大清早儿的就说要有急事商量。
她爹睡眼惺忪,就让她叫到了前厅去,斜靠着梨花木雕花椅子,半眯着眼问她何事商量。
宋凌一大早倒是兴奋得很,眼里都放光,“爹,我想通了,我前几年确实太不是东西了。不该那样顽劣。”
宋老爷打了个哈欠,猜到她定是有什么事儿,“现在意识到,也不算晚。”
她搓了搓手,“前几日听厨子老王说,你曾打听过京城地皮一事?”
宋老爷一个激灵清醒了,愣愣看着面前的女儿,“你怎么知道?”
宋凌不明白她爹的反应为何如此之大,只当他是激动的,便有几分讨好之意地问道,“那事儿,要不便让我与阿宁去试试,反正地方那么远,爹去是不方便的,不如叫我们去试试。”
宋老爷却是暗自舒了口气。看来她还是不知道自己的打算,否则说不出这话来。他放下了心,脑子却已清醒过来,仔细琢磨了会,问道,“怎么忽然这样勤快?昨儿叫你去采个茶都不情不愿。”
宋凌明白这是到了自个儿“表忠心”的时候了,正色道,“以后我与阿宁要管着这样大一家皮草行,他虽有本事,却也不能事事都靠媳妇儿,那我成什么了?我就想着,我也得学些什么,好歹能帮上忙,也是不算拖了后腿。”
宋老爷这辈子头一回听她说出这样叫人感慨的话,心里不知感谢了那段宁几千几万遍,老眼中泪差些要落下来,硬是憋着回应道,“你如今说出这样的话,果真是成了亲就长大了。”
他闭上眼睛想了须臾,便做出了决定,“京城地方远,一去好几月,临走前,你与阿宁回趟娘家,也叫他家那边放心。”
宋凌喜出望外,“爹,你这是答应啦?”
宋老爷捋捋胡子,瞪她一眼企图灭了她的盛气,“我也是看在段宁那孩子靠谱的份上才应下来,京城不比这里,规矩森严,街上虽然碰着一个,便不是一般出身的人,你这个性子要小心行事。”
宋凌点头如捣蒜,“是,是,知道了!”
她忙不迭地回去将消息告诉了段宁。
他听到回京时,并无什么反应,却在听她要带他回娘家时,面露迟疑之色。
他正坐在桌旁摆弄着旁人新送来的冰丝白玉墨纹笔筒,修长白净的手指在筒身上一抹,将它放于桌上。
“若要回去,便命人提前写封书信回去,叫我娘备着,不能怠慢了你。”
宋凌大手一挥,“这有什么怠慢不怠慢,回去看一眼罢了,刚好我也见见我的老丈人与丈母娘,成亲这么久都没见一面,你说我带点什么去?”
说罢,她便思索起来,想着年长的人大多喜欢些送去便能用起来的玩意儿,她转身便要去叫择春抓只后院里的鸡,却被段宁一句话喊停了步子。
“不必带些什么。我家中,只有母亲和阿姐。”
宋凌未回过头,只是在口中过了一遍他的话,“...阿姐?”
她分明记得她爹说过,她娘子家里是一男一女的。